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曙


  黎曙今天由鐘聲自己送往香山慈幼院了,這在我們真是值得慶賀的一件事。我們全這樣說:“黎曙總算有了歸宿了。”這聲音你可以聽出是怎樣歡娛的呀!

  我在默憶着:這一團曙光已是掙扎着從昏沉的黑暗的夜色衝出,漸漸兒破空升起了。它將征服了左近灰白色的雲,努力的發散着燦爛的光芒,眩耀世界。不覺爲黎曙稱慶。

  “怎麼咧,病狂!”淺睨的厭人的笑容,浮在九五的頰上,我的心頭頓時浮上一層暗影。“太煞風景了。”我想,但兩胸卻真的在微微作痛。


  下午四時,鐘聲帶了欣喜的心情歸來了,他身體是疲乏了的,但微笑卻一刻不離的追隨着他的嘴角,這證明勞倦是一點也掩不了他心中的慰安。“我心上的巨石總算是沉下了。”他是這樣說的。

  “怎麼樣,你……”郭琳問,他的聲音是充滿了急欲先知的那種激急的神情的。

  “這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鐘聲說:“你們知道,黎曙在家鄉時的生活,較洋車伕們還要次十倍的。十幾歲的小孩,便要日曝雨灑的過勞農的生活,而又是日日不得飽飯,是如何的不幸與痛苦的呢!但這次好了,他在香山慈幼院可以安心的讀書了。教員們全很嘉獎他,說他機警。同學們大概也能和他說得來,因爲他是一個耐得勞吃得苦的孩子呀!”

  “啊……”空氣裏充滿着喜悅。


  去年雙十節,在民衆羣情歡慶之下,學校照例的停了課。秋末的天光,已經有些兒冷意了,草木大率由嫩綠而漸漸兒的枯黃,樹葉有些也脫離了母體,在天空飄搖着。天氣是晴和的,沒有狂暴的風來搔擾。

  忘記是做什麼去了,大概是往北海遊逛吧?總之,在歸來的路上,我們遇見一隊破衣亂履的童子。

  “喲!這是哪裏逃難的小孩?”我隨意的問了一句。

  “仔細看看他們的旗子寫的是什麼字。”九五用手一指,我們隨了他的手指望去時,見一面白色的隨風飄蕩的旗子,上面寫着“綏遠災童”四個字。

  “啊呀!綏遠災童。”鐘聲驚喊着:“我們倒要審查審查。”鐘聲是綏遠人,或者是因了故鄉的災童特別刺目的原因吧,我們全隨了他停腳站在路旁。於是一個個死灰色髒污的臉,瘦弱不堪支持的身體,開始在我們面前移動着。

  “唉!這受了剝奪的災童啊!”鐘聲搖頭嘆息着,悲哀的箭緊緊攛在我們的心頭,我們全沉默着了。

  “哥哥!”一聲驚呼,突然,由災童大隊裏跑出一個蓬首的小孩。他跑到我們跟前,跪在地下,緊緊的抱着鐘聲的腿。“哥哥呀!”哀哀的哭音,使我們各人的心上,全蒙了一層疑霧。我們全低下頭來注視着這不速的小孩。

  “這!這!”郭琳斷斷續續的喊着。

  “咦!”鐘聲也不由得吃了一驚,他低下頭來默望着倦伏在他腳下的災童。“你——”

  “哥——哥!”災童擡起他那瘦小的頭來,露出了醬黃色的臉,“啊呀!你是——黎曙!”鐘聲聲音顫抖着說,他真料不到在這災童裏會有他的堂叔弟弟,他呆呆的怔住了。

  黎曙便這樣的被截留下來,而現在是入了香山慈幼院了。——


  太陽在西山後面,漸漸兒隱沒了,家鄉晚飯的炊煙,繚繞着在天空凝集起來,使天空中煙霧朦朧的漸形黑暗。這時在C村中,你還可以聽見遠處的田間,大聲的吆牛喝馬的聲音。

  黎曙的遭遇是那樣的慘切,他差不多生下來便是在勞動着。近年來他們的家境更難維持了。在他那稚弱的記憶裏,似乎還記得使他們捱餓的主要原因是:X年,省政府因爲籌備軍餉,便下了一道命令,使農民們種植鴉片煙,這道命令是有着含義的,鴉片煙是禁物,種禁物,官庭便可多抽稅。狠狠的抽稅,當然,便可以飽私腰了。

