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鴻兒死後滿二十天了。今晚是第三七的晚上,母親很擔心阿鴻兒歲數小,在冥間不敢過黃河橋,又怕看守黃河橋的“黃官”欺侮他,她從今天正午就很悲痛的哭,一直哭到晚飯後,晚飯也沒有吃,哭困了,就睡了。
我有兩個弟弟,大的阿鵠兒七歲了,進了初等小學的一年級,小的就是阿鴻兒,他死時才滿三週年又兩個月。阿鴻兒平日是很活潑的,我每天出學校回來,他聽見我的聲音——聽見我喊媽媽的聲音,便高聲歡呼着“姊姊”迎出來。我每早上學總不敢給他看見,他看見了定不放我走,哭着趕到門首的街口來。
阿鴻兒死去的前X天。——我的確記得是星期四那天,天色像要下雪般的,滿天遮着灰色的雲。阿鴻兒每天早上起來是我引他到廳前或門首去玩的,玩到吃早飯後交回給母親,我纔打算上學去。星期四那天早上阿鴻兒雖和平時一樣的六點半鐘就起來,但他不像平時一樣的喜歡我,不要我抱他到外面去玩了。每天早上一望見我就伸出兩個小手來笑着喊“姊姊”的,那天他死不肯離開母親的懷裏,側首伏在母親的左肩上,望見我進來,只呆呆地望着我,不笑也不說活。他看我伸出雙手拍着要抱他時便帶哭的說,“不要你!歔,歔,歔!不要你!”他望都不望我了,拼命鑽進母親的暖懷裏去。
“你試摸摸阿鴻兒的額不是有點熱麼?不燙手麼?”母親要我檢視阿鴻兒的體溫。
“不要你!不要你!”我伸手摸到阿鴻兒的額上時,他哭出來了。他像很討厭我的。他像除母親外看見誰都討厭。
吃早飯的時候,母親左手把他抱在膝上,右手拿筷子吃飯。他無論如何總不肯離開母親的懷裏。他平日喜歡坐的矮藤椅也不坐了,飯也懶吃,話也懶說,笑也懶笑,甚至東西也懶看了。
那天早飯後我還是照常上課去。下午回來,才踏入門首就聽見阿鴻兒的哭聲。我忙跑進母親房裏來。一個年輕的醫生手中持着檢溫器要檢阿鴻兒的體溫。阿鴻兒倒臥在母求的膝上掙扎着狂哭,因爲母親隻手抱着他,隻手替他解衣服。
“不要你!死鬼!”阿鴻兒哭着向那醫生罵,舉起他的一隻小手拍打醫生的臂。“媽媽!媽媽呀!救我!”他像怕那醫生怕極了,翻過他的那對淚眼望着母親,向母親求救。母親還是繼續着替他解衣裳,叫醫生把檢溫器插進他的肩脅下去。阿鴻兒知道母親是和醫生共謀的人了,恨得伸出那隻手的五指來在母親左頰上亂擰。
“媽媽鬼!媽媽!”阿鴻兒哀恨的痛哭。
“乖兒!給先生看看,病纔會好。病好了,乖兒不會這樣的辛苦。”母親的頰上垂着兩行清淚。
“姊姊!姊姊!抱,抱我!”我走前他身旁時,他更可憐的哀哭起來。阿鴻兒像流了許多鼻血,鼻孔門首滿塗着深紅色的幹固了的血。他的雙頰像焚着般的紅熱。他的雙眼滿貯着清淚。他的口脣鮮紅,但很枯燥的。他哭得滿額都是汗珠兒了。
檢溫的結果,知道阿鴻兒的體溫很高,超過三十九度了。醫生檢了溫,聽了脈,查問了一切病狀後說,近來麻疹很流行,阿鴻兒怕是要發麻疹,房裏的光線不得太強了,要把門窗關上,不要叫他吹風着了寒,食物要揀流動性的容易消化的給他吃。
醫生去後阿鴻兒才止了哭,但咳嗽得厲害。母親說吃了早飯才注意到阿鴻兒的一對眼睛淌着淚,但他並不曾哭。用棉花替他揩乾了後,過了一會又淌了出來。吃了早飯沒多久就很疲倦的樣子倒在母親的懷裏睡了。只睡了半點多鐘,但這半點多鐘間驚醒了兩三次。最後醒來時哭着流了不少的鼻血。
二
到了第二天,阿鴻兒周身果然發了無數的鍼口大的紅疹,先在眼旁和頰部發,次在頸部和腹部發,又次及全身四肢了。
