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煌叔

  因为我短少一间厨房,哥哥临时靠屋檐给我搭了间茅屋,六支硬竹柱已经埋下,屋架,和唐枝竹的桶子也已扎好,以后祇要把茅草摊盖下去就行。可是阿煌叔却祇把两边的檐头盖好,把中央一大片留在那里,便自个儿停工不来了。于是我的厨房就像戴着帽圈儿的小孩头,几日来向着天空露出不尴不尬的光脑袋,听任风来风吹,日来日晒。

  这也罢了,却可怜了一日三餐必须在那里做饭烧菜的妻。她头上戴了顶竹笠,代替了上面的屋顶,稍不顺意,便总要唠叨几句,而且动不动便把我也说在里面,好像说她之晒太阳,完全是我的罪过。固然,这是冤枉的;可是我并不替自己辩护。眼看戴着笠儿傍着大灶,让炎阳和烈火上下煎炙,而变成了炭团似的,面红耳赤的妻那份受罪的模样儿,委实也觉得很对不起。

  就是这样也罢了。然而从昨天午后起,天色很不对。一团灰色云,把西北边天空掩去了一大块,看来近日间似乎就要下一场雨。妻进进出出总抬起头来观察天空,两道眉毛皱成一个结。唠叨是更多了,更繁了。我呢,似乎也不能置之度外,假使当真来那么一场雨,那可怎么好呢!

  “这就要下雨了--”

  妻喃喃地说:

  “你不会去看看阿煌叔去吗?”

  这倒是个办法!看来,我好像是急糊涂了,竟没有想到这一着。于是我由哥哥处问明途径,遂决计自己去走一遭。

  提起阿煌叔,要是把时间往回倒退二十几年,我倒也是很熟的。那时候我还小。我们的村里,每年到了大冬稻子播下田里,便总有三几个在村里比较能干的年轻人出来组织除草的班子--包班。这是一种带有互助性质的团体:班员全是些年轻人。当时阿煌叔便是领班之一。而且以他所领班子的工作的认真、俐落、卖力,在全村几个包班之中,又是最吃香的。所以一般年轻人。不分男女,谁都愿意参加他的组织。而田户们,也希望能由阿煌叔的班子给他除草。

  就在稻子落土后的某日,那日阿煌叔的包班轮到我家来了。这样的日子,是并不寻常的。田户总要预备一顿丰富的午饭。就恰似过节一样,杀鸡宰鸭,估酒买菜,十分热闹。

  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小。那种嚷嚷然的空气,立刻把我激荡起来了。我的大嫂子宰了一只大阉鸡。我和现已不在人世的姐姐,很高兴的在旁观看,姐姐当时十岁,空着白底蓝花短褂,两边耳朵上,垂着两条小辫子,辫尾系条大红绒线,打着蝶形花结。她有一对溜黑滚圆的眼珠,红喷喷的双颊,映在白胖的嫩脸上,仿佛就是清明时家家要做来祭扫用的,红白分明的红龟粿。她睁大两颗圆眼,不转瞬的注视着眼睛半闭的鸡头。她之爱吃家禽类的头,是出了名的。在平常家里如宰了一只鸡,或者一只鸭子,那么这只鸡或鸭头,便总是属于她的。就是哭着、闹着,她也要这头来吃的。因此,无形中这些家禽的头,便总永远为她所得了。 “秀妹,今天的鸡头,你可不能吃了。这是阿煌叔的,他是班头!”

  正在剖鸡下水的嫂嫂,回首向她和祥地说。

  鸡头必须奉敬班头,这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制定,而且相沿下来的民间的一种规矩。这里面象征的意义,似乎和尊长的意义有同样的分量。它虽说是未成文法,但却不知有几许时间它被遵守下来。假使有人不慎而侵犯了它,那将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可是,秀妹姐却吃惊地盯着嫂嫂出神。眼睛是睁得更其圆大了,那里是疑信参半的,并且带有未能理解的,困惑的成分。

  “鸡头得留给领班吃的,谁都不能要的。”