  一般的愚蠢的農民,是不查這命令的動機的,他們只以爲是發財的機會到了,所以結果昔日喜氣洋洋的種煙人,全是今日淚流滿面叫苦的人;他們不但不能賺錢,而因此染了鴉片煙癮的卻不少——黎曙的父母便是遭了這慘敗的一分子,他們這時正全染有芙蓉癖。

  眼看着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了,而老天似乎又是專和窮人作對,接連兩年全是大旱不雨,年來黎曙家的收入是沒有了,而飯得吃,洋菸得吸,由是那房產便一一的歸了李七叔了。

  “家窮到這樣了,還要吸洋菸……”有時黎曙暗地裏咕嚕着。於是他又想起二三年前的情形了。

  那時,父母身體還壯,到田地裏受着風吹日曝的勞累工作,還和旁的農人一樣的。他們照樣的能在日出以前負了鋤頭外出,日落以後負了鋤頭歸家的。勞苦雖然有時也感覺到,但唯有嘆九口氣便算完事。

  那時,黎曙是比較享樂的,他不作耕田種地等費力氣的活,他只和旁的農家小孩一樣的在牧牛、割草、拾糞、餵豬……

  黎曙家裏養了一頭牛、兩頭豬,這餵豬養牛的責任,全是黎曙一人擔當的。牛在耕田去的時候,他便預先割幾筐青草來預備下;農田裏用不着牲口的時候,他便把牛牽到曠地裏去,讓它自去吃草。每日午後四時是必須喂一次豬,煮米糠雜着草根的豬食,這是黎曙每天必得做的任務。有時田地裏忙不過來,他幫着父親老李去耕田的時候,這些事情便由他母親來做。——

  “他媽的,我們的豬喂肥了,讓他們去吃豬肉……”一天老李又要賣掉了那隻較肥的豬時,黎曙不樂意的發着反抗之聲。他們的養豬是挨次替換的,賣了大的再養小的,這在黎曙是很不滿的。他看着自己一手養出的肥大的豬,一個個去飽有錢人的口腹,實在有些不願意。

  “混蛋!你不照照鏡子,看看你長了吃豬肉的腦袋了沒有?難道說養了豬不賣錢,反倒留給你享福嗎?”他的父親老李聽了兒子那樣不知進退的話,是要大發雷霆的,他怒氣勃勃的蠻罵着,怒吼着,像是黎曙又偷了李七叔家的雞一般的。

  “我們喂的豬,爲什麼要賣給他們去享福。”假如黎曙不自量的還要這樣和他父親頂嘴的時候,那他便立刻會覺到沉重的拳頭直落到自己的背上來,使背上的肉痛楚的難受。如果他不跑躲,第二拳便又飛來了,終於還是他母親和解着說:

  “黎曙,你不要太不知自量了啊!我們窮人哪有吃豬肉的口福呢!我們餵了豬,就是留了賣錢的,賣了錢好預備買小米和高粱等糧食啊!”

  於是黎曙沉默着了……


  “聽說省裏下令允許種洋菸了。”一天老李負鋤歸來的時候,對他的妻說。

  “真的嗎?那可……”他的妻的驚喜的聲音。

  “是李七叔說的,大都沒有錯。”

  “呀!那可真是發財的機會到啦!聽說在先李七叔就是種洋菸發的財呢!”於是李七叔的威嚴與權勢,電影般的映在她的眼前了。“李七叔還見過縣官,和本區署長交朋友呢!”她羨慕着說。這時你假如將她的心理分析一下,恐怕是隻有希望與欣慕,她想:“省長真能可憐窮人呀!”

  “媽,聽說種煙不是好事,洋菸能害人呢!”黎曙在父母歡樂的慶幸之下,加進這樣一點點意見,只不消說是如像在宴會席上有人放聲大哭的一樣要討沒趣。但黎曙卻緊接着這樣的說:“省長的這道命令,聽人說是要剝我們的皮呢!下令種煙那不過是省長的計劃,可以多抽稅錢的計劃。哼!那狼心狗肺的省長,他會可憐窮人,哼!”黎曙的話是不出無音的。原來今天上午C村忽的跑來了三個青年的學生,他們哭嚎喊嚷着說種煙有怎樣的害處,省長的計劃是怎樣的怎樣的狠毒,農民們應當聯合起來,反抗種煙……恰巧這時黎曙也走到這裏,他和人打聽,知道只是講演。這講演是很能動人的,黎曙覺得句句全是實情。“啊!土豪劣紳,那天我不是親眼看見李七叔打了父親一個耳光嗎?對,那是土豪劣紳的行爲……”

