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藤的聰明,使他作爲這戲劇的“導演者”,在孩子們之羣中出現了,——而馬蘭又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呢?他雄偉,壯健,並且有光明燦爛的靈魂;他像一個驃騎,一個武士,不,一個將軍!
“馬蘭,”石藤把他派定了:“你就做一個將軍吧!”“振樞做新聞記者,——”他接着說;“你們要齊齊整整的排成一列,學着馬蘭的兵隊固有的馴服與遵從;聽着,聽我的指令!……漢章做國王,那末,楊望呵,來吧,我要你做馬蘭的勇猛的兵隊,還有陳嶽、吳鹿、呂祖貽——夠了,馬蘭的兵隊不能過分的多的,過多了他們就難免要變成驕傲而且無用!那末,紹通做民衆團體的代表,而朝徵做長夏城的懷有二十世紀的戰鬥熱情的市民,……”
當那排成了一列的行伍分散之後,馬蘭接受了漢章國王的意旨,隨即對他的守禦長夏城的兵隊下命令,——“馬蘭將軍統率下的將士們,”他揮動着他的竹製的指揮刀,開始了第一聲的怒吼;“爲着漢章國王的尊榮,你們必須從長夏城的前線立即撤退!……撤退呵!……”馬蘭的兵隊騷亂了,波動了,在長夏城的灰色的低空中發出了一片沉鬱的噪音。
馬蘭下了命令,乘着飛機,——飛機“啪噠—啪噠”的叫了一陣,到漢章國王那邊去,向漢章國王復了命。而馬蘭的違反命令的兵隊們,卻在背後切切的低聲私語,——
“我的身上有三分之二的血和肉,是長夏城出產的葡萄酒所化成的,我的全身,正充溢着長夏城的泥土的潮溼的氣氛和香味,而現在,我虧負了長夏城的守士的尊榮的名目,爲着嚴守馬蘭將軍的命令,長夏城喲,我要把你遠遠的拋棄了;我空應許了對於你的守護,——我對於你的守護的應許是空的!……”
“我的兄弟們,請不要笑我嘆息,消沉,我的確衰喪,無力,不能趁這時奮發,振起,不像長夏城的溫暖的氣息所孵成的雄雛!……”
“那末,這一瞬的時間過後,我們埋在長夏城的深邃、富饒的酒窖將被髮掘,驍勇的仇敵要在長夏城的最高的曬臺上,高擎着他們的榮耀的戰旗,……”
他們說着,一個個陷入了痛苦的深淵,暗暗的悲泣着,用手掩蓋着自己的顏面,而長夏城的無數千萬的市民們,卻像將被趕赴屠場的羊羣,驚慌了,惶亂了,正在作着絕望的祈求,——
“主呵!我祝禱你的神勇,你的壯健,你的全能;你給我們以鐵的援助吧!負心的馬蘭,枉費了他的食具,他的長靴,他的金黃色的莊嚴的戎裝,爲着逃命,將率領他的兵隊遠離我們而走了!——主呵,你賜給我們以神聖的力,……千員的戰將,百萬的神兵,……”他們的祈求是獲取了;所謂神聖的力,也不過止於解脫他們的危難,使他們在一種強固的信念中生存,——長夏城的勝利的戰局,既經奠定,而使長夏城的市民們從淪亡中獲救的倒不是主的神將,卻是日常在長夏城的街道上往來出入,爲他們所熟習的一隊極平凡、極普通的兵隊。
他們再也不是馬蘭的兵隊;他們的勇敢的行動,已經越出了馬蘭的命令所制御的圈圍。
現在,漢章國王的身心,正爲這突如其來的長夏城的戰報所震憾,——
“壞了呵,壞了呵!”他驚駭得像爲山間的野獸所威嚇的女兒,混身只是簌簌的打顫;“馬蘭的兵隊闖了禍,馬蘭的兵隊竟然敢於走入敵人的哨兵所密佈的田野,驚擾了敵人的安靜的營幕,使他們以獅子的雄姿,激動了忿怒之火;他們將捲土而來,把我的錦繡的河山裂成粉碎,——我在逃亡的途中,也要咬牙,切齒,永遠記得馬蘭所給與我的罪累!”
他隨即把馬蘭叫到面前,嚴厲地喝着,——
“馬蘭,現在要看你能不能補償你自己的罪過,你必須立即到長夏城的前線去,去制止長夏城的守士暴亂的行爲,使這些——王國的禍患之種們,在三十分鐘之內,一無遺漏的從長夏城的界線向外撤退!要不是這樣,我賜給你一把利刃,你必須用這利刃在回來的路上自刎,因爲我再也不願會見你的兇惡的面顏!”
