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亡母

  弟弟:不幸早就笼盖在我们的头上,我曾用了全力去顶撞,我想用我的手臂高高扬起,冲破了它;我也想用我的脚,把土地踏成了一个深洞,我们都沉下去。我想克服,用我们的力量,我大叫出来:“命运是不公道的。”我想花掉最后一点精力,来和它争战。我也想哀恳,——是的,我愚蠢又盲目地哀恳过了。可是不能,什么都不能,我除开承受着那重压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路,我想躲避,我不敢想。我又把我的信心给了自然。我想:“母亲也许会好起来。”我就不敢再多想一点:“怎么才能好起来呢?”终于,一脚踏了一个大空(这你们该明白,当着我们在生长的时候,我们有过许多这样的梦,从梦中惊醒了,是要喊着母亲的),我的躯体在空中翻了无数的身,总是落下,——落下,终于跌在地上。我懵懵懂懂地伏在那里,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我的心在刺痛,——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刺痛。张开了眼睛,我总看到我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什么对我都生疏,没有一张相熟的脸,天地都变了样,我像孩子一样地喊着母亲,可是母亲再也不答应了。

  我不能思想,我忘记了一切,又忘记不了一切。我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不相信,因为都是那样不可信,我把头俯在她的头部,好像还听见她的鼻息;可是她再也不张开眼来望着我,像几天前夜中守了她的时候,和我说:“××,是你么,你怎么还不去睡呢?”她不再和我们说话了,她再也不看我们一眼,弟弟们,你们知道么,我们没有了母亲,——我们再也没有了母亲!

  我的手不足以写出我的悲哀正如同我的眼泪不能使母亲再生一样。这是无可填补的,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无能为力。身边原是有那么多人活着,对于我们都是那么漠然。可是看见一个人,我就会问着同一的话:“你也是没有母亲了么?”他们都是那样高兴,必然是没有失去母亲,他们有暖和的家,有适宜的温存;我可是忧伤的,我们没有了母亲。当着我走回家门,忘记了母亲已经不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我还是提轻了脚步,深怕惊醒了睡着的母亲。那时母亲若是还未曾睡呢,我定然为那从窗间投出来的灯光罩上了一半的喜悦,一半的担心;近了她的门边,听着她并没有呻吟,才真是满心高兴地脱去了外衣,她也许就来叫着我,问询着是不是我回来了。立刻我就会走到她的身边,她或许正坐在那里等候着,告诉着想着是该回来了,她露着温煦的笑,她是那么爱我们,我想象不出,我只记得从来在别人的脸上我未曾看到过像那样的笑容,我自己也就如孩子一样地伏在她的面前了。……

  我们都记得,弟弟们,二十年来疾病没有使她过着三月以上安宁的日子。近年来,又为了许多不如意的事紧紧压着她的心。她是沉默的,不大多说话,情感的重负都积在自己的心上,于是她就为这些烦愁打败了。由于疾病而来的苦痛,是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当我每次想起了母亲,只有母亲健壮时候的影子在心上闪动。这和母亲的死,有着遥远的距离,有着绝大的不可能。于是我就加倍地觉着伤心,睡梦中突然地醒来了,耳边还遗留着母亲的言笑,在黑夜之中张大了眼睛,——什么都没有,陡地想起来母亲已经是永远离开了我们,就再也不能忍流了下来的泪。为了想使自己的哀恸减少,友人们把什么样的话都和我说过来,我自己也尽力想着远大的事物,或是说到死的美丽与庄严(母亲的遗容,确是给人那样的印象),但是亘在心上的一点小心愿,却是只要有母亲活在身边,就把什么都失去也不后悔。弟弟们,我想你们也定然是这样想的;可是这小小的心愿,却是那么无从补偿。母亲就从此抛下我们了。

  母亲临终的一月前,我就在母亲的身边过夜了。她厌恶灯光,又怕着黑暗,小小的声音也都使她不安。我坐在那里,几乎是屏着呼吸,她会突然地问一声,是谁在这里。我急速地应着,问着她有什么事。她没有什么事的,她告诉我,却问着我为什么还不去睡?我就骗着她,说时候并不太晚,我自己也不困乏。母亲才又说,她愿意我在她身边,为的是有我她的心才能安下去。可是当着我伴了她一天以上,她几乎是逼着我去安眠,有的时候我不能睡,就守在靠近她住室的一间,我不敢贸然地走进去,她会责备我的。我静静地坐着,想到医生们的诊断,就流下泪来;她也许醒了,说到我,我就急急地用手掌抹着脸,走近她的身边。她要问我是不是睡得很好,又吃了些什么……

  她虽然一直对于什么事都清楚,在感觉上,也显出一点不济来。我时常在她的房里背了她垂泪,有一次和姐姐还几乎哭出了声,她都一点也不知道。时常她醒来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咂着嘴,也不说一句话。当我们问到是不是口渴了,她才点着头。可是她喝不到两口便不要了。她的喉咙已经不能自如地吞咽着食品和饮料。

  回想母亲由疾病而忍受的苦痛,心便在抖着。她的肺管一时也不能安静,仰卧是不可能的,左侧卧和右侧卧都不能在一小时之上。她喘着,面颔下的伤口又时时疼痛,她的呻吟从未曾断过。可是她没有想到死,她怎么能丢得下她的孩子们呢?她要活,她要多看看我们,一直到最后她还忍苦地进药,她是那么殷切地想活……为守着的我们看到,却更伤心了。我们叫喊,我们哭;可是她顿然闭了眼睛,就再也不张开了。