阿鴻兒發麻疹後不像前兩天哭得厲害了,但熱度總不見低下,只昏昏沉沉的睡着。
我因爲阿鴻兒的病也請假不上課了,只讓阿鵠兒一個人去。窗扉緊閉着的黑暗的房子裏,不是我守着阿鴻兒就是母親守着他;睡着時坐在他旁邊,醒來時便哄着他玩。阿鴻兒的體溫太高了,不曾繼續着熟睡二小時以上。呼吸稍爲急一點,就咳嗽起來,終哭着醒來了。
“媽媽!媽媽!”只哭喊了兩句“媽媽”,更咳嗽得厲害。咳嗽得愈厲害,他愈要哭。我忙把他扶起來坐着,因爲怕他睡着哭,呼吸不順,所以咳嗽得厲害。
“鴻弟!鴻兒!姊姊在這裏,你看!姊姊不是在這兒和鴻哥兒玩麼?鴻哥兒,不要怕,姊姊在這裏!媽媽就要來的,燒開水去了——燒開水衝牛奶給鴻哥兒吃!你看媽媽就來了!”我只手拍着坐在被窩裏的阿鴻兒的背,隻手指着房門首。
阿鴻兒還是哭着,哭了後又咳嗽,咳嗽了一陣後再哭,他的雙頰像燒紅了的炭般的赤熱,他終把鮮血哭出來了。
那晚上阿鴻兒的病狀更昏沉沉的!我和母親都沒有睡,共守着阿鴻兒,母親幾次叫我去歇息歇息,但我還是和母親一樣的睡不着。
半夜時分,阿鴻兒又醒了過來。
月光光,照蓮塘。
蓮塘背,種油菜,
油菜花……
阿鴻兒這次醒來不哭了,把一隻小拳伸出被窩外,睜着他的黑水晶般的瞳子望着帳頂在唱歌,但他的雙頰還是赤熱的炭般的。
上間點火下間光,照着新娘疊嫁妝……
牛拖籠,馬拖箱!……
“鴻兒,好乖,你喉幹麼?要牛奶喝麼?”
“不要!媽媽啊,媽媽抱!”阿鴻兒不唱歌了,微側着身體,伸出雙手伸向母親,母親坐進被窩裏去把阿鴻兒抱在胸懷裏。我也伸過手來摸了他的頰和額,我的手感着灼熱。
“鵠哥,做紙鳶!姊姊!……狗狗吠!狗來了!花毛兒來了!媽媽!我怕!”這時候是午夜時分了,萬籟俱寂的,外面並沒有犬吠的聲音。
“阿鴻兒不是在譫語麼?”我想及日間醫生所說的話來了,心裏異常的憂恐,但不敢直捷的向母親說出,怕她傷心。
“母親也怕在這樣的想着,不敢向我明說吧。”想到這裏,我心裏更覺難過。
“阿鴻兒恐怕是發了夢,夢見阿鵠兒做紙鳶給他,又夢見鄰家的花毛狗吠他,才說出這些話來。是的,他定發了這種夢。決不是譫語!決不是譫語!”我此刻又把剛纔的猶疑取消,自己安慰自己。
三
到第二天正午,阿鴻兒還不見通便,我們不得不守着醫生的指示,替他人工的通便了。阿鴻兒這兩天來吃了十幾格蘭姆的蓖麻子油了,但還不見通便。
甘油注射進阿鴻兒的肛門內後,過了三分多鐘,便通了。最初下來的是一條硬結了的黑糞,後來下的是灰黃色的很稀的糞水了。這大概是服了蓖麻子油的結果。
自行人工通便後,那天下午阿鴻兒一連泄了五六次。到傍晚時分的一次,糞水竟帶點肉紅色了。我望見這肉紅色的糞水,心房像冷息了的不會鼓動。母親看見後,先就流淚,後竟哭出聲來了。
吃過了晚飯,阿鴻兒的體溫像低減了些,但昏迷狀態比昨晚上還要厲害。
八點鐘前後,阿鴻兒抱在母親的懷裏。我們都希望着他能夠安靜的多睡一睡,但他總不唾,只睜着眼睛癡癡的仰望着母親的臉。
“媽媽!媽媽痛!我痛!”阿鴻兒指着他的足向母親說。他常在很痛苦般的伸他的雙腕。有時又自摸着臀部說痛。大概他是手足和腰部痠痛。
這是阿鴻兒的最後的一晚了!也是我們能聽見阿鴻兒的呼吸的最後一晚了。這晚上母親的眼淚並不曾幹過。
像循着週期律般的到了午夜時分,阿鴻兒再醒了過來。
“媽媽!抱!媽媽!抱抱!不要放!有人來了!媽媽不要放,快快抱我!”阿鴻兒的聲音雖微弱.但他的音調很悲哀並帶點驚恐的分子。
黎明時分,阿鴻兒昏沉沉的永眠了!
