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达材是文学家之一,不过对于他,将来二字要取消,已经是,因为他做了很多的诗,一大半都发表了,批评家说是水平线上之作。
秦达材仰在藤椅上抽烟卷。他想起了一个诗题,抽一抽烟再写。那边将来的数学家也在那里歌咏,达材听去是——
春光好比少年时,少年须爱惜。
达材摆头,那个家伙到底是学数学的,唱这中学生唱的歌,平凡的歌。但无论如何这歌给了达材一个“烟士披里纯”,不然他决不会丢开烟卷立刻去动笔。
达材的诗也是咏春的,他刚刚从公园里游了回来。题目写下来是:
春之王宫
写了题目,他计画一计画,怎样描写一个少女,这少女是怎样美,这春之王宫……
达材的房门推开了!他把稿纸一把抓了!——一看却是程厚坤。
“迟不来,早不来,我的诗兴来了你也来了。”
“你总是诗,我就看不起诗。”
“要个个同你一样就好!——开口也是柴霍甫,闭口也是柴霍甫!”
程厚坤是秦达材的同志,不过他喜欢做小说,而且早已是文学士。
“我这几天倒是看莫泊三。”程厚坤坐下了,说。
“喂,你今天晚上不要出去,我到你家去,借一本书。”
“我有什么书你借呢?”
“我想把那篇东西拿来看看,我曾经看过两遍,——高尔该的一篇小说。”
“你怎么想到看小说?”
“那篇东西倒还有点意思,——《他的情人》。”
“哈哈哈!哈哈哈!”
程厚坤这么笑,笑得拍起掌来了。
“你这才是有鬼!仔细笑死了!”达材愕然。
“哈哈哈!”
程厚坤更站起来笑,瞧着达材的脸上笑。
“我说这几天怎么没有见你出来,原来——铁利沙!”程厚坤瞧着达材的脸只管点头。
达材知道再是镇静也不中用的了,他自己早已走漏了消息。
“在那一间屋子里?指把我瞧瞧,让我来估定一估定。”程厚坤用了很细的声音说。
“此刻出去了。”
秦达材同程厚坤,同志又同乡,非常亲密。一个礼拜以前,学园公寓新来了一位女主顾,达材跑到厚坤家去,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公寓里现在有了‘密司’!”厚坤那时正在执笔,连忙丢下:“真的吗?”“不是真的那是假的?只可惜,可惜丑得要死,丑得叫人怕。”“那你就不要说!”厚坤又掉过头去执笔。“然而,然而,聊胜于无。”达材见厚坤一心写,自己只有走了。直到此刻两人会面。
“明天我再来看,现在我两人一路到中央公园去逛逛,——礼拜日做什么诗呢!”
“我刚在那里回来,——你不信,我把我摘回的丁香花把你看。”
“再去又何妨,我买票,——说不定此一去铁利沙也在那里!”
“回来了!回来了!”
达材立时颇像一个乌龟,两只手那么一探,细声的说,笑。
这是因为皮鞋响。学园公寓穿皮鞋的虽然不只一个,来客即如程厚坤也是穿皮鞋,但这个皮鞋的声音达材有了经验。
程厚坤的观察力很敏锐,他已经瞥见窗纸上有一个破洞,一只眼睛已经填满了那一个破洞。
达材却想到门外去看一看,门外去看一看厚坤,看窗纸那边到底看不看得见,——这是实验。他每次从这破洞向外窥望的时候,总有点害怕,——外边看见了他!“密司”的眼睛明明是朝这里看!尤其增加了他的害怕是昨夜,昨夜睡觉之先,他站在门口,看见“密司”站在她的房内,大概是伸懒腰,影子映在窗纸上!
达材没有出去。出去又怕有有意出来的嫌疑。
厚坤掉过身来,完全是乌龟的样子,两只手抬得挨近了两个耳朵,两只脚半蹲着,闭在肚子里笑——
“亏你,亏你还要谈!——铁利沙未必真是这个样子!”
达材顿时有几分懊丧,——同时也可以说安稳了许多,原因是一个:他的对面住的“密司”。昨天他也自己宽慰了自己一番,不过他不以为是宽慰自己,是愤“她”:中国的女人连铁利沙也不配做!铁利沙是如何的大胆,如何的求爱,固意去找人写信!“中国革命一定不能成功!”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
“你晓得她姓什么叫什么不呢?”厚坤又恢复原状,问。
“那从何而晓得呢?”
