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我還沒點清楚,羅特納正帶我去遊“國家公園”呢。這去處不是好玩的。就在錫蘭島盡東南角上,好一片莽莽蒼蒼的大叢林,裏頭盤踞着各種飛禽走獸。也不知是誰獨出心裁,把這一帶劃作“公園”,不許射獵,只許坐着汽車進去,碰巧了,你會看見千奇百怪的荒野生活。可不能下車,小心野獸會傷害人。有一回,一個攝影師想拍電影,悄悄藏到草叢後面,不想驚動一頭正吃草的大象。那大象直奔過來,一伸鼻子捲起攝影師,摔到腳下,輕輕一踩,人都扁了。儘管這樣,還是不斷有人抱着好奇心,想來領略一番野獸世界的生活。
當天晚上,我們已進入森林地帶,宿在荒村野坡的一家客舍裏。椰子樹梢上掛着一彎月牙,蝙蝠像影子似的從眼前掠來掠去,夜氣裏漫着好大一股野味。羅特納說野獸只在夜間出來活動,太陽一高,大都要躲到叢莽深處睡覺去,就不容易碰見。我們想在清早趕進“公園”,天傍亮,就出發。曉色朦朧裏,我發覺這一帶有古廟,有寶塔,有殘柱廢墟,有古代遺留下來的人工湖。這哪裏是什麼荒村野坡?原來是一座深藏在大森林裏的古城。
轉眼到了“國家公園”。倒也有個柵欄門,標誌着起點。裏頭便是密得不透縫的叢莽,無邊無際,汽車只能鑽進叢莽裏開闢出來的小路慢慢走,說話都得低低的,怕驚了野獸。
車裏多了個人,是當地的嚮導,叫皮雅達薩。年紀五十以上了,裝束還保持着老樣式:腦後挽着個纂,腰下繫着條裙子模樣的“紗籠”。只看背影,不看他那嘴花白鬍子,也許會誤以爲他是位老年婦女呢。我猜想:他年輕時候必然好勇鬥狠,後脖頸子才留下條類似刀砍的傷疤。
車子走了半晌,不見飛禽走獸的蹤影。我悄聲問道:“你想我們能看見野獸麼?”
老皮雅達薩的眼睛搜索着兩邊的密林,微笑着說:“這要看野獸高不高興見客了。有時出來很多,有時影兒也不露。”
羅特納又急又快說:“客人老遠從中國來,不出來會會,可有點失禮。”剛說到這兒,有什麼東西從車軲轤旁邊跳出來,颼颼爬進一片淺黃深紫的野花叢裏。這是隻二尺來長的大蜥蜴,胖得顢里顢頇的,動作卻異常敏捷。
羅特納壓低嗓子喊:“看!報幕的出場了,下邊該有新奇的表演吧?”
也不見什麼特別新奇的玩意兒。只是在這野茫茫的大自然裏,看看各種禽獸富有性格的神態,倒也別有趣味。
孔雀一亮相,瞧它昂着脖子,拖着金碧閃閃的長翎子,顯得又矜持,又傲氣。一隻彩色蝴蝶翩翩飛舞着。那孔雀上去就鵮,沒鵮着,亮開尾巴叫了幾聲,還忌妒人家的美呢。最愛吃眼鏡蛇的獴想不到會那樣神經質,聽見一星半點聲響,急急惶惶地亂竄。樹叢裏閃着一對機靈的大眼,又是什麼呢?風吹樹搖,現出一隻漂亮的梅花鹿。這膽怯的小物件緊端量着汽車,絲毫不怕。有什麼可怕呢?無非是一隻大爬蟲,生就一副醜模樣,看了好笑。叢林裏沒有比這大爬蟲再老實的了,連小鳥都不怕它。一隻叫吉勒勒的鳥兒伏在沙窩裏,汽車停在旁邊,它站起來,走了幾步,歪着頭,轉着小眼,也不飛。沙窩裏平擺着四顆有花紋的小蛋。汽車一開動,吉勒勒又伏到蛋上,盡它做母親的天職。
凡有水草的地方,各種野獸都常來。老皮雅達薩引我們來到一處,湖面上浮滿雪一般的睡蓮花。三三兩兩的野牛正在岸上悠閒自在地吃草,望都不望我們,那神氣彷彿是說:“我不惹你,你可也別惹我。”一隻翠鳥站在睡蓮葉上飲了幾口水,抖抖翅膀飛起來,落在湖邊一段爛木頭梢上。那木頭忽然活了,一下子把翠鳥吞進去。竟是條陰險的鱷魚,慣會這樣趴在太陽地裏,張着血盆般的嘴,連續幾小時紋絲兒不動,裝得像木頭一樣,可憐的翠鳥竟落到它的嘴裏。
金錢豹也來飲水了,聽見汽車響,一縱身跳到岩石上,回頭望着汽車齜了齜牙,尾巴一甩不見影了。成羣的小野豬驚驚惶惶從樹林子裏逃出來,逃到母野豬的胯襠下。母野豬聳起脖子上的剛毛,樣子蠻得很,準備迎擊敵人。敵人卻不見。該是那金錢豹吧?也許是蛇。聽說大蛇有海碗粗,連母野豬也吞得下去。
老皮雅達薩領我們東轉西轉,見的野物就更多。一會是豺狗,一會是嘴大得出奇的鵜鶘,一會又是別的什麼,爭着現出色相來。我們心裏卻總不滿足,好像缺點什麼。是缺點什麼。到處只見象糞,卻一直沒見着那森林之王——大象。
