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記得吧!太戈爾到北京在城南公園雩壇見我們的那一天,那一天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號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親的信,寥寥數語中,告訴我說道周死了!當時我無甚悲傷,只是半驚半疑的沉思着。第二天我才覺到難過,令我什麼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潑的情影,總是在我眼底心頭繚繞着。第三天便從學校扶病回來,頭疼吐血,遍體發現許多紅斑,據醫生說是腥紅熱。
我那時住在寄宿舍裏院的一間破書齋,房門口有株大槐樹,還有一個長滿茅草荒廢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時候,這裏別有一種描畫不出的幽景。不幸掙扎在旅途上的我,便倒臥在這荒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天。在這冷酷,黯淡,悽傷,荒涼的環境中,我在異鄉漂泊的病榻上,默嚥着人間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時我很願因此病而撤手,去追蹤我愛的道周。在病危時,連最後寄給家裏,寄給朋友的遺書,都預備好放在枕邊。病中有時暈迷,有時清醒,清醒時便想到許多人間的糾結;已記不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並不僅僅是道周的死。
在這裏看護我的起初有小蘋,她赴滬後,只剩了一個女僕,幸好她對我很忠誠,像母親一樣撫慰我,招呼我。來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然還有許多別的朋友和同鄉。病重的那幾天,我每天要眼三次藥;有幾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極遠的街上去給我配藥。在病中,像我這隻身漂零在異鄉的人,舉目無親,無人照管;能有這樣忠誠的女僕,熱心的朋友,真令我感激涕零了!雖然,我對於天辛還是舊日態度,我並不因感激他而增加我們的瞭解,消除了我們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的很厲害,暈迷了三個鐘頭未曾醒,女僕打電話把天辛找來。那時正是黃昏時候,院裏屋裏都罩着一層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現得淒涼,更現得慘淡。我醒來,睜開眼,天辛跪在我的牀前,雙手握着我的手,垂他的頭在牀緣;我只看見他散亂的頭髮,我只覺他的熱淚濡溼了我的手背。女僕手中執着一盞半明半暗的燭,照出她那悲愁恐懼的面龐站在我的牀前,這時候,我才認識了真實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淚流到枕上。我掉轉臉來,扶起天辛的頭,我向他說:“辛!你不要難受,我不會這容易就死去。”自從這一天,我忽然覺得天辛命運的悲慘和可憐,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獻而交付與上帝,這那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迴避,我是萬不能承受他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正這時候,他們這般人,不知怎樣惹怒了一位國內的大軍閥,下了密令指明的逮捕他們,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爲我病,這事他並未先告我,我二十餘天不看報,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掙扎起來在燈下給家裏寫信,告訴母親我曾有過點小病如今已好的消息。這時窗外正吹着狂風,震撼得這荒齋像大海洶涌中的小舟。樹林裏發出極響的嘯聲,我恐怖極了,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覺着院外古亭裏有無數的骷髏在狂風中舞蹈。少時,又增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窗紙現出豆大的溼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這封信無論如何要寫完。
擡頭看鐘正指到人點半。忽然聽見沉重的履聲和說話聲,我驚奇地喊女僕。她推門進來,後邊還跟着一個男子,我生氣的責罵她,是誰何不通知我便引進來。她笑着說是“天辛先生”,我站起來細看,真是他,不過他是化裝了,簡直認不出是誰。我問他爲什麼裝這樣子,而且這時候狂風暴雨中跑來。他只苦笑着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壇已捕去了數人,他的住處現尚有遊警隊在等候着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險特別化裝來告別我,今晚十一時他即乘火車逃逸。我病中驟然聽見這消息,自然覺得突幾,而且這樣狂風暴雨之夜,又來了這樣奇異的來客。當時我心裏很戰慄恐怖,我的臉變成了蒼白!他見我這樣,竟強作出鎮靜的微笑,勸我不要怕,沒要緊,他就是被捕去坐牢獄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這項事業。
他要我珍重保養初痊的病體,並把我吃的西藥的藥單留給我自己去配。他又告我這次想乘機回家看看母親,並解決他本身的糾葛。他的心很苦,他屢次想說點要令我瞭解他的話,但他總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只是低了頭嘆氣,我只是低了頭咽淚,狂風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樣的沉寂。
到了九點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記本中寫了一個Bovia遞給我,他說我們以後通信因檢查關係,我們彼此都另呼個名字;這個名字我最愛,所以贈給你,願你永遠保存着它。這時我強嚥着淚,送他出了屋門,他幾次阻攔我病後的身軀要禁風雨,不准我出去,我只送他到了外間。我們都說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話,我一直望着他的頎影在黑暗的狂風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點風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牀。後來他來信,說到石家莊便病了,因爲那夜他被淋了狂風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的僵臥在野外荒冢。但每屆狂風暴雨之夜,我便想起兩年前荒齋中奇異的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