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馬嘶風錄


  一切都決定了之後,黃昏時我又到葡萄園中靜坐了一會,把許多往事都回憶了一番,將目前的情況也計劃了一下,胸頭除了梗酸外,也不覺怎樣悲切。天邊冉冉飄過的白雲,我擡頭望着她慘笑,願殘夢就這樣醒來吧!

  這小園是朝朝暮暮常來的地方,在這裏也曾沉思過,也曾落淚過,然而今夜對之略無留戀之情,我心中洶涌的熱血,將這些悲秋傷逝之感都涅沒了。青天的雲幕慢慢移去,露出了皎潔晶瑩的上弦月,三五小星散落在四周,夜景清寂中,我今晚最後在這古城望月,明天這時也許已在漂泊的途程上了。

  出了葡萄園閉上那木柵門,我又回頭望了望,月兒一絲絲的銀輝,射放在一棵棵的樹林裏,彷彿很甜蜜的吻着,滿園的花草也都沉睡在月光中,低垂着慵懶的腰肢。我不知爲什麼,忽然這樣癡迷如醉,像飲了濃醴一般。

  遠遠聽見犬吠聲時,才獨自回來。屋內零亂極了,滿地都是書籍和衣服,我望着它們真不知如何整理?呆呆地對燈光想了半天,才着手去收拾。先把信件舊稿整理了一下,這都是創痕,我也不忍揭視,把它們都收集在字紙簍中,拿到階前點着火燒了,風吹着紙灰飄飛了滿院,在煙氣繚繞中映出件件分明的往事。把信燒完後,將這些書裝在箱裏,封上了號數,存在採之處。身邊只剩下一個小箱,裝着衣服和應用東西一塊氈子放在外邊。其餘零星什物都堆在牆角,賞給這裏的傭人們。

  收拾完,已是夜裏三點鐘。

  這次離開P城是祕密的,我誰也不讓他們知道,免卻許多糾纏。雲生他要送我到C島,順路我去G城看看我的姑母。我們都是把生命付與事業的,所以雲生對於我這次走又鼓勵又留戀,但是我怎能不走,爲了我們的工作。他和我一塊兒去又不能,因爲他在這裏有很重要的職務,不能脫身。今天他同我在路上逢見亞芬後,他就問我:“雪妹,假如你走後,我不幸在這裏遇了險,你怎樣呢!”我笑着說:“不管你怎樣,我也和亞芬對死了的天華一樣。”’他很黯然!我還笑着說:“雲哥,英雄點吧!我們事業成功後,一切的悲愁煩惱便都解決了。”

  我忽然又想到碧茜,這次走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我和她總是多年相卸,雖然這回做的怎樣斬釘斬鐵,也該告訴她一聲。我坐在案旁,披箋濡毫,寫這封信:

碧茜:


這時月兒也許正撫吻着你的睡靨,在你夢中我倚裝寫這個短箋向你告別。想多年相知的你,對我這次大自然也許是意中事而不覺驚奇。


五年來頻遭不幸,巨創深痛中,含淚掙扎走上了這最後的途程,這是我的思想在殘酷的磔刑下迸散出的火花,這火花呵!雖能焚燬那萬惡社會的荊棘,但不能有所建白時也能用以自焚呢!但是朋友我只有不顧一切的去了。


此後我殘餘的生服交給事業了。以我拋棄了這花園派小姐的生活,去向槍林彈雨中尋找一個流浪飄泊的人生。前途的黑暗慘淡我也早已料及,不過我是歡迎一切的毀滅去的,我並不畏懼那可怕的將來。當我欣然而去的時候,朋友,你也不必爲我那不堪想到的命運悲哀罷!


碧茜:紙短情長,後會有期,再見呵,願你文筆日健!