  嫂嫂向姐姐做起笑容,半是解释,半是哄骗的说。

  午餐预备齐整,嫂嫂把它装做一大担,挑往田里去。我和姐姐跟在后面,蹦蹦跳跳的,说说笑笑的,异常兴奋。

  稻田在村北角。东北两面邻接漫漫的河原。除开几丘芎蕉,这四甲多的田垄,大部分是种稻子的;都有筷子来长了。

  班子是由十几个年轻男女组成的,他们有丰富和活泼的生命像牛一般强壮,排成横队,膝间挟着稻子,跪在田垄里在翻抓稻头下的土和草。一律的都把裤筒卷得高高的,两条脚,这时已变成了多余的赘物,长长地拖在后面,跟着腰部的摆动,尾巴似的扫来扫去。男班员全光着背脊向日,这和他们身下的土一样,黑泽有光。女人则把前后衫裙,用条蓝洋巾结实地系在腰间。丰腴的大腿,在平常日子该是雪白的,却由于烈日及下边炙热了的田水的浸渍,已变成红色的了。

  他们一边说着、笑着、欢叫,而且吹口哨,有时也不免由哪一个唱只山歌;一边,两手敏捷而娴熟地挖抓着大地的皮。经他们翻抓过的地方,水是混浊的;黑的土,像渗过麻油似的光滑细腻。稻子像台风后的草木,东倒西歪,十分狼藉,仿佛并不关心它们是否将由此得到好处。

  又抓完一丘田,忽然从中有人大声地,神气而又坚定地说:

  “大家歇手吧;饭来了!”

  这是阿煌叔。他抓到田塍边,头一个站了起来,是一个彪形大汉,高个子,阔肩膀,像一堵壁。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转身,都像利刀快活,铁锤沉着。他的手上、腿上、身上、并且脸上,沾的满是泥渍。在抓草时弹起来,而经体热烙干了的点点泥渍,使他的不平凡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剽悍、勇猛的表情。这一切,我觉得和他的魁梧的身姿极相称合的。我由他的每一个动作的阴影下,获得一个有力而清楚的印象--一个字:强!

  嫂嫂在稻田旁的芎蕉园,割下几张蕉叶平铺地上,然后把饭肴由菜篮移到蕉叶上。十几个除草工人,到田沟上把浑身上下的污泥洗刷干净后,便以轻快的步伐走拢来,马上芭蕉园里,空气中,便充满了满足于自己的调谐而安静的,生的享受的人们的话声和笑声。

  女人们更整理了自己的身子和头发,于是就又都换上了另一幅脸相,换了另一个人了,从这些人们的脸孔上,眼睛活生生地发着光闪;口为了微笑而嘻开着。

  阿煌叔晃着像岩石粗硕的躯干,立在蕉阴下,左手插腰,满足地眺望着阳光下的田垄。一边举起右手时不时滴着水珠的脸上,一把一把的抹了,然后擦在裤腰上。在发达壮阔的胸脯上,长着茸茸的毛。这手和头发一样,是又黑、又粗、又亮的。他的脸孔棱角分明。很大的一张口。肯定的视线,有着除开现实生活的舞台面以外,不看其他的事务的人们所具有的诚意和喜悦。

  他望了一忽,转身向大家和霭的说:

  “我们开饭吧--”

  他在一群人中间,忽然发现秀妹,立刻,像想起了什么心事,吃惊地说:

  “啊,秀妹!来--”

  阿煌叔走向饭摊,一弯身,由一只大海碗里,用手指挟起鸡头来,递给秀妹。

  “来,给你,这是你的--我知道你爱吃这个。”

  他说着,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秀妹姐扭抳着,眨着眼睛,斜睨众人。

  “怕什么羞,给你呀!”

