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年的成绩实在太少了!人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成绩欠佳也自有些原因;待我慢慢讲来:最初的三本小说都是在伦敦写的。这根本是“写写玩”,可以写,可以不写;高兴就多写;不高兴就放下。那时候,身在异国,时动乡思,故借此遣愁。再说呢,自己心中多少有点牢骚,吐之为快,也就都纳之笔下。回国以后,教书糊口,虽屡想放下粉笔,专心写作。而母老家贫,不敢任性。一心不能两用,教书便不能创作,只好利用暑寒假过过瘾。《大明湖》,《小坡的生日》,《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赶集》,《樱海集》,《蛤藻集》,便都是“寒来暑往”的产儿。
只有《骆驼祥子》是心无二念,虔诚念佛写成的。这是在抗战的前一年,我辞去了教职,立誓作个职业的写作家。那一年的前半,我写成了《骆驼祥子》,和几个短篇;后半年,我同时写两个长篇,一个以青岛为背景,一个以北平为背景;一个得了两万多字,一个写成三四万字。七七的炮声一响,这五六万字都被我扔在字纸筐中。假若战争未起,我相信,这一年中我会写出三十万字来!想想看,一年三十万,十年三百万,二十年,三十年……哎呀!那还了得!固然喽,艺术作品贵精而不贵多,可是力气究竟是力气,谁能责备一个黄包车夫走路太多呢?况且,熟能生巧,业精于勤,多写不见得就没有好处。
流亡四年中,简直没写出什么来。长篇小说是没法儿写了。生活不安定,怎能作长远的计划呢?不错,写家是要生活,生活在抗战中,才能写出抗战文艺来。可是,生活是一件事,写作是另一件事。一个写作家应当在大街上活着,可是不能在大街上写作。他像一条牛,吃了草以后,须静静的去反刍细嚼,而后草才能变成乳。我,可是,找不到个清静地方。
于是,我开始练习作诗,写剧。抓点工夫就写点,不管好坏,只求渐有所获。这也就说明了,我并非以为戏剧或诗歌比小说容易写,而是说写小说必期其成,势必旷日持久。练习诗歌戏剧,既曰练习,则可成可败,可进可止。这个态度恰好与我的时间配合,忙则停,闲则进,亦游击战术也。我希望,在抗战中把诗歌戏剧的门路摸清,到抗战胜利后,把自己藏起来,好好的,专心的,去写小说,诗歌,戏剧;教每种都有较长的,颇像样儿的作品出来,以洗今日之丑!
反正是闲扯吧,说到哪里去也可以。您也许要问吧:既有二十本书,版税收入当然可观了,你为何还老这么穷相呢?是的,容我慢慢算给您听。
《二马》等三本书是文学会的丛书。每次版税都由商务印书馆付给文学会的负责人,由会里扣百分之十,再发给作者。这百分之十的税上税都作什么用了?天晓得!最近四年我的版税都上哪里去了?天晓得!好,这三本书等于不存在。出《猫城记》的那一家书店久已倒闭,纸型押在了一个纸铺里。纸铺仍继续印它,但与我无关。我若问版税,则纸铺会教我代书店还债!好了,四本等于不存在了。《牛天赐传》等四本书,四年的版税应是多少?不晓得。我只听到家中的报告:从抗战第二年起,家中每月得五十元(五十元到家不过是二十元,而书局按五十元算),最近得到通知,说二年多共付一千七百元,即算全数付清!此后不再付!好了,八本书等于不存在了!《赶集》与《离婚》,近二年来才又在沪复印,恢复版税,而今日沪上情形如何,不可得知,大概这两本也要不存在!好,十本了!《面子问题》与《三四一》均卖版权,书卖多卖少与我不相干。好,十二本了!《国家至上》没得过分文,详情不必说。十三本了!《小坡的生日》每年约入二三十元。《蛤藻集》每年约入四五十元,均有账可查。《残雾》到今日为止,得过四十一元!您给我算算,我的版税是相当的可观,还是“不”相当的可观?
还有上演税呀!一点不错,剧本在重庆上演的确有上演税好拿。可是,别处呢?哼,回答这一问的只好是冷笑!
账算清了,您以为我会灰心吧?并不!让没良心的去发财吧;至于我,只要还有口气,就不放弃文艺。尽管成绩欠佳,收入更欠佳!
原载1942年5月1日《文风》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