何雪樵


  更拆聲又響了,一聲聲在深夜裏,令我這要遠行的人聽見更覺淒涼!擰熄了燈,月光照的屋裏和白晝一樣,我倚在行裝上靜靜地坐着,斑駁的樹影在窗上搖曳,心潮的浪花打激在我的腦海裏,不禁想到自己畸零的身世。三年前父母在A城,被土匪驅逐到山洞裏,在裏面燃着青椒,外面封住口。活活地薰死!去年哥哥又被流彈打死在鐵道旁,現在還未找到屍身,只剩了一個叔父,三四年無音信,也不知流落何處?我自恨爲什麼生在這亂世,從小就受着殘酷的蹂躪和踐踏,直到現在弄的人亡家散,天涯孤身,每一念及,令我憤恨流涕,痛不欲生。如今,我更去那遠道漂泊,肩負那毀滅一切的使命去了,但是我不能掙扎時,想到自己的前塵不更覺這樣掙扎是罪惡嗎?

  畢業後到F下城逢見雲生,那時他正從海外回國,四處尋找同志,預備組織一個團體,我們經朋友的介紹便認識了。他沉靜寡言秉性敏慧,文字交五載,他不僅是我的良友而且是我的嚴師,我遭了幾次的不幸,都是他竭盡心力的幫助我,安慰我。我何嘗不知他迂迴宛轉的心曲,但是我千瘡百洞的殘軀,又怎忍令雲生爲我犧牲他前途的快樂和幸福呢!

  雲山瀰漫中,我愛天邊的虹橋,然而虹橋永不能建在地上,願雲生就是我心中的虹橋罷!我怎能說愛他。


  昨夜倚着行裝不知何時睡去,醒來窗前已露魚白色,晨雞喔喔地叫了,破曉的角聲,從遠處悲沉的吹起。我翻身起來草草梳洗後,遂到前院去尋見趙竹君,我告訴她要去G城看姑母,也許要住幾天須得請人代課的話。她一一都答應了,送我到門口上了車,太陽出來,紅霞瀰漫樹梢時我已到了車站了。雲生已和採之在等着我,此外還有許多同志來送行。七時車開,採之笑着說,“雲生好好地護送雪樵一程,希望雪樵常常有信給我們。”我和雲生立在車窗前邊和送行的人們笑說:“再見。”一霎時便看不見這莊嚴蒼老的古都,一片彌綠都是一望無際的春郊。雲生坐在我的對面笑了!我問他笑什麼?他說:“我笑你的行色呢!”我也笑了,然而這歡笑的幕後便是悲哀,想到眼前暫聚久別的情境,又不禁泫然!

  一路上雲生告訴我許多的風景和他往日的生活,沿途頗不寂寞,我一點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苦楚,和將來置生命於危險的悲慼。

  到了C城下了車,雲生去看他的朋友,我去看姑母,惠和表妹見我來了,喜歡的她跳出跳進的給我預備午餐,收拾房屋。我不敢向姑母說別的話,我只說有點事去C島。姑母要我多住幾天,我因爲雲生不能久待,所以在第二天的早晨遂乘車向C島去。

  午後到了C島,我們住在大東旅舍,雲生心裏似乎極不高興,常獨自長吁!我也明知道他心中的煩惱,但是我該怎樣安慰他呢!我們終須要撤手分離的。在餐後這裏的分部開會,在那裏逢見從前的同學王學敬,她預備和我一塊兒去A埠,這也好,省的路上寂寞。

  開完會回到旅社已黃昏了,明晨雲生就要回P城去,晚飯後他要我去海邊玩。

  C島的街市,清靜的宛如一座公園,這時正是春天,路旁的松柏都發出青翠的苞芽,柳條嫩黃的鮮豔,風過處一陣陣芬芳的草香,沁人如醉。我和雲生順路進了外國墳塋的園門,那裏邊蒼松翠柏,花紅草碧,漢白玉的塑像,大理石的墓碑,十字架,都很幽靜的峙立着,這都是些異國漂泊的孤魂,戰士忠勇的英靈。

