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上的花园

  夜色下的城市是孤独的,尤其是在车水马龙,人流横行的街道,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是被世界遗弃的小孩,一切热闹、喧嚣都与你无关。

  叶星正在等待长达七十秒的红灯,这是他下班必经的一条道路。同时也是他每天都要经过的一个环节,等待红灯。十字路口宽阔,车流量大,叶星就这么挤在人群中,和所有心怀抱负的人一样,疲倦,困乏以及普普通通。夜色迷离,空气中参杂着小吃摊的香味,辛辣刺鼻,路灯的倒影被汽笛声逐渐拉长,拉长至他的身影前,瘦长漆黑,就像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正弯着腰,站在你面前。叶星想说点什么,却又开不了口。等待,既是枯燥无味。

  他耷拉着脑袋,苦着脸,看起来心情十分沮丧,这是这个月他第三次被辞退,虽说早习以为常,但还是有点难过,这月的工资又只有零星几点。从普通二本大学毕业,一年的时间里,经历了情感和家庭的双打击,从刚毕业时的意气风发,怒指乾坤,到现在沦落街头,寻求安身之处的哈巴狗。他经历的太多太多,高中时立志成为上马行军,下马落笔的少年,如今每天的生活却是浑浑噩噩,咸鱼般躺尸。叶星似乎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就像是命运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却不再反抗,甚至伸直了脑袋。

  零业绩的他通过不了考核,也是该被辞退的。他实在受不了办公室那压抑的气氛,每天机械般重复地工作,日复一日,好像每个人都是按照程序工作的机器人,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每个人都为了一点薪水而勾心斗角丧失底线,但,他又何尝不是?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矛盾的,他鄙夷这份推销的工作,但却又需要它,现实是骨感的,他的房租该交了。晚上跟小老头商量商量应该还能晚几天,叶星暗想。

  红灯在读秒,正如人生,也在读秒。

  回出租屋的路上,有一段路特别黑,那是没有路灯,高楼的霓虹灯也无法照射的地方,每次叶星经过这里都会熟练地点上一支烟,十八一包的白利,劲大耐抽。他不需要电灯,这条路他走了一年,一点点烟纸燃起的星火,就足够他走到尽头。他爱看烟雾缭绕,因为那时,他的情绪才会被抽离,跟随着烟圈,消散在空中。

  “星娃子,来买张彩票哒,下个百万大奖不就得是你落。”还没出巷子,老远就听见这熟悉的大喇叭声。老熊张着口大门牙,还少了一颗,漏风。坐在小彩票店门口,吹着老式的风扇,转动时风是跟着齿轮嗡嗡的响。

  彩票店是街边小巷内的一家老店,装修陈旧,顶上落了些灰,去年才搬来这里,在这之前是个小卖铺,偶尔卖点旧书。“嫩另外是洋些哈,莫得钱莫得钱。”叶星操着口方言,打趣道,他和老熊是忘年之交。老熊六十岁的年纪,年轻的时候在厂里当点技术工,退休后一直待在家,直到去年,拿着存款在这座城市开了家彩票店。叶星每天回家都会路过这家彩票店,偶尔也会买两张彩票碰碰运气,一来二去的,就和老熊熟络起来。他平时有事没事就爱坐在店门口,听老熊吹牛逼。

  老熊年长,阅历深,走过些许路。小学念完就辍学的他,在家里务农几年,稍长一点就被同村的师傅领进门,进了厂里。那时老熊十七岁,正年轻,有活力,对未来充满期望和想象。

  那个年代,正值改革开放。老熊在煤矿厂一待便是二十年,二十年的风和雨,让这位曾经的少年饱经风霜,稚嫩的脸庞上也留下岁月的痕迹。三十七岁的老熊结了婚,生了孩子,却也失了业。煤厂因为经营加上经年累月所积累下的环境问题,倒闭了。失去了工作的老熊,便重操旧业,当起了农民。

  “那时候的我,得意来。”老熊抽了口旱烟,那是一杆烟斗,烟锅口像牛角。老熊捏了捏烟丝,塞进烟锅里,随后嘴里便吞云吐雾。“娃子,我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什么都肯干,什么都会干。”叶星也顺着台阶坐了下来,看了眼手机,时候还早,回去还能干什么呢?老熊自顾自的说着,说起他的陈年旧事,年少的张狂。叶星沉默不语,认真的听着,手里的火一会便烧到烟蒂。“时代不一样了,老熊。”叶星叹了口气,对自己被辞退的事,依旧耿耿于怀,明日的灯火万家,可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一听这话,老熊板着脸,换了副教育的口吻:“娃子,时代再怎么变,你要吃苦,你要能干,这个是不会变的。”叶星向老熊解释了他这个月三次被辞退的事,并说道:“老熊,你不知道,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我需要它,我真正想做的事,是拥有一座花园,花园,你知道吗?”