  這講演在黎曙聽來雖有些地方不懂,但大致是懂了的。“李七叔的兒子整日遊玩,我便整日勞累,對,這是不平等的,要打倒……”黎曙小小的心裏,充滿了熱烈的火花。——

  在青年走後,羣衆們正在竊竊私議的時候,李七叔的尊容卻突然出現了。“哼!作這土豪劣紳的雜種,我們要打倒你了……”黎曙心裏想着。

  說也奇怪,在李七叔未來以先,農民們全像蜂巢裏的蜂般的嗡嗡的談論着,李七叔來了以後,談論立刻便停止了。有的人說,李七叔腦後有怕人骨,其實他不過有使農民們見而生畏的財力罷了。一向農民們對於李七叔是很信任的,但今天卻例外了。凡是聽了講演的人,全覺着他有些靠不住了。

  “李七叔,有人說種洋菸是白給省長幫忙呢!”見了李七叔那樣的怒容滿面的立定着,王小三忙趨炎附勢的把這個問題來向李七叔討教。

  “放屁!誰說的?誰不知道種洋菸能賺錢,爲什麼會白給省長幫忙,真笑話!”假使這種洋菸於李七叔沒好處的時候,那麼,李七叔便犯不着贊成農民們種煙了;原來他早算定了,這種煙於他有莫大的利益的。農民們不是多一半租他的地種嗎?那麼,這一種煙,他就可乘機來擡高地價,從中漁利。——這農民們哪裏能料到呢?

  “你們只管放心大膽的去種,難道我還會騙你們不成。”李七叔用教訓的口吻接着說:“絕定能賺錢。”末了他肯定了一句。

  “絕定能賺錢。”農民們心裏盤算着。

  “絕定能賺錢……”黎曙心裏也盤算着。不!絕不能!他是專門欺哄人的。像那次我們偷了他們一隻雞,他不但打了我父親一個耳光,並且還要什麼三塊錢的賠償費。雞已還了他了,爲什麼還要三塊錢呢?!那不是有意詐人麼?哼!這王八蛋……”

  “大家只管放開心去種,難道說到手的錢不取麼?千萬不要疑慮,疑慮則誤事,這句古訓說的是一點不差。”李七叔微笑着,農民們在微笑中迷惑了。——


  當黎曙走回家去的時候,正遇見他的父母在商量種煙的事情。於是黎曙握起小拳頭來便竭力反對。“種煙是省長的計劃喲!”最後他說。

  “你這個小雜種……”老李迴轉頭來惡狠狠的罵了他的兒子一聲,又去商量他們的發財問題去了。這好如一盆冷水澆頭,頓時將黎曙的一腔熱血澆成冰冷。“難道父親還不明白種煙是省長的計劃嗎?”他想。父親的威權,隨時隨地全可以施及己身,而使他屈服的,他不敢反抗父親,那就像他父親不敢反抗李七叔一樣。他一聲不響的牽了老牛出門了。……

  “啊!黎曙,黎曙!”要好的小伴兒柳兒,正在小青河邊牧牛,他見了黎曙高興的大喊着:“這裏有青草,很多很多的,到這裏來吧!”

  “我們這裏聽說要種煙了呢!”當這一對小朋友到一塊的時候,柳兒像一件新聞似的。將他所聽到的關於種煙的消息告訴黎曙。近來這種煙問題已成了C村談論的中心了,那就像幾個資產階級的青年聚到一塊,其結果必談到戀愛問題一樣。

  “狗種,種煙不是好事,我就說它不是好事。”

  “種煙那能發財呢!”

  “軍閥早把苛捐雜稅定好了,我們能發財,哼!熬瞎了眼……”

  “軍巴……”柳兒驚異着,莫明其妙的說:“你在說什麼?”