  我坐在石頭上,雲生伏在碑上,他的面色很蒼白,背過臉去似乎在暗暗咽淚!我也默望松林中夕陽殘照餘輝沉思。這壘壘芳冢都是不相識者,我們哀悼誰呢,這隻有上天知道。

  出了墳塋的門向海邊去,正是月圓時候,一輪皎潔的明月照的這宇宙像水晶世界,靜悄悄地海邊只聽見低微的濤語,像夜鶯哀啼,嫠婦嗚咽一樣的悲幽淒涼!我們緣着沙岸走,那黑影高聳,斜上去的土阜便是炮臺舊址。這時海風滔滔,海霧撲撲,月光下衝激的浪花和爛銀一般推涌着,一波過去,一波又來,真是蒼天碧海,一望無際,我忽然覺着自己太渺小了,對着這蒼茫的大海不禁微有所感。想我這孤苦伶仃,湖海漂零的弱女子,在這樣地獄般的人間掙扎着,也許這裏便是我二十年來最後奮鬥的墳墓了,又何必到異鄉建設什麼事業去!雲生見我這樣駐了足呆想,他低聲問我:“雪妹!你怎麼了,冷嗎?說着便把我的大衣遞過來,我穿上後他給我扣好了扣,扶着我的肩說:“不許你現在想心思,有心思明天我走了你再想吧!我們聚時無多,後會難知,在這樣偉大雄壯的大海邊,冷靜悽悲的月夜下,我就借天上的星月當蠟燭,地上的青草當桌子,我們把帶來的這瓶酒喝完。我揀這個地方來給你餞別,雖然簡陋,但也還別緻吧!良會難再,明天此時怕我和你已撒手分道在天涯海角了!唉!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他說到這裏已硬嚥不能成聲。風聲濤語中夾着雲生這悲壯的別辭,猛然抖起我心頭的舊恨新愁,禁不住的倚着雲生悄悄地咽淚!月兒照着這一對將離的人影,似不忍見這黯然惜別的情況,她也姍姍地躲進了雲幕,宇宙頓現了灰暗之象。

  夜深了,他和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揀了一塊乾燥點的沙岸坐下,這時雲散月霽,波平浪靜,雲生將酒瓶打開,我把姑母昨天給我的燻雞撕着就這樣邀明月對蒼海的痛飲起來。

  喝了幾杯後,我似乎有點醉了,我對着這無際蒼茫的大海,一清如洗的明月,和雲生說:“雲哥!我此去好像斷線的風箏,也不知停棲何處?大概是風晨月夕,槍林彈雨,黃沙碧血中匹馬嘶風的馳騁着!如今,我把生命完全付給事業,我現在除了自己外,舉目無親,別無繫戀,像我這樣的命運和遭際,我個人的幸福快樂此生是無望了,我也不再希冀什麼,只求我們的事業成功罷。雲哥:你也是熱血的青年,忠誠的同志,我們此後便這樣努力好了。目前呢,都是不如意的世界,我們不去犧牲誰去犧牲呢?你不要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們多年好友,彼此相知,我這樣畸零孤苦的境遇,蒙你鼓勵勸勉纔有今日,不然我早隨着父母的幽靈在地下了。你看!前面是四無邊際的大海,後面是崇巒如笏的高山,星光燦爛,明月皎潔,這時候這宇宙是我們統治着,這般良辰美景,我們在此敘別,又悲壯,又綺麗,你還不喜歡嗎?我們的生命雖然常在風波之中,但也不見得真個後會無期。雲哥!我們飲盡此杯!”我喝完時便把那個盛着半盞葡萄酒的杯子投人大海,月光下碧海中打了一個螺旋的波紋,那杯子已滴溜溜沉下去了。他勉強苦笑着道:“何必呢!不過也好,’就在今夜深埋在這海中罷,那杯子便算我們的墳墓。”

  海風起了,海里鼓涌着的波浪漸漸衝到我們坐着的河岸上來,我和雲生站起來,擡頭望那一輪圓月又高又小,濤聲正悽悽咽咽,似敘說我們心頭的惆悵!我向雲生說:“回去吧!人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今天的別宴太好了。這令我永不能忘。”他沒有說什麼話,走了幾步忽然又回去,把那個酒瓶也投人大海,海面上依然起了一個水泡。


  今天剛起來打開窗戶,茶房便進來了,他手裏拿着一封信道:“吳先生已經走了,這封信他教我交給您。”我急忙打開來,上邊寫的是:

雪樵:


你也許要怪我不辭而別,不過請你原諒我!我不願明天再看見你了,見了你時怕我更要比今夜還不英雄呢!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睡了,但是這樣明月,這樣靜夜,我無論如何這悽楚的心情不能寧貼,教我如何能睡。今夜海邊的別宴,太悲壯了,也太哀豔了,可惜我不是詩人,不是畫家,不能把那樣美麗雄壯之景,纏綿婉轉之情描寫出。雪妹,我們離別這並不是初次,這漂浪無定的行蹤,纔是我們的本色,我何至於那樣一說別離就怯懦呢!不過連我自己都莫明其妙,常怕你這次遠道去後,我們就後會無期了。


學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寫信去了,你到了那裏他自然能招呼你,這次走有學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機會我這裏能脫身時,我就去找你,願你忘掉一切的過去,努力開闢那光明燦爛的將來。誰都是現社會桎梏下的呻吟者,我們忍着耐着,嘆氣唉聲的去了一生呢,還是積極起來粉碎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創深痛中掙扎起來的人,因悲憤而失望,便走了消極不抵抗的路,被悲憤而激怒,來擔當破壞悲哀原因的事業,就成了奮鬥的人了。雪妹!你此去萬里途程,力量無限,我遙遠地爲我敬愛的人禱祝着!


至於我,我當效忠於我的事業。我生命中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是屬於你的,願把我的靈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虜,另一個世界我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只是歷史使命中的一個走卒。我儕生活日在風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兩地懸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來,我的行蹤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駐足處即寄信來告我。


雪妹!千言萬語我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結束。東方已現魚肚色,晨曦也快照臨了,我就此在你夢中告別吧!雪妹,“一點墨痕千點淚,看戀箋都漬殷紅色,數虯箭,四更徹。”這正是替我現時寫照呢!再見吧,我們此後只有夢中相會!


吳雲生


  我看完後喉頭如梗,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來,把信紙都溼透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這幾年假使不是雲生這樣愛護我安慰我,勉勵我,怕我已不能掙扎到現在。如今我離開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長征,怎能嚥下這一路深痛的別恨。但轉念一想,我既走了上這條路,那能爲了兒女私情阻礙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劍斬斷了這纏綿惜別的情絲。

  吃完早點,我給雲生寫了封信。正預備出門時學敬來了,她說船票已都買好,明天上午八時開船,她的事情都辦清楚了,讓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塊兒上船。

  翌晨八時,我已和學敬上了船。船開後她有點暈船,我還能掙扎着,睡在牀上看小說。黃昏時我到船頭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瑪瑙球一樣,照的船欄和人間都一色緋紅。我默倚着船欄看那船頭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時白沫也歸於無處尋覓。我旁邊站着一個老人鬚髮蒼白,看去約有七十多歲了,我看他時他似乎覺着了,擡起頭來和我笑了笑!問我去那裏,我告訴他去A埠,後來我就和他攀談起來,他姓王,和小孩一樣處處喜歡發問,並且很高興的告我他過去四十年經商的閱略。他的見解很年青,絕不像個老年人,而且他很愛國,他願看到有一日中國的旗插在香港山巔上。這更是一般主張無抵抗主義——投降主義的學者們所望塵莫及了。

  回到艙內,學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悽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夢,遺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淺淺的痕跡,和水泡起滅一樣的虛幻,什麼人生的折磨,事業的浮沉,誰是成功,誰是失敗,都如波浪、水泡一樣,渺茫如夢。這時風起了,波浪涌擊着艙窗,又撲的一聲落下,飛濺起無數的銀花,船更顛簸了,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遠遠我似乎聽見雲哥唱歌的聲音,聲音近了,我看見雲哥走近我的牀來,我張手去迎他,忽然見他鮮血滿身!我嚇的叫了一聲,驚醒後那裏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夢。但是這夢太可怕了,我的心涼顫着!我跪在牀上禱告!上帝!願你保佑他,我惟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牀上哭了!這一隻大船,黑夜裏正在波濤中沖沖掙扎着前進!