  又是一阵明朗的哄笑。秀妹姐终于接过鸡头来,转身走向蕉阴深处去吃去了。阿煌叔目送着大红绒花结一动一颤秀妹的背影,笑了一阵以后,很高兴地叫着说:

  “秀妹,好姑娘,很好--”

  我以惊奇、以疑讶、并且几乎是惊叹的眼睛,看完这一切,而像偶然得到了用自己的能力和智慧所不能控制的玩艺一般,感到了惶惑和眩迷。然而通过这些,一个人的不平凡的印象,便不可磨灭的在小心灵留下来了。

  我所知道的阿煌叔,是二十几年前的,也即是在他年青时的阿煌叔。以后,自己所走的路子,使我和他之间塞满了暗黯的,不闻不见的大海。现在,我再度和他发生关系时,他已不是昔日那个阿煌叔了。

  据说他在抗战翌年,也像自己家一样,离开了自移民以来,便一直扎根在那里的南边五六十里的故乡,而搬到这里来了--他入赘在前面一望可见的岗下村子里的人家。关于他故乡老家的情况,哥哥能够告诉我的,便是死光和卖绝!然而至于如何死光,又如何卖绝,则哥哥似乎也没能知道得很详确。

  “这个人是完了--懒得出骨!”

  哥哥生气地说。

  阿煌叔之所以“完”了,据说是完全因他的“懒”。他懒得做工、懒得动弹。做一天,就得歇上三四天。就祇因了这“懒”,他的丈人,把他连同两个孩子和女人一块撵了出来。

  “--你看看去吧。他准是在家睡觉呢!饭也懒得煮来吃。--睡死了他才好!”

  我在羊肠小径上,一边走着,一边试图把我记忆中的阿煌叔,和现在的阿煌叔衔接起来。我用尽想像和推理的水泥,想在被遗漏的中间一段--架起一座桥梁。而让两个极端--勤勉和懒怠,得到融和与调谐。但是,我随即放弃了这种类似儿戏的综合工作。我在努力了一场之后,发觉祗能借用那诡奇的怪诞和无稽,始可把这种工作化为可能。

  小径在排空矗立的,深幽的竹林里,曲折迂回。一个人走在里面,颇觉阴森迫人。走完竹林便有几丘长方形的梯田,下临干涸的,河道宽阔的甲河。由这里便看得见田垄那端,在芜杂的灌木丛间露出屋檐的茅寮。这该是阿煌叔的家了。

  走近寮边,便有一股屎尿的,经过阳光蒸晒的浓烈臭味迎面扑来。一群金蝇,嗡地飞了起来;像一朵云。我俯视地下,原来是堆屎。再向四下里看看,这却使我大吃一惊:满地有一堆一堆的黑迹。人走上前去,使由这些黑迹飞起一群一群的金蝇,现出了黄色的东西来。全是屎!有很多是已晒得祇剩下滓渣了。无数披甲带盔的蜣螂,正在热心而且忙乱地把比它们的身子还要大的浑圆的屎球,用它们的后肢,笨劣的推滚向什么地方去。

  两个孩子,在屋边的“驳驳子”树下,戏玩着。姐姐手里拉了条拴着只蜣螂的麻绳,张大了惊讶的眼光看我。她的上唇,挂着两道黄色的鼻涕。蜣啷,这满身戎装的十分威武的甲虫,为了想逃出灭亡,无助地抓着地面。弟弟光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身旁有一堆屎。金蝇受了妨碍,在前后上下仓皇地环飞着,嗡嗡地鸣着,执拗的不肯离开。

  我小心翼翼地关顾着自己的脚下,祇要稍一不慎,便可能随时踩在任何一堆屎上的。门口一条黑狗,躺在班驳的阳光下假寐,见人至,踉跄爬起。枯瘦得像条影子,祇剩了躯壳,肋骨历历可数。它的忧郁的眼睛,向我注视一下,便转身卷起尾巴,醉汉似的一摇一摆的缩进屋里去了。

  我走进低矮的门。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在又窄又阴暗的屋里,两道阴凄凄的发光体,正向我投射过来。这是人的眼睛,而且随即我认出了那个女人。女人在地下,斜靠在一根熏黑的竹柱上坐着。墩凳矮小得隐没在她的屁股下,几令人胡疑她祇是坐在地面。她的脸孔像猪。眼睛细得祇有一条缝;也像猪。厚嘴唇、厚眼皮;更像猪。不想东西,心灵表现着空白;又是像猪。

  女人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然而却依旧坐着。这时有苍老的、细而带威压的声音,由旁边的床上发出来。 “谁?做什么的?”