母親在狂哭!狂哭着說,她如何的沒有愛護阿鴻兒,終把阿鴻兒殺了。母親又哭着說,她太把阿鴻兒不值錢了,纔會患了這種病。母親又哭着說,阿鴻兒是因爲看見母親沒有能力愛護他.才跑了去的。母親又哭着說,阿鴻兒在陰司遇着父親時,父親定會咒罵她。哭來哭去,說的都是一類的對不起亡父和阿鴻兒的話。
我只癡望着母親流淚。阿鵠兒不解事,看見母親哭,他也哭了,但他在哭着勸母親莫哭。
阿鴻兒是患了麻疹和腸窒扶斯的合併症死了的。阿鴻兒死了一星期後,我還不很信阿鴻兒是死了的,我只當是一個不祥的夢。我的意識中總覺得阿鴻兒還是在房裏睡在母親的腕上。但看見廳裏的小棺木和聽見母親的哭聲時,我像從夢中驚醒起,眼淚像泉水般的涌了出來。
四
阿鴻兒死後過了二十天了。今晚是第三七的晚上了。母親又在傷心着哭。我和阿鵠兒打算不睡覺了。要等到十點多鐘同在鴻弟的靈前燒紙錢並祀看守黃河的“黃官”。
八點鐘時分,母親像哭倦了,睡着了。我把我的針線箱取了出來,替阿鵠兒做鞋子面。阿鵠兒坐在對面的案前,手裏拿着一支石筆在石板上索索的寫。
“六九五十四,得商六,餘數六,六又九分之六。”阿鵠兒在低聲的念着。
他念了後,就不再念了,石板上的索索的聲音也停息了。很寂靜的寒夜,什麼都聽不見。
“鵠弟!習題麼?”
“唔,是的,明天要在黑板上算的。”阿鵠兒再在翻他的算術教科書,“姊姊,算術真討厭,弄得我沒有工夫讀‘兒童世界’。再算兩題就可以了。算完了,我念‘兒童世界’給你聽。”
“唉——”
阿鵠兒再低下頭去,他手中的石筆又在石板索索的作響了。我停了針,擡起頭來望了他一望。他很可愛的微笑着俯着頭。
再過了一刻,阿鵠兒放了石筆.
“媽媽醒來了麼?”
我們又聽見母親在裏面欷歔的哭了。
我們無從勸,也不敢勸母親不要哭。
“媽媽”阿鵠兒只喊一句媽媽。
“黃官”那邊要多燒點紙錢!“X兒,你要替阿鴻兒祈願,快點引他過黃河。”
“是的,媽媽!你歇息吧!”
“阿鴻兒今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的過黃河橋吧!”母親說了後又哭了。
“像阿鴻兒般的可愛的小孩兒,沒有人難爲他的。媽媽,你歇息歇息吧。”我雖然裝出樂觀的聲調安慰了母親,但胸裏像給什麼鎮壓着,眼眶裏也滿溢着眼淚了。
我跑到母親的牀前去,安慰了母親幾句,再走出來。我們聽見母親的嘆息,以後就沉寂了。
寒風在外面忽然的哀號起來,空氣的溫度也急的低下了。我傾聽着風聲,更悲楚的流了不少的眼淚。
“姊姊,媽媽又夢見了鴻弟麼?怎麼你也哭了?”阿鵠兒驚望着我的淚眼。
“低聲些!”我用手巾揩了眼淚。“阿鵠兒,你以後要格外的孝順母親喲!要多聽母親的話喲!”
“沒有了阿鴻兒,母親一個人睡不慣吧。”
“當然!怪不得母親每晚上悲痛。”
“真的不慣,我也不慣。”
“你也覺得不慣麼?”
“我不得再做紙鳶給他玩了。我不得再看他哭了。我很不慣的。”
“是的,你的話不錯。”
“不要想阿鴻兒的事了!想起來不快活。我讀‘兒童世界’給你聽吧。”
“你就讀吧。”
阿鵠兒忙伸手到他的書袋裏去摸今天新買回來的‘兒童世界’。寒風一陣一陣的在戶外哀號。
“兒童世界”取出來了。我望着阿鵠兒的小口一張一閉的。
“從前有一個人,生下三個兒子,兩個是很硬心的……”
戶外的寒風還在一陣一陣的哀號。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午夜於武昌長湖堤南巷旅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