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莊湖頭回來的路上,碰到一位通訊站的通訊員,他是從王凌崗那方面來的,他告訴我,黃土莊的一位農民同志託他帶信給我,無論如何要我到他家裏坐坐,這裏的農民同志大概總是這個樣子,他並沒有告訴我王凌崗橋發現了敵人。
忽然一陣騾子的痛苦的叫喊,接着是騾和馬打起來的聲音,小鬼們也亂叫亂喊起來,原來是獨立支隊的支隊長來了。支隊長的馬和王主任的騾子打起來,騾子爬在馬背上,咬住了馬的頸項,馬不能抵抗,突着雙眼,只得惶急地馱着那騾子團團的亂轉。
兩個飼養員氣得亂跳亂叫,我們許多旁觀的人一面覺得有些驚險,一面哈哈的大笑起來,花了半天的工夫好容易才把騾子和馬分開來。人羣也慢慢散開,嘴裏說的騾子、馬的故事,耳朵裏聽的也是騾子、馬的故事。陳×同志,那個胖子又趁着機會誇耀起他的騾子來,什麼雙耳是直豎的,腳蹄子又像個什麼,羣衆紀律又好,從來不吃老百姓的稻田,而且不打架子,句容南鄉的一位王先生曾經出八十塊錢要買他的騾子云雲。這樣鬨笑了好久,我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今日的情況,問清了王凌崗橋方面發現的敵人。
據說王凌崗橋方面的敵人是來自寶堰的,人數約一百多,昨夜到了東和,今早天未亮從東和南下到達王凌崗橋,還有來自丹陽的兩百多,到達香草的時候分成兩路,一路沿香草河南下,一路向柳茹方面進襲。這時候延陵方面還沒有什麼消息,延陵方面發現敵人還在三十分鐘以後。獨立支隊的駐地就靠近王凌崗橋,已經幹起來了,鬼子的重機關槍和小鋼炮的吼聲都聽見了,獨立支隊的炊事班、文書、小鬼,這個不參加戰鬥的小隊伍已經隨支隊長開到我們團部這邊來。段團長下了命令,叫×連向柳茹方面警戒,×連掩護非戰鬥隊伍到北岡,×連在團部近側待命,各連部都準備着戰鬥。
我們看了×連的陣地,回到宿營地左前方的高墩上來,清楚地望見五里外彪塘方面的小山上敵人的哨崗,正在和柳茹方面的敵人作旗語。延陵街上的屋頂也豎起太陽旗來了,他們是來自直溪橋和珥陵的。這是一個很小的土墩,上面有很久以前做好了的工事,二連長、連副、劉營長、楊副營長,還有段團長、王主任、團部的通信員都在這裏,幾乎把一個土墩全擠滿了。段團長拿着鏡子在觀察延陵方面的情況,一句話也不說,對於營長、副營長、通訊員的報告都不發出任何的詰問。柳茹方面的老百姓像潮水似的往東跑,香草河畔的槍聲時而緊張,時而緩和,從獨立支隊方面來的通訊員不斷的報告王凌崗方面的戰況,敵人此刻還是被阻遏在橋的東邊,他們受了獨立支隊的麻雀戰術的攻擊,竟至放棄了過河向北岡方面包抄我們後路的意圖,終於來自寶堰的那一路也開到柳茹方面和香草河東岸的敵人作了匯合,於是戰鬥的重心顯然要移向×連以及團部附近的陣地上來了。
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時分了,猛烈的太陽把我們曬得滿頭是汗,準備戰鬥的預備隊一小隊一小隊的疏散在柳樹叢下。×××的指導員陳×同志,那個胖子,白色的草帽掛在背上,滿面通紅,他離開了他的騾子,像離開了愛人似的沒精打采起來。他養騾子到現在不曉得有多少時候,但關於騾子的知識他比任何人都要豐富些,每每看到他有意無意的動員了很多的人集中到他騾子的周圍,比腳劃手的評論,自己站在旁邊很滿意的傾聽着,結果把這些人所發揮的偉論都總結起來,作爲自己的知識,教別的人怎樣來賞識自己的騾子。當他騎着騾子跑在我的前頭的時候,他總愛對我這樣說:“東平,跑快一點呀!”一離開了他的騾子就落在我的後面,這時候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着:“我是游擊戰爭出身的,我過去一天至少要跑一百二十里。”
我和陳胖子一道,總要找點時間說笑話,哪怕是情況最緊張的時候。半個鐘頭之後得到報告,延陵方面的敵人正在向西移動,有進佔九里、對我們形成總包圍的企圖。於是段團長叫劉營長帶了一班人到九里鎮去佔領陣地。王主任,陳胖子和我們都隨着這一個班來到九里。我們預備在九里給敵人碰一個大釘子,叫他們向莊湖頭方面圖謀進取,以陷入我們×連的火網。在九里東面的洋橋邊,我們佈置了一個非常漂亮的伏擊。獨立支隊在王凌崗和敵人整整開了半天的火,陳同志那胖子嘆息着:“怎麼攪的,我們的游擊戰變成陣地戰了,這還要得嗎?”
