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瑣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這是《詩經》中的名句。每逢陽春三月,見了那爛爛漫漫的一樹紅霞,就不由得要想起這八個字來,花枝的強勁,花朵的茂美,就活現在眼前了。桃,到處都有,真是廣大羣衆的朋友,博得普遍的喜愛。

  桃的種類不少,大致可分單瓣、復瓣二大類。單瓣的能結實,有一種十月桃,遲至十月才結實,產地不詳。復瓣的有碧桃,分白色、紅色、紅白相間、白地紅點與粉紅諸色,而以粉紅色爲最名貴。他如鴛鴦桃、壽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即人面桃)等,也大都是復瓣的。

  我有一株盆栽的老桃樹,至少有三四十年的樹齡,在吾家也已十多年了,枯乾槎枒,好像是一塊縐瘦透漏的怪石。桃幹最易枯朽,難以持久,而這一株卻很堅實,可說是得天獨厚。每年着花很多,並能結實,去年就結了十多個桃子,摘去了大半,剩下六個,雖不很大,而也有甜味。我吃了最後的一個,算是勞動的報酬,勝利的果實。我又有一株安徽產的碧桃,也是數十年物,幹身粗如人臂,屈曲下垂,作懸崖形。花爲復瓣,大似銀圓,作粉紅色,很爲難得,每年着花累累,鮮豔可愛。這兩株桃花,同時豔發,朋友們都稱之爲吾家盆栽中的二寶。

  晉代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原是寓言八九,並非真有其地,而後世讀者,都向往於這個世外桃源,也足見其文字之魅力了。我藏有明代周東邨所作《桃花源圖》大幅,上有嘉靖某某年字樣,筆酣墨飽,精力彌滿,經吾友吳湖帆兄鑑定,疑是他的高足仇十洲的代筆。我受了此畫的影響,因於前二年制一大型水石盆景,有山、有水、有洞、有屋舍、有田野、有船、有漁人、有桃花林、有種田的農民,儼然是一幅《桃花源圖》,自以爲平生得意之作。可是桃花並不是真的,我將天竹剪成短枝,除去紅子,就有一個個小顆粒,抹上了紅漆,居然活像是具體而微的桃花了。

  桃花必須密植成林,花時雲蒸霞蔚,如火如荼,才覺得分外好看。據《武夷雜記》載:“春山霽時,滿鼻皆新綠香,訪鼓樓坑十里桃花,策杖獨行,隨流折步,春意尤閒。”又寧波府城東,相傳漢代劉晨、阮肇二人曾在此採藥,春月桃花萬樹,儼然是桃源模樣。茅山乾元觀,前有道士姜麻子,從揚州乞得爛桃核好幾石,在空山月明中下種,後來長出無數桃樹,長達五里餘。西湖包家山,宋時有“蒸霞”匾額,因山上獨多桃花之故,二三月間,遊人紛紛來看桃花,稱之爲“小桃源”。又棲霞嶺滿山滿谷都是桃花,彷彿紅霞積聚,因以爲名。古田縣黃蘗山桃樹密集,山下有桃塢、桃湖、桃洲、桃溪諸勝,簡直到處都是桃花了。又漵浦一名華蓋山,從前曾有人種下了千樹桃花,至今有桃花圃之稱。上海龍華一帶,舊有桃樹極盛,每逢春光好時,遊人趨之若鶩,而後來卻逐漸減少。現在龍華塔已修復了,我以爲還該種植桃樹千百株,纔可恢復舊觀。蘇州市園林管理處今春在城東動物園對面的城牆上,種了桃樹幾百株,將來開了花,紅霞照眼,真如一面大錦屏了。

  蘇州城內西北隅,有桃花塢,現在雖只是一條長街,大概古時是有很多桃花的。明代大畫家唐寅(伯虎)晚年曾卜宅於此,賣畫爲活,其居處名桃花庵,後來改爲準提庵了。

  唐明皇御苑中,有千葉桃花,每逢桃花盛開時,與楊貴妃天天宴飲樹下,他說:“不獨萱草忘憂,此花亦能銷恨。”他又親自折了一枝,插在貴妃的寶冠上,端詳着笑道:“此花尤能助嬌態也。”所謂千葉桃花,就是碧桃,因爲它是復瓣之故,比了單瓣的更見嬌豔。我的園子裏,舊有碧桃四株,三株是深紅色的,一株是紅白相間的,樹幹高三丈餘,盛開時真如一片赤城霞,十分鮮豔,園外也可望見,在萬綠叢中,特別動目。花落時猩紅滿地,好似鋪上了一條紅地毯。可惜因樹齡都在二十年以上,先後枯死了,這是一個不可彌補的損失!詞中詠碧桃的不多見,曾見宋代秦觀有《虞美人》一闋雲:“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瀠回。可惜一枝如畫爲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他說“不是凡花數”,這是給與碧桃花的一個很髙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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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鵑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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