  母亲的话却一直在亲耳中响着,她时时念起远在重庆的功,她也惦记着丕和畴。父亲和姐姐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也常说起。她想看看她的孩子们,那么清醒的她竟两三次地把泽误认成功了。我不敢说,也没有写信来告诉你,事实上半月的旅程她也不能延候了。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才被装到木棺里去。我是有点愚了,因为母亲说过就是她闭了气,也还能活过来的,我就时时俯下身去谛听,好像我听到她微细的呼吸,我抚摸着她的手,——天呵,那已经是比冰还凉的了。那寒冷一直从我指尖穿过我的手臂,还冷透了我整个的身子。我的心在打着抖,我的腿软了,我跪下去……

  “母亲为什么成为这样凉了?”我一面流着泪一面思想着。我想着天气也许是太凉了,室内又没有火(没有火,是由于一种习俗)。那时候我却没想到躺在那里的是无生的母亲,她将永远不再和我们活在这同一的世界里,她再不和我们共同地消磨着日子。

  当着母亲被放到棺木中,我是被许看她最后的面容。那脸是十分安适的,庄严的,没有一点苦痛的样子。她的眼睛并没有全然闭紧(也许她忘不了留下的孩子们),但是一点也不可怕。那时我极力睁大了眼张望,一面抹着泪一面把头伸过去,终于那方笨重的木板盖上了,加上钉,浇了漆……

  虽然我们已经都不是终日厮守着母亲身边的小孩子,可是却更深沉地,幽远地感到没有了母亲的悲哀。谁还来问着我们的寒暖,像她那样的殷殷?谁还能当着我们为不如意的事所环击,给我们温和而慈祥的劝慰?一句话,一声笑,都随了母亲沉灭了,没有一点痕迹。记忆只留下轻飘飘的影子,当我们要更真切些的,伸出手去抓,立刻就感到空了。是的,这是空,什么也没有的空!没有什么能为我们抓住了,我们是孤零零的一群!弟弟们,记住了:我们只是孤零零的一群!

  母亲走了以后,家就成为更寂寥冷清了。母亲住过的房子上了锁,没有火,也没有灯光。我们用着低语来说话,好像还怕惊醒了病着的母亲。走着路就更清晰地听到自己脚步的回音,偶然把眼望到母亲住室的窗,眼睛就湿润起来了。怕着看过去,又时常把眼转过去了。有时像是听着母亲的呼唤,急匆匆地跑过去了。近了门才突然想到母亲离开了我们。迅急收住的脚,像定在那里,仰首是没有边缘的苍苍的天,踏在脚下的是那驮了万千生物的土地,可是在那里也没有我们的母亲——那里也没有我们的母亲。

  你们总还记得我们的家是什么样的一所房子,从早晨到夜晚,永远有阴影落在地上。每天像是更早就黑下来,到早晨呢,太阳是更迟懒地升起。入了夜,我们很早就睡了。疲困,忧烦,对于生活没有一点好兴致。我们爬到床上去,关了灯,可是我们并不能安然地睡着。相互地听着各人的反侧,谁也不说一句话,有时那强抑住的抽噎低低地响了,就引起这个那个的伤心。我们都不能忍了,就爽性哭出了声……

  这晚上,弟弟们都睡了。我两三次地走近他们的床前去看视,他们都睡得很好,好像他们忘记了自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我为他们拉着被角,看看有什么地方会钻进风去。我自己是一面流着泪一面写给你们这封信。我的眼感觉到十分疲惫了,苦涩地再也睁不开来,我的头垂下去。恍惚间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说着:“孩子,困了么,睡到床上去吧,着了凉又要生病。”这声音对我是那么熟习,我记得,那是母亲,我就匆急地张开眼,四下里望着,却是什么也没有。灯光照耀的屋子,显得广大而凄凉,我却是漠然地独自一个坐在这里,泪水冲淡了我画下的笔迹。我叫着母亲,我想她还没有离开我十分远,可是没有人答应。时候是很晚了,只有我的这间屋子还亮着灯。母亲生前用的小座钟在我的案头不息地摆着,我看看它,它默默地告诉我是一点半钟了。母亲在世的日子,她是不愿意我这样晚睡的,她以为这会损害我的健康。想着母亲,我该永远记着她的喜恶,我们顺从她正如她活着的时候一样,我该快一点写,至迟也不要过两点钟。

  我该告诉你们,悲哀已经如海水一样地把我们淹没了,填塞了每个小小的情感的转曲处。你们都知道,用这样的话来形容没有一分的夸张。我们却该是随着海水升涨的山岛,要倔强地屹然地立在狂涛之中,坚强地显露着自己。我们都没有了温暖的母亲和温暖的家,我们该就此挺起了身子。弟弟,记住了,我们该就此挺起了身子。不怕风雨的侵蚀,不怕灾害的纷扰;母亲要我们好好地做人。母亲的脸永是在我们的面前,当我们闭起眼来,她就来到了。我们要她笑,要她永远不忧心她的孩子们,她的孩子们会正直地勇敢地活下去。……

  没有什么再可以写的了。我不顾冬夜的凛寒,我又到院落中走过一次。当着母亲病的时节,每晚我都是悄悄地走近她的窗下,静听着她是否已经安静地入睡。这晚上,一时间我会忘记母亲是死去了,很自然地我又走到她的窗下。那是寂静的,没有一点音响,我望着房里面,是黑森森的。突然我的记忆大声地告诉我,我就流着泪,我起始在院落中走着,一刻也不停止我的脚步,我的眼泪滴落在地上。我知道那会立刻结成冰。我仰望在天上闪着的群星,我寻不出哪两颗像母亲的眼睛?我知道母亲的眼睛永远在望着我们,像星星在照着我们一样。我想我该走进房去,我该去睡了,我们不能要母亲总挂念着,弟弟们,我们都该好好看护自己,不该要母亲挂念我们了。……

二十五年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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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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