永定河紀行

  正當“五一”節,北京天安門前比往年又不同,紅旗、鮮花織成一片錦繡,浩浩蕩蕩的人羣大踏步涌過天安門,走上前去——走進更深更遠的社會主義裏去。我們敬愛的領袖毛主席站立在天安門上,微笑着,朝着滾滾而來的人羣揚起那隻指引方向的手。正在這當兒,一股水頭忽然從天安門前邊的金水橋下涌出來,大聲歡笑着,水花飛上天安門,灑到領袖的腳前,一面好像發出歡聲說:“我代表永定河引水工程的全體工人特意來向您報告:永定河的水已經來到首都了。”

  我們的領袖笑了,高聲說:“工人同志們萬歲。”

  於是整個首都騰起了一片歡呼聲。工人的機器飛轉着,再也不至於缺水停工了。城郊的集體農民引水澆地,再也不愁天干地旱了。在北海划船的遊伴從湖裏捧起一捧水,樂着說:“多新鮮的水呀!”而北京的每家人家擰開水管子時,到處都聽得到永定河波浪的聲音。老年人懂的事多,見人點着頭嘆息說:“唉,北京城什麼都好,就是缺一條河。這一下可好啦,整個的北京都成了大花園啦!”

  親愛的讀者,如果你還有耐心讀到這兒,說不定要皺起眉頭想:“這不是說夢話麼?永定河離北京總有五十里路,又沒有河道,水怎麼能流到北京?”

  有河道,我指給你看。這股水從京西三家店的進水閘涌進渠道,穿過西山翠微峯下的隧洞,穿過新劈的山峽,變成一道飛瀑,由高頭直衝進山腳的一座水電站,然後滾過一帶肥壯的大平地,直奔着北京來了。這不是天河一宿落到地面上,這是條新開的運河。原諒我,如果你目前站到北京城牆上,你還看不見這條河。你看見的只是地面上插的一面一面小紅旗,只是成千成萬的人一鍬、一鎬、一手車、一土籃,來往弄土。你也能看見甲蟲似的推土機和挖土機,隆隆地翻弄着地面,但你看不見河。這條河是未來,也是現實。現實是人創造的。對於我們堅強而勇敢的人民來說,又有什麼不能創造出來呢?人民是愛自己的首都的。既然首都需要變得更美更好,他們就要讓首都有一條河。現在還是讓我們先去見見那些挖河修閘的人吧。

  過去,我有種模模糊糊的思想,覺得戰士就該端着槍,站在祖國的前哨上,衝鋒陷陣。在永定河上,我懂得了戰士的真正意義。我站在三家店口的大橋上,往西北一望河流從莽莽蒼蒼的亂山中一衝而出,氣勢真壯。正當三冬,天寒河凍,河心裏遠遠移動着十來個小小的人影,還有幾臺小機器,好像幾隻藍靛殼小蟲,怪吃力地用嘴拱着河牀的沙石。人在偉壯的山川當中,顯得有多麼渺小啊。

  陪我來看河工的是位姓陳的土工隊長,臉紅紅的,帶着農民的厚道味兒。我們並着肩膀走下河心。河牀子凍的鋼硬,皮鞋踩上去,都有點震腳。我們走近那些小小的人影,遠遠聞見一股汽油的香味,原來正有幾臺推土機在河心裏爬着。有個推土機手戴着藏青帽子,穿着藍工作服,脖子下頭卻露出草黃色的軍衣領子。不用說,這是個轉業軍人。他坐在機器上,微微歪着頭望着機器前頭閃亮的刀片,一面操縱着舵輪,那刀片便切着老厚的凍土,又靈巧、又準確。我覺得,他好像是用手使刀子在削蘋果皮。推土機上還有一行白字,寫着:“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這是摹仿毛主席的字體寫的,字跡褪色了,還是那麼惹眼。

  我笑着說:“你們來的好遠啊。”

  老陳答道:“不遠,我們是從官廳水庫來的。”

  我指指推土機上的白字說:“從淮河來,還說不遠?”

  老陳挺含蓄地笑笑說:“照這樣講,我們來的還要遠呢。”接着告訴我,他們本來是山東的部隊,參加過淮海戰役,解放以後逐漸轉成工人,到淮河修過薄山水庫,梅山水庫,後來又到官廳修水力發電站。現時來到永定河,要修一道攔河壩,一道進水閘。他指給我看哪兒是攔河壩,哪兒又是進水閘。他指的地方還是荒涼的沙灘,還是冰封雪凍的河流,但在他微笑的眼神下,我卻看見了真正宏偉的工程,平地起來,迎面立在我的眼前。我驚奇地望着那些推土機手,剛纔遠遠看來,他們移動在偉壯的山川裏,只是些小小的黑點,但正是這樣小黑點似的人開闢山川,改造地球,創造了翻天覆地的歷史。人是多麼小而又多麼偉大呀!