  在用山棕茎编就的低矮的床上,一个男人随便卷了条肮脏的被单在躺卧着。由两个洞里发射出来的黄黄的眼光,表示了对于不速之客的造访,并不比自己的发问有更多的关切。我很熟识这种眼光,是要把一切人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统统嘲笑进里面去的。我本能地觉得很槽。我在床前立了片刻。当然,我是用不着怀疑床上人之为谁。然而我却像偶然遇着了一件不能明白的事物那样的,向男人审视了一忽。他的动作和声气,已把我的思想一下子搅得如此紊乱;我把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事务地向他说明了一遍。

  他--阿煌叔,祇冷冷地听着。我不知道自己的表白是否得到了反应。以后他又躺了一忽,就也漫腾腾地爬起来,坐着,顺手抓起枕边的,祇有筷子来长的旱烟管。他用慢得叫人生气的手势,把铁盒里的烟末装进烟斗,头微俯,眼睛迷惘地看着地面--一声不响的吸完了几筒烟。听在耳朵里,那种嗞--嗞--嗞--的声音,使我发生了一种奇异之感。对于将告沉没和永逝的世界,它,并且和那烟斗上忽亮忽灭的豆粒大的红火光,该是惟一有生气的东西吧!

  阿煌叔的身子,已显得十分臃肿,皮肤无力地弛张着。鬼才相信这皮肤从前曾经绷紧得像张铁皮。下眼皮肿起厚厚一块紫泡,恰像贴上一层肉。颓废和怠惰,有如蛆虫,已深深地吃进肉体了。 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语言的无力。在一个已对这世界不怀任何侈望的人面前表达意思,已成为没有意义。我发觉了自己此行,已变成一种义务。

  “阿煌叔,”我说;已毫无信心∶“我的厨房还没盖好呢!”

  许久许久,阿煌叔才抬起他的头。

  “知道了!”

  靠在竹柱上的女人,已闭上厚眼皮,相反地嘴唇却张开了,看来是那样的舒贴。墙阴下,黑狗怯生生地抬首看我。女人后面,锅炉碗筷等用器,凌乱地抛置着,萧条而且冷寂。霉味、腐败,和酸气,一阵一阵地吹起。仿佛自己已站在垃圾堆旁边。

  我向门口旋转身子。梯田,像幅简略的构图横摆前边。田,又使我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和鸡头联结在一起的阿煌叔。然而现实的他,却把那可能性否定了。也许可说那已变成了一个谜。

  我又看了阿煌叔一眼。他依然是抓着烟管的姿势。这时,我在他的右眉中间,发见了一颗不算很小的黑痣。两三根长在痣上的毛,长长地伸过眼睛。这痣毛不可思议的、簌簌动着。

  “这田是不是阿煌叔你耕的?”

  阿煌叔摇了摇头。

  “耕田?我为什么?”

  阿煌叔动了气。烟斗敲在床沿上,也格外的响。

  “难道说我还没做够吗?人,越做越穷!--我才不那么傻呢!”

  顿了顿,又说:

  “在从前,谁不知道我是吃鸡头的人!”

  他的眼睛茫然地停留在田塍上。

  我感到自己站在这里的没有意义,便向阿煌叔告辞走出。待我走出屋子,听见他在后边补充地说:

  “明天我去!”

  外面,姐弟二人手里各拉了只蜣螂,放在地面,在赛看谁的蜣螂走的快。我轰起,并且冲过一群一群的金蝇的乌云团,一气走落田垄,一边和自己约定,再也不让自己第二次上这地方来了。那屋里的阴暗、凌乱、霉味、酸气和腐败,还有那蜣螂,这些被认为不健康的东西,是最易令人发生一种错觉的。通常,在人生的所有场合中,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见的,并且书上所教训的,莫不叫人们相信勤勉和富有,怠惰和贫乏的必然关连性。与此相连的是:富人的懒怠、安逸;和穷人的勤俭刻苦。然而他,正是阿煌叔,却不但在以他那肯定的咒咀,而且更以他的现实的生活,不,用自己的生命,勇敢地起来否定这普遍的真理。

  果如阿煌叔说的,人越做越穷,则我们这个世界将如何?

  我想起在阿煌叔那臃肿而丑恶的脸上,刻下的,那强烈的憎恶的表情!

  我祇希望,那句话祇是他个人的一种错觉……。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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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钟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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