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孫自傳

  一歲,還不曉得祖父是屬於太平天國而外祖母屬於大清帝國少宰之家庭。身體的遺傳有紅綠色神的異常和輕度魚鱗症,祖母以爲我誕生在冬至前後,被腳爐烘乾皮膚之故,色神的異常是後來大學生的時候在生理學研究室發現的,精神的遺傳不能簡單記錄,太平天國和大清帝國的相剋在血管之中。使得不會勇敢而也不會走官邪之道,也使得人成爲神經質的,不過這種怯懦同時成爲感受性的發達。

  營養的不平均和感受性的銳敏使得小兒成爲身體薄弱,祖母的愛情給一個玩耍的小兒,不曝着太陽,不住吃高級食品,當然要成病弱,這個病弱一直沒有改進,終於一世吃苦。祖母爲要保存一個長髮亂賊之子孫,儘量隱蔽,還去弄門閥人像我母親似忠厚小姐來,但她的苦心真可欽佩。

  五六歲的時候,大雨,庭中磚地上積着水約一寸,做竹葉之船玩,庭旁有秋海棠開着花,這是我最初的記憶,同時我記得海棠小花和葉子很美。

  同時在一個廳上,有一方桌,向南坐着一個先生,大小几個學生坐着,我也進去坐過一坐,這是父親爲我們請來的先生。

  再同時,廳上中央有祖母的黑漆大棺,父親在地上鋪着一張席,自己在棺下仰着把棺底漆,這也意識清楚後的記憶。

  再同時,附近有惠山,坐船去上墳,從山上回來時,帶回小稚鬆,這是我所親着的自然驚異

  再也是在那個時候,聽見說外面有鄉會,因此跑出門去看,人山人海,鄉人的會過去,結果什麼都不見,只聽銅鑼聲。

  七八歲,意志力薄弱的性格成立,入二三小學。父親爲舌禍,被捉去入獄約月餘。

  十歲,隨父到日本,不久全家也到日本東京,小學二三年後入中學,在中國讀過一二年小學,因此所得的根底上生有愛鄉心,觀察外國又得愛國心,再和當時日本人之小資產性融合,成立自我中心的憧憬主義,彷徨在實現與理想中間,這種性格在那時候成立。

  民國前的十月,那十月十日,辛亥革命,留學生開許多自己以爲很有道理,其實都是隨便想到的各種集會,有一次去鬧大清公使館,見館員已不在,黃龍旗被弄下來,大家在一個大客室內演說,一大盞電燈已打下來,意大利人建築的這個公館的跳舞地板上有人穿五毫錢的日本舊軍靴,滑跌倒地。正像歷史課所讀的法國革命。

  因爲要去弄熱鬧,在中學請假早退,學生監督原是軍人,他說又到公使館去聽訓了麼,我想,那是公使聽我們之訓罷了,不過現在想想,我的考慮誠是中國的考慮過程,我國人畏上面有權之人,而同時心中又反抗思想,那麼隨着大勢,就能出來雷同或反抗,如過力弱而他反攻過來,那麼逃走都快。

  原來我國,富有現實,所以可產生理想,譬如因爲滿清統治,就要民族革命,等到理想達到之後,忘去再來討檢,藉以豐富其理想。現實找理想,理想要再建於確實現實之上,可是我國人不做第二步的工作,腐敗打倒了,可是自己又來腐敗。我不久就悲觀革命的前途。

  中學三年,戀愛着高等工業某教授的小姐。是吾初戀。德文課讀哥德魔王之類。羅曼主義的性格在此時成立。愛席勒的“手套”。校友有大官貴族,同至咖啡館,見文人,羨慕其生活。

  中學之年,回家鄉,詣祖母墳,隨父遊杭州,父親掛律師牌子。沒有生意。

  中學三年,與某子爵的兒子相愛,時期雖短,羅曼的苦悶和憧憬此時最大。

  中學已完,入高等學校,有許多中國學生在內,有各地方的口音,很難聽清,很覺得我能和本國人同學而覺親愛,不過有一個同學罵我日本風,我想,他不過在看別人的舉動而下判斷,我是中國理想之代表,可是我又想,舉止皮相很重要,我不吐沫手揩鼻涕,揮手談官話罷了。他卻是一個怕蓋着虎皮者,此人有支離滅裂的愛國心,後來弄政治,混入外交,今已懷柔了。