  我見到他們許多人,有扎鋼筋手,推土機手,開山機手……他們還穿着舊軍裝,身上多半有點藍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戰士,又像工人。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好小夥子,乍見面靦靦腆腆的,不大好意思開口,一談起來,卻又俏皮得很。

  我問道:“你們還是頭一回到北京來吧?”

  不知是誰說:“頭一回?少說也來了一百回——都在夢裏。”

  我又問道:“還喜歡麼?”

  又一個說:“這是首都,還會不喜歡?我們頭來那天,坐着汽車從城裏過,看見買賣家都貼着雙喜字,敲鑼打鼓的。我尋思:怎麼娶媳婦都趕到一天了?原來不是娶媳婦,是首都——走進社會主義社會哩。”

  我忍不住笑着說:“你該多到城裏看看啊,喜事多着呢。”

  我留心那位扎鋼筋手說話時,手總是輕輕撫摸着他的大腿。我明白,他摸的不是大腿,是他那條舊軍裝褲子。我就問:“怎麼樣?摘下帽徽,摘下胸章,心裏有點留戀吧?”

  他眼望着地,不說話,旁邊的人也不說話。我懂得,這是一個戰士的感情,我尊重這種感情。請想想,在部隊上多少年,你愛我,我愛你的,乍一轉業,還會不留戀?留戀得很啊。看見人家穿軍裝,就會眼饞得慌。我不覺說出句蠢話:“不要緊,不當戰士,我們就當工人,還不是一樣?”

  一位鋼筋混凝土大隊長,原先是部隊的老營長,忽然插嘴說:“不!我們是喜歡搞建設的。不過搞建設也要走在最前面,做個衝鋒陷陣的戰士。”

  說得好!戰士的意義決不限於一套黃軍裝,而是無論你在什麼崗位上,只要你勇於鬥爭,勇於前進,你就當得起戰士這個光彩的稱號。

  我知道有這樣的事:他們在薄山修水渠,西北風裏,水大填不上土,一填土就沖走了。幾百人立時跳進冷水裏,胳臂挽着胳臂,排成一長溜,像柱子一樣,修渠的人就在這排人柱子後面堆麻袋,土才填上去。

  於今,來到首都,他們正照樣用一個戰士的勇敢精神來開鑿運河。不是不艱難啊。猛一來人多,吃不上飯,喝不上水。你也許奇怪,他們是弄水的人,還會喝不上水?這正是他們的驕傲。他們到的地方往往是荒草石頭,他們走過的地方卻就水足地肥,人壽年豐。永定河也不是好惹的。石頭大,冰又厚,推土機一不小心,刀片都會推裂了,刺刀鈍了可以磨,刀片斷了就重新電焊好,再上戰場。

  一位開山機手被人稱爲土坦克。怎麼得的這個外號呢?他的夥伴說:“因爲在官廳水電站打洞子,他抱着鑽子白天黑夜往石頭裏鑽,鑽的比誰都快,大家才叫他土坦克。”土坦克的模樣也有點像坦克:寬臉、大嘴、又矮又壯。不管人家問他什麼,總是笑笑說:“沒什麼。”再多的話也沒有了。我見到他是在西山翠微峯下,他正打隧洞,可碰上了麻煩事。山洞打進去,是酥巖,動不動就會塌下來,土坦克也不容易往裏鑽。

  我問他:“怎麼辦呢?”

  他眼望着天,還是笑笑說:“沒什麼。”

  這種十足的信心不但他一個人有,我沿着運河工程遇見的每個人也都有。在翠微峯旁那座剛動工的水電站工地上,我曾經用開玩笑的口氣問一個技術人員說:“你們靠什麼能有這樣大的信心?”

  那位技術人員手摸着嘴巴,眼望着山下平川上密密麻麻挖河的農民,也用半開玩笑的口氣說:“靠什麼?靠着鞏固的工農聯盟唄!”

