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住宅——建在小岗上的屋,有一种佳丽的眺望。小岗的下面是一地丛生着青草的牧场。牧场的东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阳初升时,投射在草场上的塔影很长而呈深蓝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苍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长期的风化作用,剥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满贴着苍苔。塔的周围植着几株梅树,其间夹种着无数的桃树。梅花固然早谢落了,桃树也满装了浅青色的嫩叶。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烟替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岗下,建在岗上的只有三两家。她站在门前石砌上,几乎可以俯瞰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们的稻秧种下去了。岗下的几层段丘都是水田,满栽着绿荫荫的青秧。两岸段丘间是一条小河流,流水和两岸的青色相映衬,像一条银带蜿蜒的向南移动。对岸上层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着一列农家。
村民的生活除耕种外就是采樵和牧畜了。农忙期内,男的和女的共同耕种和收获。过了农忙期后,男的出去看牛或牧羊,女的跑到山里去采樵。
她的母亲一早就出去了,带一把砍刀,一把手镰,一条两端削尖的竹杠和两条麻索出去了。她的丈夫也牵着一头黄牛过邻村去了。她没有生小孩子以前是要和她的母亲——其实是她的婆婆——一同到山里采樵去的。可怜她,还像小女儿般的她,前年冬——十六岁的那年冬,竟做了一个婴孩的母亲了。
“哑哑啊!我的宝贝睡哟!哑哑啊!我的乖乖睡哟!”她赤着足,露出一个乳房坐在门首的石砌上喂乳给她的孩子。
邻村的景伯姆,肩上担着一把锄头走过她的门首。
“段妹儿,你的乖乖还没断奶么?”她的生父姓段,村人都叫她做段妹子。
“早就想替他断奶。但夜间睡醒时哭得怪可怜的,所以终没断成功。”
含着母亲的乳房,快要睡的小孩儿听见他妈妈和人说话,忙睁开圆眼睛,翻转头来望。景伯姆。可爱的小孩儿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手指着景伯姆,“唉,呀呀!唉,呀呀!”的呼着。景伯姆也跑了过来,用她的黑而粗的食指头轻轻的向小孩儿的红嫩的小颊上拍。
“乖乖!你这小乖乖!你看多会笑。乖乖几岁了?”景伯姆半向她,半向她的小孩儿问。
“对了岁又过三个月了,景伯姆。”村里称婴儿满了一周年为“对了岁”。她笑着说了后,若有所怅触,叹了一口气。“岁月真快过呀,景伯姆。我们不看小的这样快的长大,那里知道自己的老大。”
“这不是你们说的话,这是我们快入墓穴的人说的话!你们要享后福的,你要享这小乖乖的福的。”景伯姆一面说,一面担着锄头向古塔那方面去。
“景伯姆,看田水去么?我送你一程。”她抱着小孩子跟来了。小孩子更手舞足蹈的异常高兴。
“是的,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稻秧不浸坏了么。我想把堤口锄开些,放水出来。”
“你太多钱了,买田买过隔村去。你们有钱人都是买苦吃的。”她且说且行,不觉的送景伯姆到塔后来了。她不敢再远送,望景伯姆向岗下去了。
小孩子还伸着手指着景伯姆,“唉的,唉的”的叫着要跟去。
她翻转头来呆望着塔背的一株古梅出神,并不理小孩子在叫些什么了。她呆呆的望着那株梅树出了一回神,才半似自语,半似向小孩子的叹了一口气。
“怙儿——这还是你的爸爸取的名——怙儿,你去年春在这梅树下和你的爸爸诀别,你还记得么?你爸爸向你的小颊上吻了一吻就去了,你也记得么?”她说了后,觉着双目发热。她还是痴痴的望那株梅树。
对岸农家的鸡在高声的啼,惊破了大自然的沉静。远远的还听见在山顶采樵的年轻女人在唱山歌:
蓬辣滩头水满堤,
迷娘山下草萋萋,
暂时分手何珍重,
岂谓离鸾竟不归。
共住梅江一水间,
下滩容易上滩难,
东风若肯如郎意,
一日来时一日还。
她们的歌声异常的悲切,引起了她无限的追忆——刻骨的悲切的追忆。她望见岗下和隔河农家的炊烟,才懒懒的抱着小孩儿回去。
二
怙儿的来历的秘密,不单她一个人知道,她的丈夫当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为了种种的原因,终不敢把这个秘密说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产系,她的母亲生了她后仅满一周年,又替她生了一个弟弟。她的父亲是个老而且穷的秀才,从前也曾设过蒙塾为活,现在受着县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压迫,这碗饭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父亲的家计是无雇佣乳母的可能。她的母亲只好依着地方的惯例,把她送到这农村来作农家的童养媳了。
魏妈——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亲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国璇算是村中数一数二的豪农。魏翁太吝啬了,他的精力的耗费量终超过了补充量,他的儿子——保瑛的丈夫——生下来不足半年,他就抛弃他的妻子辞世了。
丈夫死后的魏妈,很费力的把儿子泰安抚育至三周岁了。泰安断了奶后,魏妈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亲有姊妹的关系,听见要把保瑛给人家做童养媳;所以不远五六十里的山路崎岖,跑到城里去把保瑛抱了回来。在那时候才周岁的保瑛,嫁到了一个三岁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妈的乳至两周岁也断了奶。魏妈在田里工作时,他们一对小夫妻的鼻孔门首都垂着两条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这种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继续至保瑛七岁那年,段翁夫妇才接她回城去进小学校。魏妈对保瑛的进学是始终不赞成的,无奈段翁是住城的一个绅士,拿义务教育的艰深不易懂的名词来恐吓她,她只得听她的童养媳回娘家去了。但魏妈也曾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保瑛到十六岁时要回来和她的儿子泰安成亲。保瑛住娘家后,每遇年节假期也常向平和的农村里来。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进了县立的初等小学校,初等小学校毕业后再进了高等小学校。保瑛十四岁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学校毕业了。这八年间的小学校生活是平淡无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变化。高等小学毕业后的保瑛姊弟再升进中学否,算是他们家庭里的一个重要问题了。
