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子风景线

一、秋天里的春天


  是到了太行山了。

  马小心的用前蹄试探着道路,陡峭的石梯使得烈性的畜牲也低下了头。

  是山与山的连锁,我们没有法子推测那山谷有多么深,天都被遥远的山阻住了。——那些山,躲在暗影里在天边画着一条弧线。

  一层红土掩不住那青色的斑石,山里,连酸枣窝也不及山脚之盛了。只偶然的,狭路旁边还有着一点点缀——倒还结了些红实绿果,但也难免在秋风里偷弹着自己的寂寞。

  有风,因为才下了雨,所以风很凉,当劲风扫着山尖时,丛生在崖际的细草,就在山腰里翻起一片金浪。——像湖水一样柔静的金浪。草,已经是适应着秋天的节令,黄了。

  ——到了长子前线。

  山,是荒漠了几千年的。除了天上的鸟和山里的豹,没人窥探过他们的踪迹。连剪径的强盗和迷路的牧羊童都不曾走到的。

  炮响着,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难分辨,也没有去分辨。由于山的辽阔广大,我藐视着那十公里外的仇人。

  我尽着自己的思想随着那辽阔的山,奇瑰的云去飘逸,飘逸。

  山,被人征服了。电话兵小心的循着山头铺设了紫色线,而人和马,就以自己的脚在紫色线旁边留下了杂沓的痕迹。

  人在山弯里躲着风,搭下了草拥,草棚周围,把荒瘠的山野垦植成肥美的土地。

  现在,山野里开遍了淡红色的荞麦花,也开遍了嫩黄色的野菊花,和一些腥红色的小朵儿的花。蟋蟀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躲在花丛里,细着声音寻觅着伴侣。当马蹄子踏在它的身边时,却突然停止,从花丛中闪出,吃惊的逃走了。而居然有一对蝴蝶,带着春季里的闲情,在鲜嫩的花丛里飞舞着。

  我闻到了一种淡薄的春季里的气息。

  秋天里,我想着春天。

  不是荒漠,乃是瑰丽。

二、战地中秋夜


  是幸福的夜。

  当月在天涯以巨大的一环抚慰着山颠的时候,军中演剧开始了。

  从阳城,从高平,老百姓背了山楂,牵着羊,怀了锦旗,担着酒,恰巧在这个日子,疾行三百里,赶到了。

  “今天中秋大家欢快呀!”

  为什么不应该欢快呢?人的心温暖了冷的月,月是更圆了呀!

  小孩子猴上了树,老总们爬上了房,戏台下面,是军与民拥挤着的头。

  太行山愉快的笑着。

  前五小时,敌人还向它发了八百零一炮,其中六十一炮是毒气的,催泪性瓦斯,喷嚏性瓦斯,还夹杂着靡烂性的瓦斯。但八百零一炮的最后一炮打过后不多久,老总们从壕沟里探出头来:

  “打个屌!”

  他说,轻轻地拭去了脸上的泥。

  黄伯笙师长在那被击的山头上划了一条红的杠:“今夜,这儿的一营已经出击了!”他沉思着,立刻又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这些日子,高粱红了!”

  是的,高粱红了,那驰名的潞州酒的原料,正是收割的时候了。

  月,是这一季节的天然防御,每夜每夜,出击的兵,掩护着收割的老百姓,活跃于长子的原野。

  “武装保卫秋收”这一个强烈的号召也讨得了月的欢喜,她以自己那谜一样的颜色遮断了敌人炮的袭击。老农夫凭着自己的经验,依月之升降,在当夜划定了亩数,而夜夜收割的成绩都超出了老农夫的预计。

  敌人在这一个战斗里完全败北了,他们的残暴并不能有助于他们那对遍地高粱的觊觎。他们憎恨、恐惧,并且悲叹着自己的无力。因为田里的谷倘顺利的囤在仓里,就足以维持十万大兵的粮食,度过冬季,也度过春季。

  庆贺这美丽的中秋月吧!