  我們實在應該去會會那許許多多來自北京四鄉的集體農民。他們在挖河道,也在劈山。翠微峯下隧洞的兩口都是山。不劈開山,挖成一道明渠,永定河的水做夢也進不了北京城。我們誰都聽過神話,好像劈山的只有神仙。不是神,是人。地球上有不少號稱鬼斧神工的奇蹟,也無非是古代人民曾經拿手觸摸過的痕跡。不同的是古代人民的勞動往往是個痛苦,而今天勞動卻變成一種英雄式的歡樂。

  有個夜晚,我走到挖河農民住宿的大工棚去。照理說,他們一整天開山挖土,乏的稀透,應該早早歇了纔是。且不是呢。老遠我就聽到鑼鼓聲。走進一看,每座工棚都是燈火通明,有的窗玻璃上還描着大紅大綠的彩畫,叫電燈從裏邊一映,鮮豔得緊。農民們在工棚裏有的打撲克,有的下象棋,有的看書寫信,也有圍在一起說故事的。……不需你多問,每個人都變成集體農民了。要問嘛,你到處準會聽到這樣的回話:“哎呀呀,地都連成片了!”

  靠近門口有個青年,趴在藍花布被捲上,就着燈亮在看書,看的入迷了,好像天塌地陷也礙不着他的事。我問他看的什麼書,那青年忽地坐起來,愣了愣,望着我笑了。這是個剛成年的人,還像個孩子,大眼睛,方嘴,臉上抹得渾兒花的,也不洗。他看的是本《北京文藝》。

  這位青年趕着告訴我說:“這是今天有個騎自行車的來賣書,我花兩毛錢買的。”

  旁邊他的一位老鄉對我說:“這孩子,有了錢捨不得花,光捨得買書。”

  青年就抱怨起來:“我纔買了幾本書?在家裏,想買也買不到,饞死了,也沒人管。……”

  我插問道:“你家裏怎麼樣?”

  他忽然喜的說:“嗐!嗐!你坐着飛機也追不上,快得很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是初級合作社,昨天區長來看我們,你猜怎麼樣,成了高級社了。我只愁沒有文化……”

  他那位老鄉故意逗他說:“沒有文化,你還不是照樣種地,照樣挖河?”

  青年鼓着嘴說:“你說的好!沒有文化,就沒有翅膀,你怎麼跟着飛呀?”

  在另一座工棚裏,有兩個略微上點歲數的農民先睡下了,一個蓋着褪色的紅被,一個蓋着藍被,兩人躺在枕頭上咕咕噥噥聊着什麼閒話兒。旁邊鋪上坐着個青年,彎下腰就着鋪在寫信。

  我湊上去問:“給誰寫信哪?”

  那青年趕緊用巴掌掩住信,臉一紅說:“給鄉長。”

  蓋紅被的農民翻過身笑着說:“給鄉長還怕人看?真是個雛兒,從小沒出過遠門,一出門就想老婆,一天一封信,也不嫌臊!”

  那青年辯白說:“我幹活比誰賴?寫封信你管得着?就你出過遠門,炕頭走到地頭,地頭走到炕頭,可真不近。”

  先前那農民嘿嘿笑了兩聲說:“想當年打日本鬼子,我擡擔架,哪裏沒去過?那時候你還穿着開襠褲子,滿地抓雞屎吃呢。”

  蓋藍被的農民也拖着長音說:“年輕人,別那麼眼高!我們見的,不算多,也不算少,你幾時經歷過?”

  那青年不服氣說:“往後我們見的,你也見不着。”

  蓋紅被的農民笑起來:“你咒我死啊,我纔不死呢。凡是你能看見的,我都看得見。”

  我笑着插嘴問:“你能看見什麼?”

  那個好心情的農民數落開了:“村裏要裝電燈,裝電話,裝收音機;還要修澡堂子,修電影院,修學校——反正要完完全全電氣化,我都看得見。”

  我說:“照這樣,這條河挖好了,對你們的好處大啦。”

  那農民答道:“河不經過我們村,不關我們的事。”

  我奇怪說:“怎麼會不關你們的事?”

  那農民連忙改口說:“這是大傢伙的事,自然也是我們的事,我們一定拿着當自己的事一樣辦。”

  我笑着說:“我不是指的這個。你們村不是要用電麼?等那座水電站修好了,一發電,你們要多少電沒有?”

  那農民一翻身肚皮貼着牀鋪,拍着手說:“對!對!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惹得旁邊的人一齊笑了。……

  在翠微峯下有一處古代遺蹟,題做“冰川擦痕”。據說這是幾十萬年前,冰河流動,在岩石上擦過的痕跡。那些岩石,凡是冰擦過的地方,像刀削的一樣平滑。恰恰在“冰川擦痕”的周圍,數不盡的工人、農民正用全力在開山劈路,修築運河。這不止是擦一擦。而是在改造地殼了。

  在人面前,大自然的力量顯得多麼渺小啊。

一九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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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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