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岭脚下有一座县城，县城依山傍水，不大，却人口稠密，谈不上繁华，却也追上了现代社会的发展。县城从东到西，被两条街道提携着，一条是金碧辉煌的现代化商业大道，一条则是几近废弃的老街道。

　　商业大道朝气蓬勃，整日不断的喧嚣与吵闹彰显了它的繁华。与之相比，老街道则更像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已近迟暮，只能在夕阳下缓缓踌躇。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条老街道却久久在我心头浮现，难以忘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老街道最繁华的时侯，每月逢十五，便是集会。县城周围的村镇村民像潮水一般涌来，来的猛，退的快。一般都是在早晨天微亮，月亮在空中半隐着身形的时候，挑着担的，背着孩子的，拄着拐的，骑着自行车的……纷纷涌进这狭长逼仄的老街道。

　　老街道宽不到六尺，由一块块一尺见方的青石板铺成，两边是两排商铺，黏土混着秸秆的墙刷上一层白漆，再配上乌青锃亮的青瓦片。便是当时这些商铺的“标配”。

　　当这些头上还挂着清晨露珠的居民在老街道的青石板上穿梭时，沉睡的老街道就被唤醒了：带着泥点的青玉白萝卜，青菜，嫩葫芦，晒干的黄香菌、金银花，新鲜的板粟，橡豆，核桃……在叫卖着；搅团，米皮，牛筋面，香气四溢的肉夹馍……在飘香着；耍猴的，拔弄小玩意儿的，卖药酒的……在吆喝着。讨价还价声、打闹声、谩骂声、喝彩声交织着，宛如惊雷，直冲脑门。人挤人，密密麻麻一片。走一圈下来，像爬了一座山似的，气喘吁吁。

　　整个集会大约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左右，便已接近尾声。在老街道的最西边，是明朝的一个皇帝行宫的遗址，叫明王宫。在明王宫对面，是一条河，叫丹江河，是汉江的分支。河岸旁有一间茶铺，一些家离老街道比较远的村民总习惯在这喝口茶润润嗓子，闲聊几句解解乏，收拾收拾缓缓劲。遇到太阳毒的时候还要坐到响午以后呢！这间茶铺也算是整个集会的收尾了。

　　说是茶铺，不过是几条长凳，两三方桌，一摞碗，两个黄亮黄亮的大铜壶，外加一个篷子罢了。茶铺主人姓刘，是个瘸子，大家都叫他老刘头。老刘头个不高，瘦瘦的，前额宽而亮，一笑起来，就挤满了皱纹。他话不多，待人却很周到。不过经常坐在两只大铜壶旁对着丹江河发呆。当有人走进茶铺时，老刘头肩膀微微下倾，一条腿绷直，一条胳膊从桌子上一撑，身体一转，便站了起来。给来者倒上一碗茶。又兀自坐了下来。如果有人叫他闲聊，他总是笑着说自己嘴笨不会说话，示意对方继续。自己又一个人呆呆的望着前方的丹江河。

　　老街道的村民说老刘头有个儿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在丹江河救一个落水孩子，孩子救上来了，老刘头的儿子却走了。之后，老刘头便在这丹江河畔弄了这间茶铺，整日对着丹江河发呆。

　　一次，几个村民带了瓶酒，在茶铺里喝了起来，给老刘头也倒了杯，几番推辞，老刘头执拗不过，只好接过。喝着喝着，老刘头眼眶通红，竟不住趴在桌上低声呜咽起来。口中喃喃道：“儿啊！”“你是爸的骄傲，以前没陪你，现在爸一定好好在这陪你！”

　　几个知道底情的酒客听到后先是沉默不语，接着纷纷出言安慰。老刘头摆了摆手，抬头望向丹江河面，看着水流在湖面上打着漩儿，一口接着一口喝完杯中的酒，目光随着不断流动的水直至水面跟天连成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久久无言。

　　来往的人知道老刘头的事，都想帮帮老刘头，但老刘头的茶铺从来都不收钱，于是这些来往的村民时常给老刘头带来一些时令蔬菜，瓜果之类的。逢集会时送到茶铺。开始老刘头想拒绝，他们总是摆了摆手说“拿来拿去十几里路呢，又不是啥值钱玩意儿！”老刘头明白村民的好意，不忍拒绝，于是在茶铺买点瓜子糖果之类的吃食，供来往人吃喝。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是爷爷给我讲起的，一遍又一遍，但从不觉厌烦。

　　后来，我见到了爷爷口中讲述的那条老街道。最西边明王宫依旧挺立，只是略微有点破败，茶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木船模型，据说徐霞客在此处行过船。

　　至于集会，自然是没有了，曾经气派的商铺，倒塌的倒塌，损毁的损毁。只剩下几间斑驳的瓦房，爬满了青苔。不到六尺的青石街面显得有些空旷，几只野猫穿梭其中。只剩下些老人，整日坐在街旁晒晒太阳，打打盹，消磨时间。

　　在我眼里，老街道仿佛一瞬间苍老了，由壮年一下迈入暮年。我不知为何，直到我再一次踏在青石板上看见不远处灯红酒绿的商业大街时，忽然就明白了。

　　最后一次从老街道走过是在一个午后的傍晚，和朋友一起。刚下过一场白雨，夕阳垂在天幕。我们从老街道走过，夕阳照在青石上泛出青幽的光晕，不时有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打在青石上发出青脆的“啪嗒啪嗒”声。空气里弥漫着雨过天青的清新。

　　我们交谈着，话题不由地转到了老街道上，我给他讲述老街道曾经的故事，朋友说“你觉得老街道是这样立刻消逝好，还是慢慢被遗忘好？”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就这样慢慢的走着，爷爷为我讲述的老街道开始不断在我眼前闪烁，不断与现在的老街道交织，我仿佛看到了热闹非凡的集会，来来往往的人群，望着丹江河发呆的老刘头，打着漩儿的丹江河面……

　　我突然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说道：“它不会被遗忘，也不会消逝，因为他存在过，如同历史一般存在过！”我的声音不大，却传的很远，像一只飞燕般，随着暮色一起，飞进老街道，聆听着黑暗中的呢喃，等待着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