  “是一座岛屿上的花园,上面开满了各种各样不同时令的花,有月季、醉美人和牡丹。每到春风盛起时,这里便是一片花的海洋,飞鸟为我停留,飓风疾驰而过也会稍作迟疑。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给她们浇水施肥松土,然后在每一个黄昏,我能为她们写上一首简简单单的诗。”

  叶星也不管老熊能不能听懂,嘴里一直念叨着,他太需要一个窗口来宣泄了,这段时间的压抑,迷茫,痛苦,以及深深的自责。老熊沉思了会,挠了挠秃顶的脑袋,又卷起了一口烟。“娃子,工作被辞退这事,正常着来,人生哪里会是一直顺风顺水来……再说你不也啥都没干,咋还能怨恨得了人?至于你那个啥……”

  老熊老了,记性差,一时答不上。

  “岛屿上的花园。”

  “啊对,啥花园,怎么说呢?”老熊想起了往事,似乎要给一个契合的回答。

  “我小的时候吧,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渔网笼,你知道吧,那种装河里捞虾捞鱼的大笼。有了那个,夏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去装点河鲜,换换口味。但没有啊,我就一直想一直想,后来我进了厂,攒了一点钱,才发现小时候想要的东西,其实是可以得到的,并不遥远。”

  叶星知道老熊有时候会读点闲书,没想到干了一辈子粗活的他,这时候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并不遥远,并不遥远……”叶星眼角像是拨开云雾,笑道:“老熊你还怪有哲思的哈。”

  “那是,你个小娃子懂啥。”老熊又得意起来,回想起某个阳光明媚,微风正起的下午,那个十七岁的他。

  夜晚是一只巨大的网,紧紧裹挟着他,静与黑的交错中,他常常迷失自己,他觉得自己像是只四脚爬行兽,阴暗的生活在这四角方盒子内。

  出租屋位于小巷子的底角,一楼门口放着两个垃圾桶,里面有着一股恶臭味,但空空的。拐角的楼梯下面堆满垃圾,所有的情绪都被随手堆积在这里,等待别人按时清理。破败的墙壁被上了漆,黑一块白一块,还掉一块。年久失修的电梯被贴上封条,楼梯的扶手落满了灰尘,这是一处很少有人问津的地方。

  狭窄的方盒子里,不到二十平方米的面积。三只瘪腿的凳架子,支撑着一张方方的桌子,上面是昨夜吃完还未扔的泡面,面汤已浑浊,漆黑的烟头浮在里面。空瘪的烟盒,堆积没洗的脏衣服,难以下脚的住处。这便是叶星的真实生活,与他正热烈的二十三岁截然相反。

  他不敢跟家里说明自己现在的处境,那有什么用呢?父亲会骂骂咧咧几句,痛骂他这个不孝子,然后发几千块钱让他屁颠屁颠滚回家。

  叶星刚刚受点老熊的鼓舞,转眼间就已消散,现实是残酷的,不是动动嘴随口说几句就能应付的。孤独感席卷而来,夜晚安静的可怕,屋里只有他这么个活人,大口大口的呼吸。

  “你明天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岛上花园的事。”

  叶星愣了神,手指还停留在手机屏幕上,眼神死死盯着这行字。周围听不到一点声响,窗外的灯光径直照进屋内,叶星的心砰砰。

  岛上花园。

  一个牵连叶星大学四年的名词,一个无法触碰遥远的梦。一段再也回不去曾经的回忆。

  那时候的他还跟木木要好,经常就着伟大的理想深夜探讨。他爱看些闲书,喜欢跟她分享一些小人物的生平,偶尔被故事情节的跌宕所吸引,为悲惨操蛋的人生悲愤不平。

  而《岛上花园》作为一本归属于自然文学的作品,叶星本是不感兴趣的,但在木木的强烈推荐下,他还是耐着性子去读。

  每个宁静的晚上,叶星都会用手指摩梭着这本书,在字里行间游走,沉沦。

  后来,叶星便痴迷于书中细致的描写,西莉亚是如何照顾好她花园中的植物,如何与飞鸟斗智斗勇……很长一段时间,叶星都沉浸在这段幻想中。幻想自己拥有一座岛屿,岛屿上有着一座花园,里面有着他喜欢的各式各样的花,红的,白的,紫的。当时的他就跟木木约定,毕业后,一起去经营一座花园。恍如隔世,又好像一切不是那么真实。好久没见了,叶星暗想。

  “好,时间地点。”

  木木约在了一家饭馆,这里人声嘈杂,旁边便是工地和学校,每到饭点干完活的工人和放学的学生便蜂拥而至。大学的时候,叶星和木木经常光顾这里,每个炎热的午后,叶星都会打包两份猪脚饭和两瓶冰可乐。饭馆内部不大,苍蝇馆子般陈设,设有一个包厢,外面摆满了桌子凳子。

