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才踏上了中年的边沿,也深深地感觉到旧日的相识者成为古人了已经是过多。在这个岁月中想活下去自然是不容易的事,可是像我这样只有窄小的友群的人在两三个月中便以警惕来听受三四个友人的死信,不得不使我叹息着,有的时候也许想到:我的时候也就要到来了吧!
有的是那么热烈地想活下去的,却为天力或是人力强制地把他们的生命削短了。不要说到他生前有多么倔强的个性,也只能把尸骸埋在小小的坟墓之中,要血、肉和骨骼渐渐地化成了土壤。就是活下去呢,不也只能渐渐地走向庸碌之途,成为无用的被讪笑的家伙么?
在一个友人的来信中,我知道了又一个友人的死信。我真想不到,因为死去的人一直是和强健相连的。在大学的时候,他是一个出色的运动员,他的身材不高,可是两肩很宽,有着黑褐色的皮肤。他正像一匹小牛,可是他的性情却是出奇的温和。当着他说起话来的时节,他总是慢慢的,好像把每一个说出来的字都权衡过轻重。他说话的时候又不大多,总是守着无言的沉默。他像是永远用眼睛望望别人,然后再失望地看看自己,像有多少难言的隐秘藏在他的心中。
恰巧一个学期我和他住了同房(此后我就永远避免这样的巧遇了),到了就寝的时候,灯才熄灭,他就突然惊叫起来。我很惊讶,急着从床上跳起来,可是另外一个同房的却笑着告诉我说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不过是他照旧在梦中说着话而已。
“就像这样子说话么?”
“这还是轻的呢,等等看,到再睡沉了点的时候再听。”
他就一直在喊叫,有的时候像是在笑着,又像是哭着,好像他的情感在极度的兴奋之中。他像是和许多人说着繁复的事件,那些人都在压制他,于是他就不得不喊叫,他自己要从高压中冲出去。
我自己不能睡,另外一个人却睡熟了(后来他告诉我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可是当他的喊叫才一停住,他就敏捷地跳下床来,到外面去了一次。到他回来的时候我就问:
“方才你睡着了没有?”
“唔,唔”,他好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似地,边说边跨上床去,“你还没有睡么?”
我不必再问他也知道了他是睡过一觉来的。他却接着像十分抱歉似地说:
“你一定没有睡好,我太吵了,唉,没有法子,我也知道,只要我一睡着就那样,这可怎么办!”
住了半年的同房,他就一直是这样。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可是仍然盼望有时候他会回到家中去,那样我就更睡得好一点。
“为什么你平时不大说话呢?”
有时候我这样问他。
“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很快就回答我了,可是他的声音仍然是那么低郁,他叹息着,然后是无可奈何地笑着:
“你想我平时若是多说一点话,夜里也许能安静一点吧?”
“那倒不一定”,我倒有点不安了,我不愿损害别人的一点隐情,我也不该使人伤心,“我不过随便说说就是了”。
“有一天我想我会好了的,日间夜里我都不说话,我还再也不张开眼睛……”
“那是什么意思呵?”
“就说到我死了的时候!”
来信上我还知道他遗下妻,一儿,一女。未亡人的日子该如何去过呢,我有一点怕想,可是我又时常想着了,我还想着他是真的安静下去了,但是当着弥留的时候,看到妻儿的号啕,他是怎么样断了他的气呢?
友人的信中并没有详细地写给我,我却好像十分清楚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