  太行山里女人和孩子们杂在兵的行列里热闹的看戏,长子城男人们便都在兵的掩护下,收割着火线下的粮。这儿,哄传着人的笑语,那儿,战士们正准备着子弹出膛;这儿,是掌声与笑声的合奏,那儿,是枪声与镰刀一齐响……中秋月抚爱他们,抚爱无际。

  ……当戏在最后一次掌声中结束了的时候,高粱已经放倒、捆好,并且装了车了。

  “我们天天夜晚派队掩护秋收,”黄伯笙师长继续说:“今天是中秋,希望成绩会更好!”……

  我望着那皎洁的月,对那些月夜出击拂晓归来的军民战士有着无限的依怀。

三、拂晓的时候


  天才拂晓,寒鸦已站上畏缩的树梢了。

  山脚下,太阳还没走到的地方,阴影里漾着一层薄雾。雾渐上升,到山尖,便在金光里幻成了万点微尘。——我依稀的望见了山尖上那几棵零落的白松,和白松弯曲坚硬的枝桠,也望见了错落在白松之间的野灶、人形。

  人不动,灶上却正袅袅着几缕青烟。

  一个穿红的姑娘斜坐在石磨上,安详的梳着辫子,黑发下覆着一个白胖脸;两三只麻雀在她的身边飞上飞下,啄着石磨上残余的米粒。

  有狗,没有鸡,狗在无赖的伸懒腰。黄伯笙师长微笑的问我:“你们见过鸡吗?一只也没有。但我却听得见鸡叫,老百姓把它们养在楼上去了。”

  ——那是他们的储藏室。

  青烟那里,有着断续的伐木声,可是隔着一层雾,就像隔了一个世界。

  拂晓的时候,战地山村是非常的宁静。

  突然远地传来一片雄壮的歌声: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扫荡了一切,是昨夜出击的兵回来了。

  那么,那炊烟,那人形,那单调的伐木声,是为了他们准备的慰劳品喽!

  果然,没多久,斜路上的行人就慢慢多起来了。——背着高粱担着谷。尽巨捆的高粱压得他们的头沾着地,尽大的金色的谷穗拖扫着岩石,尽扁担哽吱哽吱的呻吟,尽秃头上冒着热气。……

  那重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还嫌轻,他们闭着嘴巴一声都不吭。穿红的姑娘已经不见了,是正和爸爸亲密地交换着昨夜的经验吧!这真是有趣的经验,过去,人们是以瓜果供在兔爷面前希冀着天上的和平的。今年,人们却把大滴的汗流向地面上的战斗。

  那只无赖的狗,忽的停止了爪的搔弄,竖起耳朵,接着,它就向前跑去。

  我看见那畜牲正蹲在两副担架的旁边,远远的伸出自己的舌头。白的帆布上有着紫色的血,一件灰色的棉衣掩住了伤者的头。

  “受了伤了。”我想着,但却没有移动我的脚。我不好意思去问,那会引起不快的。当战士们握不紧手里的枪,倒在田野的时候,农夫们便迅速的抛弃自己手里的镰刀,把他们抬在准备妥当的担架上。这一切用不了五分钟,不必交换半句话。因为是太平常了。

  拂晓的时候,伤者便和禾粮一样,被无言的抬起,而兵,则排好整齐的行列,大声的但却不十分和谐的唱着雄壮的歌。

  ——这算什么呢?我们伤了两个,他们却不止死了十个啊,平常而又平常的战斗。——

  ——我们在太行山上,我们在太行山上——

  唱着,并不觉得满足。

  但乌鸦却仿佛是十分的满足,飞近伤者的身边,和狗做了朋友了。它把自己那只可厌的嘴竖起,一步又一步的向人的身边试探着,大胆到可惊的程度了。

  老农夫休息过后,重新把战友担在肩上,并且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向着狗及乌鸦之类抛了去。

  狗在地下跑,乌鸦在天上飞。虽然在叫着,可彼此自然的分开,并且立刻逃得不见踪迹了。我在酸枣窝里觅得一颗最红艳的果噙在嘴里,辨别着这虽酸却甜的滋味。——战地山村是非常的宁静。

四、奇怪的风景线


  刘建一师长静听着他的参谋长的报告:“敌二三百人附炮两门,自长子出发,图扰大小中汗,被我某营击之于前,友军独三旅阻之于后,敌伤亡颇重,遂以伤者死者,混杂捆马背上,狼狈而退,至小中汗,恰中我某营之埋伏,复遭截击,遗弃甚众……”

  刘师长截断了他,问:“有没有捉住活的?”

  “还没有报告,想来是没有!”