“姊姊,你就这样的回家去,不再读书了么?”保珍当着他的父母面前故意的问保瑛。
“够了,够了。女人读了许多书有什么用!还是早些回魏家去罢。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来总唠唠叨叨的叹息说着她家里没人帮手。”
裤脚高卷至膝部,赤着双足,头顶戴着一块围巾,肩上不是担一把锄头就担一担粪水桶,这就是农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农村去,看见了会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脱离女学生生活,回山中去度农妇生活,不知不觉的流下泪来了。
“教会的女子中学要不到多少费用,就叫姊姊进去罢。”
“再读也不能毕业了。姊姊十六岁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学的程度尽够人受用了,不必再读了。”段妈还是固执着自己的主张。
“不毕业有什么要紧!多读一天有一天的智识!”保瑛恼着反驳她的母亲。
“她既然执意要读,就由她进教会的女中学罢。基督教本来信不得的,但有时不能不利用。听说能信奉他们教会的教条的学生们,不单可以免学费,还可望教会的津贴。你看多少学生借信奉耶稣教为名博教会的资助求学。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来居然的自称学士,在教会的男女中学兼课,月薪六十五块大洋!大洋哟!他在H市的教会大学——滥收中学毕业生,四年之后都给他们学位的大学——四年间的费用完全由教会供给。他们心目中只知道白灿灿的银,教会资助他们的银,所以不惜昧着自己的良心做伪善者。其实那一个真知有基督的。他们号称学士又何曾有什么学问!普通科学的程度还够不上,说什么高深学问!但他们回来也居然的说要办大学了。真是聋子不怕雷!这些人的行为是不足为法的,不过你们进了教会的学校后,就不可有反对耶稣教的言论,心里不信就够了,外面还是佯说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会的津贴。这就是孟夫子所说‘权’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才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过来——差他家的章妈过来问瑛儿可以到她家里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么?她说瑛儿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里去住,她家离教会和学校不远,日间可以上课,早晚就替她看顾小孩子。”
“有这样好的机会,更好没有的了。瑛儿,你愿意去么?”
“……”含笑着点点头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统关系不是“嫡堂”, “从堂”这些简单的名词可以表明的了。他们的血统关系是“他们的祖父们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
“听说吉叔是个一毫不苟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满脸枯涩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气了。他对你有说得过火的话,你总得忍耐着,吉叔母倒是个很随和的人,她是个女子师范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学习学习。”保瑛初赴吉叔家时,她的母亲送至城门首再三的叮嘱。
“吉叔父——叔父两个字听着像很老了的,听说他只三十三岁,那里会像有须老人般的难说话。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担心的是吉叔父。“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见他罢,我只和章妈和叔母说话。”
吉叔的住家离城约五里多路,是在教会附近租的一栋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会和学校还有半里多路。礼拜堂屋顶竖立着的十字架远远的望见了。学校的钟楼也远远的望见了。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人住的几列洋楼远远的望见了。在中国领土内只许白人游耍,不准中国人进去的牧师们私设的果园中的塔也远远的望见了。最后最低矮的白人办的几栋病室也远远的望见了。经白人十余年来的经营,原来是一块单调的河畔冲积地,至今日变为一所气象最新的文化村了。
“科学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学校的理科教员都在讴歌科学之力的伟大。但吉叔一班人说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怀着这个疑问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
三
最先出来迎她的是吉叔的儿子保琇,今年四岁了。其次出来的是章妈。章妈说,吉叔在学校还没有回来。章妈又说,叔母吃过了中饭说头晕,回房里去午睡去了。章妈最后问她吃过了中饭没有。
“谢谢你,我吃过了来的。”保瑛携着保琇的手跟着章妈达到会客厅里来了。厅壁的挂钟告诉她午后一点半了。
“姊姊今后住在我们家里不回去么?”保琇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时,常到保瑛那边去耍,今见保瑛来了,靠在保瑛怀里像靠在他母亲怀里一样的亲热。
“是的,琇弟!以后我们常在一块儿。你喜欢么?”