  “是的,是一位先生說的,軍閥大概就是那督軍省長一流的人物,你想軍閥們若不想飽自己的錢袋,他爲什麼要下令讓我們來種煙呢!”黎曙解釋着說。

  “……”柳兒沉默着了,兒童的心理是最純潔的,極易受人感動的。“對,我想你的話是對的。”他贊和着。

  “我這話全是聽那幾位先生說的,我想人家說的真是實在話。他們說,我們在田地裏受苦的時候,正是有錢的人摟着姨太太們大姑娘們玩樂的時候。你想這話不是實在的話嗎?劉三姐不是賣給人家做姨太太去了嗎?”黎曙把牛拴在小樹上,坐下來同柳兒很有意味的說着。

  “聽說劉三姐是很受苦的,大太太打,公子小姐們罵,近來連她的丈夫也不怎的喜歡她了。”柳兒哀怨着說。

  “她的丈夫,和大太太公子小姐,或者就是土豪劣紳。那位先生告訴,我們要想幸福,須打倒他們的。……

  “土豪劣紳……”

  “土豪劣紳大概就是有錢的人,有錢的人壓迫我們的人。”

  “對,像李七叔……”柳兒說:“那天我親眼見王家那個小娼婦,笑嘻嘻的往李七叔家去了,那情形分明是和李七叔的大兒子通姦,李七叔卻故作看不見。李麻子只掐了一下張寡婦的手,就鬧開了,被李七叔送到城裏去坐監,這……”小小的心靈裏充滿了忿激的火花。……

  “那算什麼,你忘記了去年李七叔強偷董三叔的老婆了嗎?那樣犯法的事情,結果只給了董三叔幾塊錢便算了事,狗入的,他也不過有幾個臭錢……”黎曙立起來,一種不可遏抑的怒火,在他的心頭打滾。“李七叔的兒子可以安心的讀書,我們卻勞累的做苦工,不全是人嗎?那位先生也說着,我們要想平等,只有反抗……”

  “反抗……”柳兒又不懂了。

  “反抗大概就是反對他們財主們壓迫我們窮民。”黎曙再做解釋。

  “對,反抗!”柳兒小手緊緊的握着,一種鬥爭的熱情,在他心中翻滾着。“爲什麼他們享福,我們受罪呢?哦!反抗呀!……”兩個孩子大聲的喊着。……


  荒僻的C村是緊靠了大青山畔的。老李雖然有十幾畝田地,但要想種鴉片煙,卻是不可能。因爲種煙是必須得肥厚的土地,像老李那樣荒瘠的田地,怎樣能勝任呢!爲了要種煙,他便不得不找李七叔去租地,因爲能種得鴉片煙的地,除卻李七叔有以外,是很少有人有的。

  “怎樣,像你還要租地種嗎?……”他見了李七叔陳明意見以後,李七叔像是很關心似的問。

  “是的,因爲想種幾畝……”老李必恭必敬的答。

  “哦!種煙。……”李七叔沉吟了一下:“每年呢,一畝地是租八元錢的。但是今年地價長了,又是上好的煙地,所以今年是租二十元錢一畝。”李七叔有條有理的說着,像是很不介意的。但老李卻唬了一大跳,他暗地裏伸了伸舌頭,打了個冷戰。

  “要知道,種一畝煙可以賺個百八十元錢呢!我今年的地本想要自己種的,後來設身處地的一想,我要自己種的時候,那麼,平素以租我的地爲生的人,便要一個個的餓死。那樣辦,未免太於心不忍,難道我還在那幾個錢上……”李七叔滿口慈悲的擺着慈善家的面孔。“張小那雜種,他還不明白我的苦心,加幾個地租錢就鬧着租不起。哼,現在我乾脆不租給他了,看他還租的起租不起……”李七叔說着似乎還有些遺恨。“現在就餘下五畝地了,爲整齊起見,你要租時就是這五畝。”

  “五畝……”老李心中打着算盤。

  “你以爲你還吃虧嗎?要知道五畝地,種上洋菸,最少要賺個三百五百的。”李七叔微笑着。

  “五畝……”老李還在猶疑不決。

  “爲什麼你還在猶疑呢!……那麼,你不要租了。”李七叔臉兒漸漸顯露着不悅的神氣了。

  “可是……我現在……沒有錢……”

  “那有什麼,你種去好咧。五畝地不過才一百元錢的事情,賣了大煙再還地租錢也可以,只要給我打點小利錢,哈哈……”李七叔一陣大笑。在李七叔的笑音裏,老李終於租定了。——

  愚蠢的農民們,懷了滿懷的熱望開始在田間播種鴉片的種子了,他們全相信着這是能發財的事。美麗的夢境,以爲就只這樣便可實現似的。

  大概是種煙後一月的事吧!洋菸的種子已經蛻變爲油綠色的細小的禾秧了。農民們望着這將來的財源,有如珍寶般的寶貴,他們時常的聚集在一處互相慶賀。——就在這時,哀音傳來了。一天老李憂慮滿面的走回家來:“唉!這次我們可真的要死了。”他戰顫着對他的老伴說。

  “怎的……怎的!……”看着老李那樣緊蹙着眉頭的樣子,無疑的是大難臨頭了。這怎能不使老李的妻驚唬得說不出話來呢?!