  叶星实在想不通,木木为啥会把地点约在这个地方,以她现在的身份不至于沦落于此。还是照顾自己的面子?又或是重归旧地,找回一点大学感觉?叶星胡乱地想着,心理乱乱的,他实在不明白木木的意思。岛上花园,太扯了,那只是年轻时空口许下的诺言。毕业后,他们便很少在联系,只听说她好像去了一个地方出版社当编辑,生活过的还不错。

  木木就坐在眼前,和记忆里的一样,白裙子长发。说起话来,一双灵动的眸子仿佛在笑,与这尘世显得格格不入。

  “所以,你是想让我写一个关于现代人心灵空缺,缺乏斗志,要寻找寄托,然后奋斗的故事,是吧。”叶星听了半天,从她说学校到毕业后,从最近读过的种种书到回忆之前的岛上花园。

  “可我这样的人又能写出怎么样的文章呢?”叶星自嘲道,只有他明白,这不是一句假话,他已经离书本越来越远了,心气也越来越浮躁。上次他想尝试读一本书解解乏,结果打开书翻了几页便觉得索然无味。心,好像空缺了一块,以前能够用文学填补的血肉,现在只能用烟酒麻痹。

  “你不用着急拒绝我,还有时间,不对嘛?”木木轻轻地说道,轻的像一撮毛发掉落在称盘上,没有一点重量。“我会给你稿费的,我知道你最近……”

  “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不是嘛?”这是木木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

  这顿饭吃的别扭,倒不是木木施舍般的怜悯伤了我的自尊心,而是她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一个消灭过去自己的可能。为了一个简单的目标而奋斗。仔细想想,木木这样的人确实不该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毕业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在飞快的拉开,今非昔比。她也不该跟我这样的人接触,这样的那样的啥,反正就是不合时宜。我们都是说着脏话的大老粗,身份不一样了啊,叶星暗想。大学时期木木便是努力奋斗的模范标兵,每年冬季的早晨,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门口,等待着开启她奋斗努力的一天。节假日,也没有什么消遣方式,唯一的乐趣或许就是来这家小饭馆吃猪脚饭。叶星不明白,但叶星在推却应承中答应了这件事。

  怎么写倒犯了难,叶星实在不是一个努力奋斗的人,毕业后就一直在摸鱼躺尸,时常还爱幻想,说些空话。让他高谈阔论的描述,他还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毕竟已经离笔许久了。不过,他心里倒是有了一个可以写的人选。

  “啥子?”老熊吼了一嗓子,没听清“奋斗啊?”叶星点点头,老熊估计就是典型的七八十年代农民的形象了。肯吃苦,能干,人又老实。

  “我们那时候,哪里谈得上奋斗啊,就是糊弄口吃的,早出晚归,种点稻谷、播点花生,弄弄口粮。”老熊说道。“就为着平时吃口肉而斗着了,得加把劲的干。碰到灾年,收成不好,都得挨饿。”

  “我们那时候想的少,累了就睡觉,醒了就干活,哪有那么多时间想七想八的。”老熊感叹道,“现在日子越过越好,倒是你们,不懂珍惜了,年轻人天天想着躺平,怎么照顾家怎么过日子罗。”

  叶星被教育了一顿,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时代不一样了啊,老熊。”

  又是这话,老熊一脸严肃,责道:“时代再怎么变,你要吃苦,你要能干,这个是变不了的。”

  时间已悄咪咪溜走,城市的另外一角早已挂上半轮月亮,叶星跟老熊聊了一下午。

  老熊说那时候是真穷哇,想要什么,想买什么,得攒,得干。家里添衣服,家里买双过年的棉布鞋,家里买来年的种子,家里……干什么事都得帮着家里,你奋斗的目标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平时吃口肉喝点肉汤长长身体,为了交齐学费,让孩子有点文化,不至于全是文盲。娃子,这个就得是奋斗了哇,不奋斗吃不上饭的。现在时代变了,发展快了,高铁通车了,不正是许许多多人一起奋斗出来的吗?那时候啊,没车,七十公里的路,我得走一天,现在啊,要不了一个小时……

  夜深,台灯下。叶星摩擦着手掌,重拿笔时笔尖传来的温热让他感到熟悉,该怎么写呢?

  他又想起了那座岛屿上的花园,落日余晖,他倚靠在小木屋前,看着紫罗兰傻傻地发愣,风轻轻吹过花园,带走花粉随处播种。直到月上树梢,四周寂静,血液留进心脏,砰砰而跳。

  那么不真实,仿佛泡沫,一触就破,同一场幻想。

  哪里去找一位心灵空缺,缺乏斗志的反面例子去警醒人们呢?叶星伸个懒腰,看着没收拾完的房间,没扔掉的泡面桶,不禁笑了,顺手拿起纸笔,在白纸上写下:

  岛屿上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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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傅红雪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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