  到了A埠,見着敏文,是學敬的二哥,他領我到他家去住,許多舊友都來看我,他們見我能這樣拋棄了舊日安樂的生活,投向這個環境中來,自然都異常歡迎!在他們這種熱烈的空氣中,我才懊悔來晚了。一切的煩惱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氣真能匹馬單騎沙場殺敵!

  在這裏又逢見三年未見的琦如,他預備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們遂離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談這幾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變化,在路上還不寂寞。到了C城,這裏正是戰區,軍隊已開走了,三四天內還要出發大隊。我和琦如見了學敬的大哥敏慧,他說雲生來信他已收到了,問我願意在那部做工作,我說要去前敵,他說去前敵就是宣傳隊和紅十字會救護隊,救護要有點醫學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護還可以,我們因爲五卅事件發生後,學校裏曾組織過救護班,而且我們還到過醫院實習過。縛縛繃布總能會呢!”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醫院找王懷馨,她是日本畢業的,回國後便在C城服務,在東京時和雲生他們都認識。她頎長的身腰,鳳眼柳眉,穿着軍裝,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氣凜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說,救護隊分兩種,一種是留在C城醫院救濟運回的傷兵,一種是隨軍臨時救護,問我願意那一種。我說去從軍。她道:“那更好了,這次出發一共去一百人,你就準備吧!隊長是黃夢蘭,她從前在P城唸書,也許你們認識的,我令人請她來介紹一下。”一會工夫夢蘭來了,似曾相識,她握着我手說:“歡迎我們的新同志。”我們都笑了!

  在這裏住了三天,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早已換上軍裝,她們都說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發,這時我們真熱鬧,領乾糧,領雨衣,領手槍,領子彈,其餘便是我們的藥品袋和救護器具。

  到夜裏她們都睡了,我給雲生寫了封長信,告訴他昨天我就出發的消息,和我近來的生活,別的話都沒敢寫,我讓他寫信時寄C城王懷馨轉我。到了這裏不知爲什麼,心中一切的煩惱都消失了,只是熱血沸騰着想到前線去,嚐嚐這沙場殲敵是什麼滋味?

  天還黑着我們就起來了,結束停當後我們先到集合場去,這時晨霧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點模糊,房屋樹林都隱約的藏在黎明的淡霧下。等到七點鐘集合號響了,這時公共運動場上一排一排的集合了有三萬多人,軍樂悠揚中,我們出動了,街市上兩旁都是歡迎我們的羣衆,當我們武裝的救護隊宣傳隊過去時,婦女們都高聲的吶喊着,一我們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車開動時敏慧來看我,他又給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寫點戰場上的雜感給他編輯的《前鋒週刊》。我和馮君毅坐在車窗邊,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緊,雲生久無信來,我真念他呢!

  車道旁碧水長堤,稻田菜圃,一點都沒有戰雲黯淡的情景,這樣錦繡的山河,爲什麼一定要弄的烏煙瘴氣,炮火瀰漫呢!但是我們的軍隊是民衆的慈航,爲了殲滅和規民衆之敵,我們不得不背起槍來。午餐便是隨身帶的乾糧,不知爲什麼,我們大家吃起來,都覺着十分香甜。這一車的同志們,英武活潑,看起來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畢業,又都是志願從軍,經過訓練的,自然較比那些用一個招兵旗幟拉來的無知識的丘八,不啻天淵之別;這樣的軍隊不打勝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鎮,景象非常之慘淡,據云匪軍剛剛退去,我們的前線在這裏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車我們整齊隊伍走到龍王廟,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我們,而且驚奇的都低低的互相傳說:“還有女兵呢!”在他們無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們軍隊是和人民一體的。

  到了龍王廟我們可以休息了,其餘的軍隊是駐紮在附近的兵營裏。我把身上的累贅東西放下後,就拉了夢蘭到後邊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見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夢蘭走進去,她忽然叫起來,她告我說:“有一個棺材板正蠕動呢!”我走近了看時,原來棺板未釘,外面還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許是聽見我們說話的聲音了,棺材內有微微喘息的聲氣,夢蘭說:“一定還沒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開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時她帶了二個粗使的人來,讓他們揭起棺板,裏面原來選放着兩個死兵,上邊的這一個臉伏在底下那個的肋間。把他提出來翻了個身,果然是個活人,面色雖蒼白如紙,但還有呼吸!底下那個已死了,夢蘭教他們重新把棺板釘好,一齊連那幾副棺都擡出去找個空地掩埋了。把那個未死的傷兵擡到前面去。給他灌了點藥,檢查後,他的傷在腰部,子彈還未拿出呢!於是我們設法取出加以醫治。