  高等學校三年,入福岡九州帝大,屬於醫科,住箱崎,步行到大學,聽講解剖學,這個科學不很有趣,不過我很用功,如第四腦神經有神經纖維四千五百條等,別人誰都不知道者都記憶之。

  入某教授組織之大學管絃樂,擔任大提琴,同時很努力彈鋼琴,夏天穿騎馬的長靴彈琴,以防蚊子。這個管絃樂爲當地的音樂最高把握機關,所以從此很知道日本中央音樂界的事體。

  二年聽病理學,沒有引起很多興趣,對於生理學很高興探索。三年聽臨牀講義,課程仿德國,除去講過總論之外,全不講一個一個疾病之各論,走進講堂只見有一個病人,教授來講他的病症的一切,研究他是屬於哪一種疾病,有許多稀有的毛病,如白血病等,學用患者連年養在醫院中,那麼罹病頻度多的毛病,聽講頻度也多。我國醫學院不能到這種程度,很可悲。

  福岡市濱海岸,海岸爲元寇故跡,郭沫若也學醫學,住在海濱,我住在街上,屋前一株大橘樹,結着蜜橘無數,沫若愛南國,見橘樹念起迷娘之歌來了,我不十分感覺。

  書肆僅有丸善書店,但是讀古典已經夠了,我的遺傳着的反抗精神到處作梗,對於這個城市不很有趣,等到最後一個考試,耳鼻科的考試時候,考試材料爲一個美女子,見其扁桃腺真可愛,把這扁桃腺圖畫在正在手中之一本《獨逸浪漫主義戲曲》上。畢業的翌天早晨,已坐在火車中,到日本之東北去。

  到東北仙台市,開始醫學研究,同時,聽些哥德Wilhelm Meister的討論,不過覺得不很有趣。聽物理學的講義,參加其至難的考試,比弄文學批評有趣。

  仙台大學生的管絃樂不及九州大學的壯大,任其指揮連續兩年,自由研究交響音樂很有益,坐火車到東京去學習鋼琴,冬期練騎馬,不很進步。這時期在上海正是創造季刊改爲週刊創造日等等熱鬧之時,我在那兒度戀愛生活。

  三年之後,不做博士論文,到東京,入帝大附屬之慈善醫院,隸外科,第一天,把已經消毒之手用毛巾揩,看護不交器械,我不一刻想到,大家大笑,我們不像我國之愛着相互看不起,我國醫院人在枝葉末節嗤笑別人,氣量之小誠可憐。

  因爲我們是大學畢業生,不久要成幹部的,看護們明明曉得我們的工作不巧,但也不開口,我在手術室照教授的指示割了一個痔,以後天天換紗布,等到一星期後,應該好了,可是她生着一個和以前完全一樣的新痔了。爲一個人修脛骨,正在旁有人在切斷了一隻腳,要想問他要一些骨頭,看護長輕輕對我說,那個人有梅毒的。有一個兒子,吃了銅板,替他從肛門牽出。有一次有個手術,肚皮內忘去鉗子,也替她牽出。有一個女子腕上生一個肉腫,她說死也不情願做不具之人,因此騙她說:“給我試一試光割瘤,如果辦不成功,那麼犧牲一隻手,或許辦得成功,說不定辦不成功。”等到上了麻醉藥,急急把手割去了,等到夕刻,去看患者,我說“瘤已取去了,手真可惜”她就落淚如雨,我愛她有delicacy所以她的那一隻手的皮,就送給我紀念,我就把它製成一本簿子,後來她穿美衣來謝我,她已經很明白,同慶祝她的生命之歡樂。

  初級的手術都會了,肝,胃,子宮等手術還不會做,初次剔出一個胃,過了一天死了,割了一個皮膚癌,死了,割了一個直腸癌,死了,教授交給我一個重症Bacedow病的美麗少女,等不到手術,死了。

  醫學實習一年,夠了。時代略爲變化,坐輪船回到家鄉,再到上海,郁達夫脫下來他的《大衆文藝》給我,編了六期,連創造社,藝術劇社,一同送喪。

  一九三〇年,得一個研究室,想可以做一套研究工作。至今共十三年了,還不能報告我的學術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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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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