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問題

  古時候有一個王,想:“人做事情必定有三個法子,才能夠永操勝利:第一個,事情開始應當知道什麼時候是適合的時候;第二個,應當知道哪人用得着,哪人用不着;第三個,應當知道許多事情中間哪一件是最要緊的。”他想到這裏,認爲這三條是很要緊的;就通令全國解決好這三條問題,就有重賞。

  許多有學問的人從四處來朝見王,回答這些問題,可是沒有兩個人說得相同的。

  回答第一個問題:有些人說做每件事情知道適合的時候,應當預先做出日程表來,所定的事情嚴格按照計劃去做,那時候就都有適合的時候了;又有一些人說預先決定做什麼事情是辦不到的,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因無謂的遊戲來荒廢有用的光陰,並且還要注意所發生的事情,到時就做什麼事情就合適了;還有一些人說王一個人怎麼能夠把各項事情都顧到呢,所以要知道什麼事情在什麼時候做,先要有智士的謀劃,才能合適;又有一些人說也有許多事情不必詢問謀士合時不合時,都要自己當機立斷的,但是需要預先知道所發生的事情才能夠這麼辦,那卜者就是不可少的了,所以每件事情要知道適合的時候,就應當去問卜者。

  回答第二個問題:各人的說法也不同,有些人說王最用得着的人就是宰相羣臣;有些人說王最用得着的人是祭司;又有些人說王最需要的人是醫生;還有些人說王最需要的就是軍隊。

  回答第三個問題哪一件事情最要緊:有些人說世界上最要緊的事是學問,又有些人說最要緊的是軍術;還有些人說最要緊的是敬神。

  許多回答都是不同的,王也弄得不知如何,索性一個都不採用,也不給他們賞金。那時國裏有一個高尚賢哲的隱士大名鼎鼎,王就想去找他解決這些問題。隱士住在深林裏頭;獨居不出,所應接的人不過是一些漁夫,樵夫,凡人,俗客。王也穿了平常人的衣服,到離隱士的住所很遠的地方,就叫侍從止住,自己下馬一個人走過去。

  王到了那裏,隱士正在屋前掘畦。見王來了,同他行過一個禮,又在那裏掘起來。隱士是一個又瘦又弱的人,用全力把鏟子插入地裏,只鬆動了一小塊土,還喘了一大會氣。王跑到他面前說:“我有一件事情請教你。我有三個問題請你回答:哪個時候是我應當謹記而不能錯過的,哪一種人是我應當和他共事的,哪一種事情是我所做各種事情中最要緊的?請你回答我。”

  隱士聽了這話,也不回答,在手裏頭吐了些唾沫,重新掘他的地,王說:“你乏了,給我鏟子,我替你掘吧。”隱士道了一聲謝,把鏟子交給王,自己就坐在地上。王掘了兩行畦就止住,又去問他。隱士還不回答,站起來用手抓住鏟子說:“現在你休息會兒吧!讓我自己來掘。”王卻不給他鏟子,還勤勤懇懇地掘土,過了幾個小時;太陽落在樹稍後,已是薄暮時間,王把鏟子插在地裏,說:“我來這裏是懇求你回答我三個問題的,假如你回答不了你就和我說,我要回去了。”

  隱士忽然說:“看!那邊跑來一個人,這是誰呢?”王往遠一看,果然從樹林那邊跑來一個長着鬍子的人。那人一邊跑,一邊用手捧住他的肚子,從手裏頭流出許多血來。剛跑到王那裏,就倒在地下,閉着眼睛,不省人事,直在那裏微微地呻吟。

  王和隱士二人趕緊解開那人的衣服,見他肚子上中了一處很大的傷。王就竭力給他止血,用自己的手巾替他紮好,血還流了很多。王幾次解開染滿血的布洗了又洗,又把布拿來裹住傷處。後來血慢慢地止住,那人醒過來,張嘴要喝水,王就去拿清水來喂他喝。

  太陽已經下去,天氣很清涼,王同隱士把受傷的人擡到屋裏去,放在牀上。那人閉着眼睛只管躺着,也不言語。王白天走了許多遠路,又做了半天的工,實在累極了。剛走到門檻旁邊坐在地上就睡熟了。整整睡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才醒,張開眼來一看,不知道自己是在這裏,看見那長鬍子的人正躺在牀上,眼睜睜地瞧着他。

  那人看見王醒了,就對他說:“請你饒恕吧!”王道:“我也不認識你,我有什麼可饒恕你的?”他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我是仇敵;你殺了我的兄弟,奪了我的財產,我與你誓不兩立,每天想着報這大仇。得知你獨自一個人到隱士那裏去,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要刺殺你。卻不知道過了半天你還沒有回來,我焦急得了不得,就從埋伏的地方出來,想偵查一下。恰巧遇見你的守衛軍,他們本來就認識我,把我打傷了。我趕緊逃走,不知不覺地到了隱士屋前,流血過多,我就昏過去了。承蒙你的恩情,給我包住了傷口,所以能夠不死。我本來打算刺死你,你卻救了我的性命!現在我如能有一天活着,很願意永遠做你忠誠的僕人。並且叫後代的子孫都伺候你,請你饒恕了我吧!”

  王很高興,他竟同他的敵人輕易地講和了,所以不但赦了他的罪,還允許把財產發還給他,並且要派自己的奴僕和醫生來看治他。

  王同那人別了,從屋內出來到院子裏,去找隱士,因爲他未回去之前,還要知道隱士對那三個問題的回答。隱士還在昨天做工的地方俯着身子蹲在所掘的畦上種菜。王走到他面前說:“賢哲的人,現在我最後一次求你回答我這些問題!”隱士也不站起來,擡頭向王看着說:“不是已給你回答了嗎?”王道:“怎麼?已然回答了我嗎?”

  隱士說:“怎麼沒有呢?假如你昨天不憐惜我的衰弱;不替我掘畢,卻一個人跑回去,你一定要遇險,受那仇敵的攻擊。那時你就要後悔爲什麼不和我在一塊兒;所以最適合的時候就是你替我掘畦的時候,最用得着的人就是我,最要緊的,就是給我做的好事。後來那人跑來,最合適的時候,就是你服侍他的時候,因爲如果你不給他裹傷口,他就死了,也不可能和你解這怨仇;最用得着的人就是他,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你對他所做的好事。所以你應當記得最緊要的時候,就是一個當下,因爲這當下的時候,你才能夠主宰你自己;最要緊的人,就是當下的人,因爲誰都不能知道那人到底和我將有什麼樣的關係;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對那初遇見的人做好事,因爲人到世間來,也不過是爲了這個目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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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爾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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