前面停着另一輛汽車,窗裏伸出隻手,朝我們緊擺,叫我們停下。我們停下了,手還是擺,叫把汽車的火也滅了,半點聲息不許有。就在一百多步遠的地方,一片樹木亂搖亂晃,接着,一棵樹唿喳地倒下去,露出一頭大象,扇着耳朵,捲起倒下那樹的嫩葉,慢吞吞地咀嚼着。這種樹叫“狄柯爾”,類似棕櫚,象最愛吃,有時乾脆把樹拱倒,逍遙自在地飽餐一頓。那象吃得好香,什麼都忘了。我看得發呆,也什麼都忘了,連自己也忘了,彷彿這正是上古的洪荒時代,人類還不存在,眼前只是一片荒涼原始的大自然。
大象吃得心滿意足,打了個響鼻,慢吞吞地邁進更深的森林裏去。我們這才清醒過來,悄悄開動車,三轉兩轉,來到一條陰沉沉的河邊。
皮雅達薩說:“下車玩玩吧。這裏下車不要緊,可以鬆口氣。”
這條河名叫猛尼克,河對岸更荒野,獸類更多,人是絕對不許過去的。河水又渾又急,兩岸長滿盤根錯節的古樹,把那條河遮得冷森森的。猴子藏在樹葉裏怪聲大叫,好像故意嚇唬人。驀然間會有一枝冷箭嗖地從你頭頂飛過去,卻又看不清是從什麼地方射來,射到什麼地方去了。
皮雅達薩仰起臉說:“這是飛鼠——調皮的小物件。”
河邊的老樹身上刻滿許多英美人的名字,有的還是上一個世紀的。我就問道:“這地方建立有多少年了?”
羅特納眨了眨眼答道:“一百多年了,還是英國佔領錫蘭後建立的呢。”
我忍不住說:“哎!殖民主義者真會尋歡作樂,把一片人跡不到的大森林劃作‘公園’,虧他們想得出。”
羅特納的右眼眉梢輕輕一揚說:“這哪裏是什麼人跡不到的大森林!古時候,這是我們民族很重要的後方。從古以來,我們常常受外來民族的侵略,抗抵不住,就退到這一帶大森林裏,集合人馬,重新武裝,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反攻,收復自己的國土。歷史上已經多次這樣了。你今天早晨不是路過一座古城麼?那是我們古代‘穆葛麻’王朝首府的遺址,足有兩千年的歷史,一邊面臨印度洋,一邊是森林,當年敵人是奈何我們不得的。”
我噢了一聲說:“他們把這一帶劃作‘公園’,當年一定還駐紮着軍隊,是不是防止你們民族利用這一帶重新復興?”
羅特納機敏地一笑說:“他們從來不這樣講。只講:應該愛護野獸,禁止打獵,給予野獸自由。這是人道主義的表現。野獸有了自由,錫蘭人卻失去自由。不信你看——”說着他指了指老向導後脖頸子的傷疤,繼續說:“他就差一點變成犧牲品。”
我問道:“是刀砍的麼?”
老皮雅達薩摸着脖子說:“不是,是叫野獸咬的。也不是在這裏。我到這裏來當嚮導,還是獨立以後。早先年,我家裏有一小塊地,種點莊稼。英國人開闢茶園,硬要收買去。我不依,照樣下地播種。他們就放出狼狗,撲到我背上,咬住我的脖子。英國人站在地高頭冷笑着問:‘你讓不讓出地來?不讓,咬斷你的脖子。’那種暗無天日的年月,又有什麼理好講?地到底叫人奪去,從此我就四處流落……”
羅特納冷冷地說:“你聽,這就是他們的文明。對野獸,他們講人道主義;對人,乾的卻淨是獸道主義。”
太陽移到當空,叢莽裏悶熱得很。近處有一片草澤地,落下大羣的野鶴,有的紅頭紅腿,有的黑頭黑腿,一齊用長嘴在水草裏亂搗,搗的青蛙或者小魚騰空跳出水草,正好叫野鶴一口接住吞下去。
羅特納看看手錶說:“野鶴都吃午餐了,我們也該出去吃飯啦。”大家便坐上車,開出“公園”,別了老向導,奔着那座古城馳去。前後在野獸世界轉了五個小時,我的神智弄得有點奇怪,看見耕地的水牛,疑心是野牛,看見農家門口臥着的狗,也當是豺狗——彷彿什麼都是野的。對面開來一輛汽車,裏頭坐着幾個軍人,放肆地高聲談笑,一聽就知道是美國人。奇怪。我也覺得他們都是野獸。
羅特納鋒利地一笑說:“你這種錯覺,對野獸未免不敬。野獸你不惹它,可不一定傷人啊。”
一九六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