現在他來參加這個伏擊的佈置,自覺特別滿意。我們的嘴裏念着戰術的三原則四特性,此刻正要來發揚這伏擊性的時候。
我曾經在延陵九里一帶工作了半年的時間,現在用自己很熟悉的九里鎮作爲和敵人戰鬥的場所,我十二分表示歡迎。我們在河邊的高墩上,用鏡子向延陵的來路窺望,只見一片金黃色的稻田,看不到敵人的半個影子,使我們鬆懈起來,竟有人提議到街上坐坐茶館再說。街上擠滿了人,要從街上通過都不容易,但我們的影子在街上出現之後,他們覺悟到戰爭迫在眉睫,轉眼間所有的商店都關起來,一大半的人都自動的疏散到九仙和大路頭方面去了。一個機關槍架在一個長着高梁的小小的土墩上,對正着那高高的洋橋。戰鬥斥候報告從延陵來的敵人已近在半里外,他們走的規規矩矩的一路縱隊。蔣莊方面的洋橋上,段團長帶領的二個班正在過橋,無形中作了一個很好的配合,望九里進襲的敵人只望着蔣莊洋橋上的隊伍,而且開始跑步了。意思是和段團長的兩個班爭奪九里的陣地,看那個先到九里。
指導員王孝鳳同志,那年輕而漂亮的浙江人低聲地這樣叫:“敵人就在前面了,機關槍要對準着洋橋,……”“射擊要準呵,槍一響無論如何要着他們從橋上往河裏滾!”副連長這樣叫。
那機關槍的射擊手開始了對洋橋作瞄準,他是一個老於開機關槍的班長,長的個子在那疏落的高梁和機關槍構成一條直線,機關槍在他的手裏像一隻預備猛撲的猙獰兇惡的狗,然而十分的柔順和馴服。副連長大約因爲對敵人的行列過度注視的緣故,把眼睛弄花了,他竟然神經質地提出一個令人迷惑的疑問:“同志們,這到底是一個什麼隊伍?是東洋鬼子,還是我們的隊伍?”
有個別同志的確爲這疑問所鬆懈,甚至這樣附和着:“真的,不要發生誤會呀,先派一個老百姓去看看去!”
“我,王主任,”陳同志那胖子這時同聲的叫着。“你們不要發瘋,哪裏來的自己的部隊?把槍口對準,預備着放!堅決的放!”
然而戰鬥像一條繩子,當最緊張的時候竟突然中斷。我們的背後來了一連的兩個班的預備隊,是從蔣莊方面來的,他們不明白我們在九里洋橋的部署,匆匆地趕來了,當敵人迫臨橋下的時候,這個預備隊竟在我們的側方暴露了目標,完全破壞了我們的部署。於是我們的伏擊成爲滑稽的計劃。敵人停止下來,伏在對岸的河根底下,開始用擲彈筒向預備隊施行攻擊,而我們只好氣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擲彈筒猛烈吼叫,一陣陣的黑煙和塵土從我們的近邊緊壓着來,左側方的預備隊,已經在墳場上隱伏下來,高粱下的機關槍以三支步槍作掩護對着洋橋扼守,敵人再不過橋了,要把敵人一下殲滅已成爲不可能了。我和陳胖子離開了洋橋的陣地,走進了九里街上,遇到了劉營長,打算用一個排迂迴到九里的南邊,向北進擊,使洋橋東邊的敵人脫出死角,然後加以消滅。但爲了警戒寶堰方面的敵人,抽不出這一個排。而洋橋東面的敵人已開始向原路撤退了。
這個戰鬥弄得我們腳癢手癢的,十分的不滿足。“媽的準備下次再打呵。”大家都這樣說。離開九里是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
一九三九,一〇,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