  “那不行,他们还是不行!”刘建一师长沉思的说:“应该捉活的。那对于敌情判断是很有帮助的。”

  一句话,展开了一幅奇怪的风景线。

  我曾经和许多谍报人员接谈,我不禁为了他们的勇敢而惊叹,任何敌人占据的地方,他们都可以插足进去,他们掌握着敌人策动下的任何伪组织和伪军。他们可以从伪县长伪司令那儿取得必要的消息,并且——多么奇怪的事——他们甚至向那些家伙传达命令。

  但长子的情形却完全是例外。任何机敏的谍报人员都要抱怨着自己的无能,因为他们没有丝毫的办法混入长子城。

  这并不是因为敌人防范的严密,乃是由于我们空舍清野的政策成了功。长子城里,没有一个中国老百姓,甚至街上也看不见一个日本兵。

  “长子是一座死城,是我们替敌人造就的监狱。”刘建一师长开玩笑似的说。

  但谁料得到呢,这竟是真的!

  为了避免危险,即使是长子城里,敌人也不准自己的兵在街道上走。他们把房子的门封了起来,把兵关在楼顶上,像待遇囚犯似的,在墙壁上凿了洞,传送着饭食。即使是楼下的粪已经快堆上楼顶,即使是兵全患了严重的风湿痛,也还是不能“放风”,因为是这样的命令。

  鬼晓得他们在干些什么!

  街心的草,因为不耐这多日的荒凉,都高大的挺直身子,嘲笑着他们了。

  但他们却宁肯耐心的忍受着这嘲笑,也不肯把自己的头伸出来让我们杀掉。

  他们所受的教训已经够多了。

  ——他们其所以能够发挥这种耐性,——请不要当作笑话看——乃是蹲下大便的时候决定的。

  这是真的。在大便的时候,他们大彻大悟了。这种“悟境”乃是打粪道而来。

  据说,晋东南战事开始的时候,也并不是这样的。

  开始的时候,依着老脾气,三三两两,他们又在四乡里开始搜索和抢劫了。虽然他们那贪婪的人性,就是一块乡下孩子的尿布,也足够满足,且会郑重的顶在头上去准备着献给那远在东京的老婆,但这次他们不能不惊异的是,遗留下给他们的,是连这种尿布都没有。

  骂也没用,没用。没有鸡,没有牛,也没有尿布。倒是有几只野家雀,但浪费子弹,又是绝对禁止的。

  但偷儿终于被人捉住了。他们没弄清楚,那儿还有人。

  老百姓把孩子女人连自己所有的一切,藏在山里——我军的后方以后,又回来了。他们加入了游击小组,正像猎户等待着野味一样,躲在青纱帐,背人的地方,伺候着那些偷儿。

  他们发明了一个消灭偷儿的好方法,是捉住以后塞进那深不可测的毛厕——那毛厕的深是使得女人们都会惊怕的——尽他们混在粪便里,发着奇臭。

  这敌兵不断的失踪,使得敌官大为恼丧了。倘说是战死吧,却是连尸灰都没有的。

  当他们蹲下预备“轻松“的时候,他们终于吃惊的倒退了。他们到底发现了那迎接他们粪便的,并不是粪里的蛆,乃是同伙的头。

  尽野草在街心里骄傲吧。

  此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五、登黄龙山


  登黄龙山,我惊异着牧羊童子和他们的羊。

  山的彼面,敌人占据着,并且爆豆似的响着枪;山的这面,向阳的地方,牧羊童子却和往日一样的牧着自己的羊。

  当羊儿睡了,把头和脚都挤在一起,以自己那柔嫩的毛在山坡上铺成一片乳白色的地毡时,牧羊童子,就在山野里寻觅着紫黑色的花斑石,利用着石的形状堆成了人,堆成了树,堆成石桌、石凳,堆成房屋,堆成古庙。

  古庙里歪歪斜斜的用黄表纸写了山神的牌位,房子外面且用野蒿围成了篱笆。人,英勇的在各山头守卫着,虽经雨雪的摧折,而纹丝不动。

  敌人在望远镜里大为惊诧了,他们派了飞机,并且向它开了炮。但房子的建筑却只需几块石头,人——这是很自然的——也并不因为炮火就张皇而移动。

  羊,却是依了生活的定律,啮着草,睡着觉的。而牧羊童子也依然还在扬鞭漫唱之余,发挥着自己的闲情逸致。

  我们在石凳上休息,手里颠簸着炮弹的碎片,也望着“长子”。

  长子的城墙是早已拆掉了,笼在一片苍郁的浓荫里的是一条狭长的线。“一座死城”,一些不假,虽说多树,却不见人间的烟雾,荒漠得正像荒漠里的那坟墓。

  这是平常——太平常了。

  为五龙之首的黄龙山,虽说能俯瞰长子、长治、屯留、壶关这四个城,把全部的敌人望在眼底,却是——也并不例外。

  山顶,是黄龙庙,庙的四壁涂满了骚人墨客的笔迹。一面,大沟社的王师文因为愤慨着同伙的不信而题了几句诗;另一面,丹青妙笔张聚福先生因为一时兴起画了李铁拐醉卧的图;另一面,某先生写着:“油炸豆腐一碗,猜猜看。”再一面……