“你问一问伙计。”
厚坤简直是站在侧边说风凉话!女人的名姓怎么好问伙计?如可问,达材早问了。他大前天就用尽了心思把自己介绍过去,——说来抵得一首情诗,那时“密司”站在她的门口,邮差送信进寓,喊秦达材,达材出房道,“我的。”并且说,“有秦白华的信也送到这来,秦白华就是我。”达材在报纸上发表诗,都是署名秦白华。
“不管她是什么,我们就叫她叫‘铁里渣’。”
“……”
达材不知怎的又有点愤!
“你说你到中央公园去,你去罢!我要做我的事,不要在这里胡闹!”
“干吗发恼?老程并不同你吃醋,——哈哈哈。”
“混帐!混帐!滚!滚!”
“哈哈哈,——老程要替你写一篇小说。”厚坤又瞧着达材的脸点头。
“你再说我就是一拳!”
奇怪,达材的眼睛颇晶晶然!而厚坤毕竟是柴霍甫之徒,富有同情,慢慢又就位,道:
“真的,不要吵,吵得别人屋子里不能用功。”
达材也坐下了他的藤椅,擦一根洋火,抽烟。厚坤是不抽烟的,所以也无所用其客气。
“你这几天接到家信没有?”
“谁接到?打他妈的什么鸟仗,害得老子一个多月没有接到信!”
“目下还不要紧,你还有钱用,过些时钱用完了,那才真是他妈的,我不又〔又不〕能借——”
“伙计!伙计!”
“铁里渣”却无缘无故的喊伙计!“声音倒还不错。”
厚坤又轻轻的说,笑,站起来,——眼睛又填了破洞。
“声音倒还不错”,厚坤这几个字在达材的脑子里旋转了一周。达材初次同这位“密司”认识,不是面孔,正是这声音。“女人的声音总好听,”昨天还是这么想,虽然好听的程度不免减少了几分。有时不惟不减少,反而更加力量,——这不是“客观的”,是“主观的”,达材自己也是这样说。因为那时“密司”的房子里没有灯,然而咳嗽,当然是睡在床上呵,睡在床上,安得而不更加力量?达材感到他真是不得了,也就在这时候;白天里还多少羼了一点好奇的份子进去,望一望自然是好,不望也过得去。这个咳嗽——不只是一个咳嗽!达材更想,何以故呢?恰恰当达材在灯下开口读诗,读Shelley的诗!倘如此,为什么当着邮差面前介绍“秦白华”又似乎没有听清楚就撤身进去了呢?老不见她的眼睛向这边瞧!从破洞里去窥她,她则瞧!叫达材害怕。达材真是“卑之毋甚当〔高〕论,”那么一个丑货!他甚至于把自己屈服到这样:她上茅房倒痰盂——这痰盂里一定是尿!他想倘若这时他正坐在茅房里那才好。而且“尿”字联想到“喝”字,——虽然不敢说秦白华喝尿,“喝”这一回事确想到了。男女同厕,自然最妙不过,多有“邂逅”的机会——最初只是这个意思,形成这两个字,颇有几秒钟的时间——但在可怜的中国,那能谈到这一层?…………
厚坤此一瞧,算是瞧清楚了,掉过身来,不笑,只微带笑容,细声对达材道:
“‘相君之背’,确实要得,姿势很不错。”
“无论如何比你的老婆强!”
“你这才牵扯得岂有此理!就是如今的法律也没有听说株及九族!”
“好好,我道歉,——你仔细看她的脚,走路,姿势更好。”
“高底鞋我不喜欢,——如今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高底鞋!”
“很有点天真烂漫,清早起来喊伙计打水,我看她并没有穿袜,拖鞋走出来。”
“铁里渣”在学园公寓门口买花生吃!
程厚坤回家。
达材想了一想,去送厚坤?——已经走到了门口。
达材如入五里雾中,手足无所措,——当然只有望着厚坤喊:
“喂,——今天晚上我到你家来。”
喊出了“喂”,实在接不下去,幸而有那一句。
“你来!你来!我替你把那本书找出来!”
达材只得又进去。
这回她实在瞧了他,在那里站着剥花生。他也实在看见了她瞧他。
以后不知怎样,达材进房的时候是摆头。
(一九二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