惆悵

  先在上帝面前,懺悔這如焚的惆悵!

  朋友!我就這樣稱呼你吧。當我第一次在酒樓上逢見你時,我便埋怨命運的欺弄我了。我雖不認識你是誰?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誰?但我們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聰慧的眼裏,發現了我久隱胸頭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見了那個搗碎我一切的故人。自從那天你由我身畔經過,自從你一度驚異的注視我之後,我平靜冷寂的心波爲你洶涌了。朋友!願你慈悲點遠離開我,願你允許我不再見你,爲了你的丰韻,你的眼輝,處處都能撼的我動魄驚心!

  這樣悽零如焚的心境裏,我在這酒店內成了個奇異的來客,這也許就是你懷疑我追究我的緣故吧?爲了躲避過去夢影之糾纏,我想不再看見你,但是每次獨自踽踽林中歸來後,望着故人的遺像,又願馬上看見你,如觀黃泉下久矣沉寂消遊的音容。因此我才強嚥着淚,來到這酒店內狂飲,來到這跳舞廳上躚蹁。明知道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過我不能自禁的沉沒了。

  你也感到驚奇嗎?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執着瑪瑙杯狂飲,飲醉後我又踱到舞場上去歌舞,一直到燈暗人散,歌暗舞亂,才抱着惆悵和疲倦歸來。這自然不是安放心靈的靜境,但我爲了你,天天來到這裏飲一瓶上等的白蘭地,希望醉極了能毒死我呢!不過依然是清醒過來了。近來,你似乎感到我的行爲奇特吧!你伴着別人跳舞時,目光時時在望着我,想仔細探索我是什麼人?懷着什麼樣心情來到這裏痛飲狂舞?唉!這終於是個謎,除了我這一套樸素衣裙蒼白容顏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點我的心情和形蹤吧?

  記得那一夜,我獨自在遊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後,當我回到沙發上時,你低着頭嘆息了一聲就走過去了。真值得我注意,這一聲哀慘的嘆息深入了我的心靈,在如此嘈雜喧嚷,金迷紙醉的地方,無意中會遇見心的創傷的同情。這時音樂正奏着最後的哀調,嗚嗚咽咽像夜鶯悲啼,孤猿長嘯,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門進去參加那歡樂的表演;但哀婉的音樂令我不能自持,後來淚已撲簌簌落滿衣襟,我感到極度的痛苦,就是這樣熱鬧的環境中愈襯出我心境的荒涼冷寂。這種迴腸蕩氣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進了大廳時,偷眼看見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臉上的顏色也十分慘淡;難道說你也是天涯淪落的傷心人嗎?不過你的天真爛漫,憨嬌活潑的精神,誰信你是人間苦痛中扎掙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樣。更願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個散灑悲哀,佈施痛苦的人,在這世界上我無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恤了。我雖希望改換我的環境,忘掉一切,捨棄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裏有時也會回到舊的夢裏。依然不能擺脫,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樣映演着揉碎我的心靈。我已明白了,這是一直和我靈魂殉葬入墓的禮物!

  寫到這裏我心煩亂極了,我走倒在牀上休息一會再往下寫吧!

  這封信未寫完我就病了。

  朋友!這時我重提起筆來的心情已完全和上邊不同了。是懺悔,也是覺悟,我心靈的怒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時,也該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時也連累你,我那能這樣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覺暈倒在酒樓上,醒來後睜開眼我睡在軟榻上,猛擡頭便看你溫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說:

  “小姐!覺着好點嗎?你先喝點解酒的湯。”

  我不能拒絕你的好意,我在你手裏喝了兩口桔子湯,心頭清醒了許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掙的坐起來想要走。你憂鬱而誠懇的說:

  “你能否允許我駕車送你回去麼?請你告訴我住在那裏?”我拂然的拒絕了你。心中雖然是說不盡的感謝,但我的理智詔示我應該遠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強起身,默無一語的下樓來。店主人招呼我上車時,我還看見你遠遠站在樓臺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該來這地方,又留下一個悽慘的回憶;而且給你如此深沉的懷疑和痛苦,我知道懺悔了願,你忘記我們的遇合並且原諒我難言的哀懷吧!

  從前爲了你來到這裏,如今又爲了你離開。我已決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內即航海到南洋一帶度漂流的生涯,那裏的朋友曾特請去同他們合夥演電影,我自己也很有興趣,如今又有一個希望在誘惑我做一個悲劇的明星呢!這個事業也許能發揮我滿腔悽酸,並給你一個再見我的機會。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獨隱幃幕後,燈光輝煌,人影散亂中,看見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樂臺畔的沙發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時心中痛苦萬分,很想揭開幕去向你告別,但是我不能。只有嚥着淚默望你說了聲:

  “朋友!再見。一切命運的安排,原諒我這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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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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