  “怎樣,官庭下令禁止種煙呢!聽說就有委員下鄉來查……”

  “啊呀!那可……”

  “聽李七叔說,有一個什麼禁菸委員會,是專管查煙的。查出誰家種煙時,一畝地要罰二十元呢!……”

  “二十元?……”

  “這二十元哪裏找去呢,況且我們種的是五畝,五畝就要一百元呢!那一百元的地租錢還沒有給,這又……唉!……”老李急的只是搖頭,憂慮的弓弦,已是拉的滿滿的了。

  “怎的,依我先前就不種……”黎曙的話還未說完“巴”他的頭上已是重重的捱了一掌,接着“巴!”“巴!”這時你已經可以聽見黎曙的哭聲了。——

  “你這個小雜種,父母這時已經煩愁的要死了,你還來加油,我把你這個小王八……”高聲的暴氣的喊罵,但黎曙早已逃之夭夭了。

  打罵是打罵,煩愁是煩愁,打罵與煩愁,終於是無補於事的。主要的問題是在這一百元錢上面,短時期內,如果一百元錢拿不出時,那坐監就免不了了。況且這時你已經種上了,想要不種也不可能了,因此大村長李七叔那裏已有了種煙人的名冊,只要查煙委員一到,那個名冊就要上呈的。結果,老李還是磕頭賠小心的用三分利錢和李七叔借了一百元,連同地租錢,共總是二百元。——

  鴉片煙終於成熟了,在那已成熟的橢圓形的油綠色的煙包裏,儲滿了乳般的煙漿。這鴉片煙的收法是很奇特的,它要先用薄薄的銳利的小刀將煙包割成小口,白色的煙漿慢慢的從割破了的小口裏滲了出來。這時,你可以將這滲出來的煙漿抹在一個器具裏保存起來,拿回家去,攤在油紙上,曬在烈日下,那乳般的煙漿漸漸被烈日曬成古銅色的時候,那末它便已是上好的生煙土了。這時你可以將生煙土來打成包,拿往稅局裏上了稅,貼上印花,便可安然的賣得大批銀錢。

  但無論這煙土是怎樣的貴,李七叔那連本帶利的二百五十元錢,是還不清的。老李這五畝煙,除了人工、稅錢、肥料等項開銷了以外,只賺了一百多元錢,但這一百多塊錢連李七叔的一半還不夠呀!所以結果老李不得不把一塊五畝瘦瘠的地,頂了一百元,讓給李七叔。

  “他媽的,真想不到會賠掉了五畝地,唉!”老李憂鬱的臉色又加緊一層憂鬱了。——

  黎曙的母親因爲幼時的風吹雨淋的勞累,是有着肚痛的病根的。一天,她的病根又犯了,於是老李說:“聽說大煙能止肚痛,咱們何不試試……”

  “不……不……我不!”她是絕對不吸的。

  “只吸一次,那有什麼關係呢!洋菸又現成,反正也是不得活了……”老李自暴自棄的再作勸告。

  疼痛的誘惑,終於使她上了圈套,一試而再試,再試而永試,老李夫婦全染上了不可避免的煙癖了。

  那是何等慘切的事呢!因爲種煙,老李夫婦全染了那種惡癖。此後老李的身體不會強壯了,本來不支的家境,越發不支了。“哼!這是種煙的好處。”有時黎曙這樣的暗地裏咕嚕着。


  老李夫妻的身體日漸瘦弱下去了,他們混身已無半點氣力,他們已不能和旁的農人一樣的在田地裏勞累的工作,於是一切耕作等事情,便不得不委之於矮小的黎曙。黎曙還是一個孩子,在工作上,較之渾身如鐵的壯力農夫,當然不如。然而在老李看來,卻說他偷懶,不中用,不時的打罵着他。——黎曙的命運便這樣一日低落一日了。