“啊!喜欢,太喜欢。比妈妈还要多的喜欢你。妈妈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听,瑛姑娘!他那张嘴真会骗人爱他。”章妈和保瑛同时的笑了。
“瑛姑娘,你今年多少岁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样多岁数,章妈?”保瑛脸红红的。
“无论谁看来都要猜你是十七岁。至少十七岁!”
“十五岁哟,章妈,我是年头——正月生的;才满十四岁哟。”保瑛同时感着近来自己身体上有了生理的变化,禁不住双颊绯红的。
“我不信,只十五岁?”
“真的瑛儿今年才十五岁。”里面出来的是吉叔母——岁数还在二十五六间的年轻叔母。叔母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行近来时,额下几条青色的血脉隐约的认得出,一见就知道她是个神经质的人。
“章妈说你头晕,好了些吗,叔母?”
“中饭后睡了一会儿,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面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插入髻里去搔痒,一面在打呵欠。打了呵欠后,她说:
“学校的用书你叔父都代你买了。你的房子章妈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琇儿同一个房子。房子在我们寝室的后面,和你叔父的书房相联,是很精致的,方便读书。琇儿,你不带瑛姊到你们房里去看看?”
中厅两侧是两大厢房,近门首的是章妈的寝室,那一边才是叔母的寝室。大厢后面有两个小房子。其实一间大房子,中间用木墙分截作两间小房子。章妈寝室后面的:一间是厨房,一间是浴室。叔母寝室后面的:一间是叔父的书房,一间是保瑛和保琇的房子。厢房的门和厅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书房同一个出入的。经过书房,再进一重木墙的门就是她的房子了。书房的门正在中厅的屏风后的左隅。木墙门上挂一张白布帘,就是书房和保瑛保琇的房间的界线了。
保琇转过屏风后,早跑进书房里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过来,只有章妈向对面的厨房里去了。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靠窗一个大方桌,桌前一张藤椅子。近门首的壁下摆着一张茶几,两侧两把小靠椅。靠厢房的方面靠壁站着两个玻璃书橱。木墙的门和书橱的垂直距离不满五寸。接近大方桌靠着木墙摆着一张帆布椅。大方桌上面,文具之外乱堆着许多书籍。
“叔父不是在书房里歇息?”保瑛看了书房里的陈设,略放心些。
“不。他早晨在这里预备点功课。晚上是很罕到书房里来的。就有时读书也在厅前,或在我的房里。”
保瑛的房里的陈设比较的精致,靠厢方面的壁,面着窗摆着一张比较宽阔的木榻,是预备她和保琇同睡的。榻里的被褥虽不算华丽,也很雅洁的。
靠窗是一张正式的长方形的书台。叔母告诉她,这张台原是叔父用着的,因为她来了就换给她用。靠内壁也有一个小玻璃书橱。书橱和寝榻中间有一台风琴。这风琴给了保瑛无限的喜欢。书台的这边靠着木墙有一张矮藤桌和矮藤椅,藤桌上面放着许多玩具。近木墙门口有一小桌,桌上摆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里坐了一会,同喝了几杯茶,章妈跑进来说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简单的——一个大包袱,一个藤箱子。
“瑛姑娘来了么?”保瑛和叔母坐在厅里听见吉叔父问章妈的声音。
“回到家里来,第一句就是问我来了没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可怕的人。”保瑛寻思着要出来,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进厅前来了。
晚餐的时候,一家很欢乐的围着会客厅的长台的一端在吃稀饭。地方的习惯,早午两餐吃饭,晚上一餐不论如何有钱的人家都是吃稀饭的。几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亲家里就讲究得多了。
“岁月真的跑得快。我还在中学时代,瑛儿不是常垂着两条青鼻涕和一班顽皮的小学生吵嘴么?你看现在竟长成起来了。”