馬蘭的飛機又“啪啦——啪啦”的叫了起來;馬蘭的飛機披着闊大的銀灰色的翅膀,下降了;馬蘭以絕對尊嚴的將領的權威,出現在長夏城的守士們之前。
——不呀,馬蘭的尊嚴,還是缺少得很,他必須走進他的兵隊在長夏城的郊外所張掛的營幕,然後,他看見他的兵隊一個個從臉相上消失了過去下屬對上官的狗一樣的馴服與遵從——他們正像勤勞的工蜂,熱烈地搬運着彈藥,築着堡壘,挖着濠溝,擦亮着槍刺,一隊代替着一隊的開赴前線,去應付那必死的決戰;他們已經發狂了,他們所爭取的是火線上的死亡率的九與十之對比,是九十九失敗之後的一個勝利,而戰鬥的火是炎熾地燃燒起來了,他們喝醉了仇敵之血,正覆蓋着白熱的炮火在做夢……馬蘭,他必須發現了自己的職權之喪落,他就是依據着山神的金身出現,也不能再在這叛逆的部屬中重複豎起原有的尊嚴,然後,他離開了他的隊,——爲着找尋他的疾苦的靈魂的避難所,他獨自走進了長夏城的街道,陷入了長夏城的盈千累萬的市民的重圍,——
長夏城的市民帶着從死的劫難中重又安然地歸來的喜悅,用着謳歌讚歎的歌舞者的熱情在迎接他們的勇敢的戰士——他們的戰士的唯一的領袖,馬蘭將軍,……看呵,傾城而出的市民們看呵!他沒有護衛,不避危險,太陽在他的赭褐色的顏面上照耀着,他顯得特別的壯健而且尊嚴,人類的高貴的熱血在他全身的脈膊裏奔馳,憑仗了他的力,長夏城的偉大的戰功建立了,後世的子孫們,將在那花崗石的紀念碑上指着他的尊榮的名號,他們要說,馬蘭遺給了我們以鎮懾一切仇敵的神勇,如今我們一個個都依據着他的壯健的雄姿長大了,我們可以用我們的燦爛的光耀去制御宇宙間一切的災殃,一如符咒之制御不可知的邪魔,因爲馬蘭的靈魂以一化百,以千化萬,他在我們的軀殼中潛隱地長大了,他影響於我們的身心和容貌,正如我們的父母所傳授的血緣!……看呵,傾城而出的市民們看呵!他以中世紀的騎士的神勇,聳身越過了長夏城的街道上爲應付戰爭而設置的障礙物,沿着那靜止如鏡的城河的岸畔,在鐵製的河欄的旁邊,威武、沉着的走着來了,長夏城的潮溼而又馨香的柔風拂動着他的衣襟,露出了裏面的紅色的織絨,愈加顯見得他的戎裝的莊嚴和尊貴;他的面孔帶着爲巨深的憂患所沖洗的戰鬥者的沉鬱和悲愁,但是他堅決,鎮靜,沒有一種外來的力能夠動搖他的眼睛所放射的每一根鋼的光芒;他一定爲着視察長夏城的戰地,因而走出了他的深遠而無從臆測的決勝千里的幄帷——他扮成一個小卒,一個軍曹,要用低下的外衣來掩蔽他的遠射的光輝,從而忘記了自身的偉大,不知這盈千累萬的市民們所歡呼迎接的來者,正是長夏城的守士的唯一的領袖——英勇的馬蘭!
盈千累萬的市民們,以長音節的呼聲高喊,——
“馬蘭將軍萬歲!”
“漢章國王萬歲!”
這聲音一陣強似一陣,構成了奔騰的巨浪,沖洗着長夏城的灰暗的全貌,長夏城的一間間、一座座的平舍與大廈的屋頂,猶如加添了貴重的寶石,放射出燦爛的光輝。如今長夏城遇到了極度的緊張,遇到了爲空前未有的喜悅所激起的痙攣,它停止了全部的交通,停止了脈膊的跳動,用窒息的胸懷去擁抱馬蘭將軍的絕對的尊嚴。
——不,馬蘭的尊嚴,還是缺少得很,他記得,他怎樣的走進了他的兵隊在長夏城的郊外所張掛的營幕,並且,他清楚地瞧見,他的兵隊一個個從臉相上消失了過去下屬對上官的狗一樣的馴服與遵從——他們正像勤勞的工蜂,熱烈地搬運着彈藥,築着保壘,挖着壕溝,擦亮着槍刺,一隊代替着一隊的開赴前線,去應付那必死的決戰;他們已經癲狂了,他們所爭取的是九十九個失敗之後的一個勝利,而戰鬥的火是炎熾地燃燒起來了,他們喝醉了敵人之血,正覆蓋着白熱的炮火在做夢,……長夏城的戰禍是再也無從遏止了,——而漢章國王的命令,卻使他的內心起着深隱不白的悲苦和驚惶,——“馬蘭,現在要看你能不能補償自己的罪過,你必須立即到長夏城的前線去,制止長夏城的守士的暴亂的行爲,使這些王國的禍患之種們,在三十分鐘之內,一無遺漏的從長夏城的界線向外撤退!要不是這樣,我賜給你一把利刃,你必須用這利刃在回來的路上自刎,因爲我再也不願會見你的兇惡的面顏!”