  這時黎曙家裏已經不養豬了,他們的豬,已經全一個個的飽了富人之腹了。就是那條耕地的牛,也在去年年關的時候,以一百銀子賣掉了。

  這時他們一家人已經不再吃米,他們可以說是到了絕食的地步。每日黎曙的母親在野地裏挖些草根,黎曙便和餵豬一樣的把草根雜着米糠拿水煮熟——這便是他們的一日三餐。

  天已經有兩年未下透雨了,田地裏的禾苗只有少一半衰萎的維持着生命,無疑的今年的收成又是絕望了。

  “怎麼辦呢!”黎曙在焦愁着,他已有一天沒吃東西了。那是因爲越是收穫無望而市上的五穀價錢越增的原故。——近來他們連米糠也買不起了。草根雖然尚挖得一點,但那不雜些穀類,實在難以充飢!


  一天,這是怎樣可賀的事情呢!天不知幾時陰沉了,而在無意中下了一場小雨。雖然只是溼了溼地皮,但田地裏已是充滿了農民了。

  正午,黎曙的小伴兒柳兒,餓了肚皮,同他的父親自田地裏歸來,他們路經黎曙耕田的地時,“咦!”柳兒父親驚呼着。他們發現了什麼?原來他們看見黎曙同借來的黃牛一同躺在地邊上。“黎曙耕地,爲什麼在田地裏睡起覺來了呢?”

  “呀!”柳兒也詫異起來,“該不是有了意外吧!”他是非常關心的,他猜想他的小伴兒一定是發生了意外的事情。他迫不及待的向着黎曙躺臥的地方跑去,聽不見背後父親在說些什麼。

  當他跑到黎曙面前的時候,他首先看見了黎曙陷落了的睜得大大的眼睛,其次是消瘦的兩頰灰白色的面孔,再其次是老牛的喘氣。

  “黎曙……黎……曙……”柳兒蹲在他的小伴兒面前,聲音顫抖的叫着,他的哀痛戰勝了飢餓的心腸……

  “唉!”黎曙微弱的聲音,就像鼠子般一樣的細小無氣力。

  這時柳兒的父親也已趕到了,他望着餓倒了的黎曙,只有唉聲嘆氣……

  “爸,他……只是……餓的……”柳兒揚了頭望着他的父親說,他平日閃閃的眼光,這時被浮上來的淚痕矇住了。

  “唉……”

  “我背了他到咱們家裏吃一頓飯吧。”柳兒擦淨了眼上的淚痕,眼球流露着乞憐的眼光……

  “咱們家……”

  “我寧肯自己不吃……”父親的爲難,柳兒是很明瞭的。……

  “啊……”柳兒的父親還是沉吟着。……“好吧!”終於他將黎曙背起了。他的慈心完全是被柳兒感動了。

  柳兒見父親背起了黎曙,自己便去牽那頭黃牛,但黃牛卻也作怪,它伏在地上只是不肯起來。他用木棒在它身上打兩下時,它則只有扯起嗓子悲痛的哀鳴——原來黃牛也有一日沒吃東西了。

  西北災情,似乎是無人不曉的。災區情形傳到上海後,上海某方面便組織了個災童收養所,來綏遠收羅災童。——黎曙便是這樣受着饑饉的壓迫,加入災童收養所的。

  在收足了災童的數額,用火車運往上海的時候,柳兒特跑到車站來送他的小友,他也是照樣時常受餓的,但一家人身體還壯,並且他父母不願兒子遠飄,所以他是比較的幸運。

  “黎曙,你到上海沒聽說作什麼事情嗎?是念書,還是……”柳兒噙着眼淚問。

  “噫,哪能唸書呢!聽說是到工場作苦工。”

  “唉!……”

  “我只恨我父親,他一點也不憐惜我,我餓成那樣子,他還罵我是飯包,挨不起餓,真……”

  “那不怨你父親,那……”

  車站上人聲嘈雜,兩個孩子暫時都沉默了,只到汽笛聲響時,柳兒才大聲喊着說:

  “你沒有什麼話告訴我嗎?……”

  “你千萬記住不要聽信李七叔的話……”


  現在黎曙是入了香山慈幼院了,他自身總算有了安置。我默想這位將來謀自身解放的急先鋒開花、結果。——

一九三○年五月十六日


法大,三院寄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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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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