  在我軍攻擊F鎮時,敵軍傷兵太多,因無人救護就都活着掩埋了。這有棺材裝着的大概還是官長吧!

  翌晨黎明我們騎着馬到離F鎮三十里的T莊去,這一帶便是前幾天的戰場,樹木枝柯,被炮打擊的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踐踏成平地,鄰近鄉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彈穿了許多焦洞,殘垣斷橋間,新添了許多凸起的新土,這都是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裏人。五年前我的故鄉,我的家園,何嘗不是這樣的蹂躪,在炮火聲中把我多年臥病在牀的祖母驚嚇死!誰能料到呢!當年那樣嬌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負槍荷彈,匹馬嘶風馳驅於戰場之上,來憑弔這殘餘的劫後呢!

  在馬上我又想起雲生,假使他這時和我鸞鈴並騎,雙槍殺敵,這是多麼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別來將及一月了,還未見他一字寄來,我心驚顫極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齒縫間求生活,危險時時就在眼前!

  正午時前線有消息來,說敵軍敗潰B山,T在全在我軍手裏了。那時我正給一個傷兵敷藥,聽見後他擡起頭來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犧牲的光榮。


  今天下午我們便去T莊駐防,緣途情狀慘極了,黃沙碧血,橫屍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滿棄着灰色制服,破草鞋,水壺,飯盒,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裏他們已給我們找好地點,軍隊在野外扎着帳篷。宣傳隊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講演呢?

  黃昏時我約了文惠騎着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門口,忽然看見一堆人正在院裏圍着哭呢,喜動的文惠下了馬跑進去看,我也只好隨她進去,他們見我們追來,都不哭了,但還在抽咽着!文惠問:“你們哭什麼?我們的軍隊來嘈擾你們嗎?”一個老婆婆過來,擦眼抹淚的說:“告訴你們也不要緊,唉!我們都是女人。我的兩個女兒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殺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個出嫁了,懷着七個月身孕,一個還未出嫁呢,才十二歲,剛纔埋殯了,這時大女婿來了,我們說起來傷心的哭呢!”

  我們聽了自然除了憤恨這殘暴的獸行外,只好安慰這老婆婆幾句。她見我們這情形慈悲,又抽咽着說:“你們要早來一步,就救了她們了。這時已晚了。”這是什麼世界,想當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慘死,也都是這些土匪兵害的,惡魔們爲了爭地盤鬧意見,僱上這般豺狼不如的動物四處去蹂躪殘害老百姓,把個中國弄的陰森慘淡連地獄都不如。

  辭別了那傷心流淚的老婆婆,我們到徵收局去看馮君毅,到了辦公處見他們幾個人都垂頭喪氣默無一言的坐着,頑皮的文惠說:“打了勝仗還不高興,愁眉苦眼的幹嗎?”君毅嘆了口氣說:“這比敗十幾個仗的損失都大呢,真是我們的厄運。”我莫明其妙的問:“到底是什麼事,這樣吞吞吐吐?”君毅說:“敏慧剛纔由C城來一密電,說P城的同志都被捕去,三天之內將三十餘人都絞死了!”“雲生和採之呢?”我很急的問。他不說話了,只是低着頭垂淚!我已經知道這不幸的噩耗終於來了!雲生大概已成了斷頭臺畔的英雄,但是我還在日夜禱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覺的眼前忽然有許多金星向四邊進散,頓時,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涌向腦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覺!