馬蘭困惑,慌亂,暗藏着狼狽的心,逃出了長夏城的盈千累萬的市民的重圍。
他必須變換了原有的服裝,躲進長夏城的一個最下等的旅館,然後,他準備着在第二天的早上從長夏城出走,向着遠遠的、遠遠的地方逃亡。……他必須以倉惶、失措的行蹤,作爲一切消息的探採者們所需求的祕密而被發現,然後,他再也無從逃出,新聞記者和民衆團體的代表們包圍了那奇蹟的旅館,擁入了他的臥房;在那灰暗、缺乏光線的房子裏,新聞記者燃起了Kodak之火,用着最準確的鏡頭,去攝取馬蘭的神勇的容顏,一面錄取了馬蘭的珍貴的言辭,用着特大的字粒在報紙上發表出來,使王國全境的人民們知道,馬蘭是怎樣的以熱烈而又沉着的情緒,爲長夏城的勝利的戰局之奠定而發言,——馬蘭,他必須對於眼前的情景作起更準確的權衡,他既不能回到漢章國王那邊去覆命,又不能從長夏城的險景遠脫而實行逃亡,另一面,長夏城的狂熱的市民們對於他的現成的愛戴和擁護,卻又重重地刺激着他的麻痹的神經,使他的動搖偏頗的身心得到了強固的鎮靜,然後,他真的強健了,威武了,——
他必須從逃亡的路上重又折回,回到他的部屬所結集的營壘,雙腳穩穩的踐定了,踐定在長夏城的勇敢戰士所據守的火線上,然後,他真的強健了,威武了,他一面向着漢章國王豎起了反叛之旗,一面把長夏城的戰績作爲一己所有的一樣接在手上,……
——當這一齣戲劇終了時,石藤正有點睏乏,他用着疲累的眼睛,嚴肅而又冰冷,分析着馬蘭一身所有的假造的英勇和尊榮;他解釋着,——
“兄弟們,這一齣戲劇,也和別的我們所看的戲劇一樣,它必定有所說明,它正在說明着馬蘭將軍是怎樣的卑劣無恥——”
但是他的解釋立即中斷了,他發見馬蘭失去了堅強自信的喜悅的笑臉,換上了羞慚,愧赧的面顏,——馬蘭的光亮的靈魂變成昏暗,他的眼睛凝固了,嘴脣顫動了,臉孔泛着恐怖的青色,面額上冒着一顆顆的、溼落落的冷汗,經過了一度痛苦的掙扎,他終於決然地從孩子們之羣中向外逃奔,——
孩子們騷亂了,驚慌了;他們失聲的叫喊着,彷彿有一種怪異的力從空中下降,它伸長着兇惡的巨臂,要毀滅人類生命的平安的權衡,……孩子們一個個的追趕上去,而可憐的馬蘭正在這時候逃進了那沿着城河一帶繁茂地生長着的竹林,——長夏城的整個市郊正爲嚴冷的暮靄所籠罩,西邊的太陽變成了一個充血的膿包,醜惡地,一片一片的黴爛下去,一些混雜在灌木叢中的村落,起着輕淡的炊煙,在低空中環繞着落葉的殘枝,作着摟抱的調戲;僅存的綠葉失掉了反射的光澤,而夕陽的最後的一縷金光也已經絕盡,……
晚上,人們點燃着搜索的火炬,由馬蘭的母親作着帶領,向着城河沿岸一帶的竹林裏突進,——馬蘭的母親的哭聲,順着河水的長蛇一樣的波瀾,向着爲黑暗的夜陰所覆沒的遠處盪漾;沉入了壯麗的夜景中的城河,正嘆息着它的亙古不滅的悲愁,那蒼鬱的竹林,卻變成了特別的詭譎而且深邃,它要一口緘閉了人類向着一切災禍呼救的回聲,學着一個奸狡的騙者之所說,“什麼我都不響,然而什麼我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