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菜

  我在這裏所要說的春天的菜,是柳花菜。

  不嘗柳花菜者,已廿餘年。每到初春,望見柳樹嫩綠的枝葉,舌端便朦朧地泛起苦味的芳鮮。在一本書上,見到這樣意思的幾句話:欣賞魚躍是詩;倘以爲那魚頗肥,想着捉來吃,便不是詩了。詩詞中歌詠新柳的篇什,不知有多少,便是嚴肅的詩人杜少陵也會寫出“泄漏春光有柳條”的漂亮的句子。我則只覺得好吃而已。此外別的念頭也許還有,但總敵不過“好吃”。

  曾經詢問過各地的友人,都說沒有吃過柳花菜。想來也許只有地瘠人貧的故鄉才吃這種東西。在初春,新柳的葉與花都長到二三分長,摘來用開水“湯”過,拌了麻油與醋,吃時,苦味中又夾雜着芳香與新鮮。那感覺大似晴暖的春天,着起袷衫,走在和煦的春風裏,深深地體會到春的降臨。雖然已經是廿多年沒有吃了,回憶起來,還是透鮮。而且一到春天,看見柳樹便發饞。

  不必去查書,只把自家所記憶的詩句子統計一下,便知道吃與味覺在韻文中佔了怎樣不重要的位置。視,聽,嗅,三者之中,視覺最易寫,也最多,雖然趕不上聽覺嗅覺的深玄。我們再把白樂天寫的音樂的詩,老杜的“心清聞妙香”的句子一咀嚼,則聽與嗅之境界,便清楚地高出乎視覺之上了。然而我們的詩人,總不大肯寫吃。吃酒是例外。我於吃酒亦是門外漢,但總以爲酒之味,似乎不在舌,而在喉,下喉之後,意味更深,因爲是全身的感覺了。

  以《香奩集》出名的詩人韓偓有兩句詩:“手香江橘嫩,齒軟越梅酸。”似乎在寫吃了。但還不是。因爲其意不在吃。倒是宋玉在他的《招魂》中,老老實實地寫了一句“厲而不爽些”,是從正面在寫吃了。然而他那裏調和五味,窮奢極欲,又非吾輩所能領略,宋玉雖然寫得好,我們讀了亦只是過屠門而大嚼而已。

  古人之詩不大寫吃,是有原故的。

  吃是不雅觀的一件事。記得在天津時,有一次走進了市場,看見許多商人在他們的攤子旁邊進晚餐。燈光之下,一張一合的嘴,與明晃晃的額上的汗,加之腮的鼓動,脣的響聲,令我想到猛獸的撲食。“便是號稱士君子者流的筵會上,不也是這樣嗎?”我又忽然這樣想了。大約我那時是剛吃飽了,否則也不會有這種念頭的。友人武杕生君曾說:“倘不是非吃不可,我真不想吃。老是下巴骨一抖一抖的,有多單調。”豈止單調而已麼?我以爲還有點兒蠢哩。

  不是凡有生之倫(living being)都知道攝取食物的嗎?吃之不足貴,而不爲詩人所寫,未必不以是故;雖然是一件要緊的事。

  前些日子剜薺菜吃。妻說:“何不剜些蕨(曲?)芽來吃呢?”今日下午頗清閒,帶了小女兒出去散步,順便想剜些蕨芽。一出門,望見毿毿的柳條,又想起柳花菜來。

  幾時採一點來嘗一嘗那芳鮮的苦味,同時並咀嚼一下我的童年。

  這篇文章才寫完,妻算完了日用賬,走到我書齋來,說:“柳花菜並不要柳花的。並且調治的時候,還不許用刀。”現在附錄於此,做這篇的一個小尾巴。

四月十五日夜寫完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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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顧隨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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