  睜開眼醒來時,文惠和君毅、夢蘭都站在我面前,我的身子是躺在辦公處的沙發上,我勉強坐起來,君毅說:“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軍旅中一切都不方便,着急壞了怎麼好,這樣熱的天氣。這種事是不得已的犧牲,我們自然不願他們死,他們的死,就是我們組織細胞的死。不過到不得不死時,我們也不能因爲他們死就傷心頹毀起自己來。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們努力現在,總有一天大報了仇,這纔是他們先亡烈士希望於我們未死者的事業呢!你千萬聽我的話。”夢蘭和文惠也都含着淚勸我。我硬着心腸掙扎起來,一點都不露什麼悲慟,我的腦筋也完全停滯了思想,只覺身子很輕,心很空洞。這時把我一腔熱血,萬里雄心馬上都冰冷了!剛由巨創深痛中掙扎起來,我也想從此開闢一個境地,重新建築起我的生命,那知我剛跨上馬走了幾步就又陷入這無底的深洞!雲哥!我只有沉沒了,我只有沉沒下去。

  君毅們見我默默無言的坐着,知我心中悽酸已極!文惠她們和我回到宿處後,又勸了我一頓,我只低着頭靜聽,連我自己都不知爲什麼這樣恍惚,想到雲生的死只是將信將疑。

  晚餐時她們都去了大廳,我推說頭痛睡在牀上。等她們走了,我悄悄起來,背上我的槍,拿上我的日記,由走廊轉到後院,馬槽中牽了我那小白馬。從後門出來。這時將近黃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陽懶懶地放射着最小的餘輝,十分默淡。我跨上馬順着大道跑去,涼風吹面,柳絲拂鬢,迎面一顆赤日烘托着晚霞暮藹,由松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着彩雲四散,日落深山,更覺惆悵!這和我的希望一樣,我如今孤身單騎,仿惶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窮途。

  我也不知去哪裏,只任馬跑去,一直跑的蒼茫的雲幕中,露出了一彎明月,馬才停在一個村店的門口。看着小白馬已跑得渾身是汗,張着嘴嘶喘!我也覺着口渴,下了馬走進村店去,月光下見席篷下的板凳上坐着一個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喚醒他,他睜眼看見我這樣子,嚇的他站直了不敢動。我道:“我是過路的,請你老給點水喝,並飲飲我的馬。”他急忙說:“那可以,那可以,請軍爺坐下等一等。”回身到裏面去了,不一會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提着水壺,拔着鞋揉着眼,似乎剛醒來的樣了。我也不管幹淨與否,拿起那黃瓷加喝了一碗。那老者手裏執着個油燈出來,把燈放在石桌上回頭又叫“三兒,你把馬飲飲去!”三兒遂把馬牽到水槽傍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張票子給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說:“謝謝你老,這是茶錢。”翻身上馬又順着大道下去。

  這時才如夢醒來,想到自己的瘋狂和無聊。但這一氣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說不出來的苦痛煩惱都跑散了!這時我假如能有暴風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風吹破天上的暗雲,一手將洪水衝去地上的惡魔!那時才解消我心頭抑壓的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風淒寒,這彷彿一月前海邊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雲哥已是絞臺上的英魂了,這時飄飄蕩蕩魂在何必呢!沉思着我的馬又停住了,擡頭看,原來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在月下閃閃發着銀光,靜悄悄地只有深林幽嘯,河水嗚咽。我下了馬,把它拴在一棵白楊上,我站在它旁邊呆呆地望着河水出神。

  後來我仰頭向天慘笑了一聲!把我的手槍握在右手,對着我的腦門扳着機。冷鐵觸着我時,渾身忽然打了一個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軟下來了。“我不能這樣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幾個敵人我再死!這樣消極者的自殺,是我的恥辱,假使我現在這樣死了便該早死,何必又跑到這裏來從軍呢!我要掙扎起來幹!給我慘死的雲哥報仇!”我想如今最好乘這裏深夜荒野,四無人煙,前是大河,後是森林,痛痛快快的哭哭雲哥,此後我永不流淚了!我也再無淚可流。“露寒今夜無人問”,我只有自己掙扎了。拾起地下的手槍,解開我的馬,我想歸去罷!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邊擡起頭來望着我,我一腔悲酸涌上心頭,不由的抱住它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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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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