  这真是平常——太平常了。

  我们下了山,天已经暗了。山村里打禾场上的石碡,还在大堆的谷穗上滚着,一头被蒙了眼罩的牛拉着它,哑吱哽吱的响。在它的后面,女人用碎花的布包着头,用力的扬着木𣔙,使谷粒脱离了壳,尽谷皮在天空中舞……

  顽皮的孩子在光滑的场上跑着,吆喝着。

  旁边,士兵们挖空了石头,铺上了土,并且安起了木桩,架起了铁杠。大群的兵赤了臂膀,热烈的玩着杠子,使臂膀里那坚硬的肌肉隆起,并且跳跃。

  我想起来了,不平常的就是这太平常的空气。

六、甲鱼之技


  但不平常的,是敌人又有了新的发明。

  “敌人是最会模仿的,并且善于夸张。”刘建一师长说:“——譬如色当战术之类,就是一个最好的捞样。可是现在他们居然也会创造了,他们创造了甲鱼战术。”

  像甲鱼一样,造一个坚固的窝,藏在那窝里,连头都缩进腔子里去了。

  “打狼容易,捉王八是难的。”刘建一师长慨叹着。

  你不能伸手到窝里去,因为他会乘机咬你一口,你也不能引诱他出来,因为战术既经发明,那颈子就要缩定了。而晋东南那石制的房子又是特别特别的坚固的。

  我们曾经冲入长子城,曾经向窝里伸过几次手,但那东西却正缩着颈子等着你。老总们望着街心里那尺把深的草大大的惊异了,他们无从下手搜索,因为所有的门已经都被石块封住了。老总们正为了“进还是退”这问题所窘的时候.王八在窝里伸出了颈子,楼上的机关枪开始向街心扫射了。

  我们没有法子向楼上射击,甚至手榴弹在这场合都失去了效力。勇敢的老总们爬上了树,爬上了房,但树上又能容下几个人呢,况且用军事的术语说,那是暴露的无掩体呀,他们向楼口扔完所能携带的手榴弹后,只得又下来了。

  我们也曾——设法以饵相诱。在激烈攻击以后,故意在敌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并且装做狼狈的样子溃退了。驼骡和弹药甚至枪械都遗弃着,成堆的摆在路口,贪馋的敌人分明是看见了那些香饵,但却只偷偷的在肚子里咽着唾沫,他们不敢离开窝,而一任你自己去收拾了去。

  但聪明的渔人也并不是全无对策:“我们正堵塞它的窝。”刘建一师长以无比的力量愤怒的向空中击了一拳。“让此公在窝里窒死吧!”随后,他又沉默着。

  用军事的术语说:他们是被包围了。

  事实上窝里是既无藏粮,而且连聊供佐饵的小鱼也没有,那么,窝既然被堵塞,偌大的甲鱼,也就只好等待着那最后的一条出路:“坐以待毙”了吧!

  这一次,敌人却真的惊惶了。马上,他们就来了个对策,大量的传单用了飞机在散布着。传单是以廉价的红绿色的粉连纸石印的。

  之一:在中间画了汪王梁三公的像,汪是西装,而王和梁是长袍夹马褂,文字的说明是,汪王梁三巨头正在南京开会云云。

  之二:也是在中间,画了苏联外长莫洛托夫跪在敌驻苏大使东乡之前,而文字的说明是,由于苏联之不断恳求,日苏两国已成立了互不侵犯协定,而因此一“定’,日满国境的精锐陆军却正向潞安方面集结云云。

  而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指出,敌在我国的作战部队为了应付新的环境,已经开始偷偷的向了伪满国境抽调。——甲鱼之技,不过如此。

  我们等着吧,等着揭开大王八的盖子,看那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宝器”。

一九四○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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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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