“啊啦!叔父真会说谎。叔父在中学时代,我也有九岁十岁了,那里会有青鼻涕不拭干净给人看见。”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双颊饱和着鲜美的血,不易给人看的两列珍珠也给他们看见了。鲜红的有曲线美的唇映在吉叔父的视网膜上比什么还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琇很新奇的紧跟着瑛姊要和她一块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滚了几滚,很疲倦的睡着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只有章妈还在保瑛的房里自言自语的说个不了。她最先问保瑛来这里惯不惯,其次问她要到什么时候才回婆家去。保瑛最讨厌听的就是有人问她的婆家;因为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着足,戴着竹笠,赤着身的姿态,就很厌恶的在她眼前幻现出来。章妈告诉她,吉叔父对我们是正正经经的,脸色很可怕,但对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说多笑。章妈又告诉她,他们是很风流的,夜间常发出一种我们女人不该听的笑声,最后章妈告诉她说吉叔父是一个怕老婆的人。
章妈去后,保瑛暗想吉叔父并不见得是个很可怕的人。他对自己的态度很恳切的,无论如何叔父今天是给了我一个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脸色说是白皙,宁可说是苍白,高长的体格。鼻孔门首蓄着纯黑的短髭。此种自然的男性的姿态在保瑛看来是最可敬爱的。
“妈!妈妈!”保瑛给保琇的狂哭惊醒了。保琇睡醒时不见他的母亲,便狂哭起来。
“琇弟,姊姊在这里,不要怕,睡罢,睡罢。”保瑛醒来忙拍着保琇的肩膀。保琇只是不理,还是狂哭不止。
“啊,琇儿要妈妈,要到妈妈床上睡。去,去,到妈妈那边去。”叔父听见保琇的哭声跑了过来。
辫髻微微的松乱着,才睡醒来的双目也微微的红肿,纯白的寝衣,这是睡醒后的美人的特征。这种娇媚的姿态由灯光的反射投进吉叔父的眼来,他禁不住痴望了保瑛片刻。给叔父这片刻间的注意,保瑛满脸更红热着,低了头,感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羞愧。
四
“叔父,我不上学去了。我只在家里,叔父早晚教我读英文和国文就够了。”保瑛由学校回来,在途上忽然的对吉叔父说。
“为什么?”吉叔父翻首笑问着她。她脸红红的低下头去避他的视线。
“她们——同学们太可恶了。一切刻毒的笑话都敢向我说。”
“什么笑话呢?”吉叔父还是笑着问。他一面想身体发育比一般的女性快的保瑛,在一年级的小儿女们的群中是特别会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学们的羡妒。
“你不想学他种的学科,就不上学也使得。”
“数学最讨厌哟。什么博物,什么生理,什么地理,历史,我都自己会读。就不读也算了。我只学英文国文两科就够了。”
“不错,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数学。高等小学的数学尽够应用的了。”
“……”保瑛想及她们对她的取笑,心里真气不过。
“她们怎样的笑你?”吉叔父还是笑着问。
“叔父听不得的。”保瑛双颊发热的只回答了一句。过了一刻,“真可恶哟!说了罢!她们说我读什么书,早些回去担锄头,担大粪桶的好。”保瑛只把她们所说的笑谑中最平常的告诉了叔父。
她们笑她,她和叔父来也一路的来,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两夫妇般的。她们又笑她,学校的副校长和异母妹生了关系的丑声全县人都知道了;段教员是个性的本能最锐敏的人,有这样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轻轻的放过么?副校长和段教员难保不为本教会的双璧。
保瑛是很洁白的,但她们的取笑句句像对着她近来精神状态的变化下针砭。她近来每见着叔父就像有一种话非说不可,但终不能不默杀下去;默杀下去后,她的精神愈觉得疲倦无聊,她有时负着琇弟在门首或菜园中踯躅时,叔父定跑过来看看保琇。叔父的头接近她的肩部时,就像有一种很重很重的压力把她的全身紧压着,呼吸也很困难,胸骨也像会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气候,渐趋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来,跑到厨房窗下的菜圃中踯躅着吸新鲜空气。近墙的一根晚桃开了几枝红艳的花像对着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采折几枝下来。
“采花吗?”
保瑛忙翻过头来,看叔父含着雪茄也微笑着走进菜圃来了。
“叔父!桃花开了哟!”她再翻转头去仰望着桃花。“一,二,三,四,五,六,六枝哟!明后天怕要满开吧。”
雪茄的香味由她的肩后吹进鼻孔里来。她给一种重力压着了,不敢再翻转头来看。处女特有的香气——才起床时尤更浓厚的处女的香气,给了他一个奇妙的刺激。
她把低垂着的一枝摘下来了。
“那朵高些儿。叔父,过来替我摘下来。”
吉叔父把吸剩的雪茄掷向地下,蹬着足尖,伸长左手探采那一枝桃花。不提防探了一个空,身体向前一闪,忙把右臂围揽了保瑛的肩膀。他敌不住她的香气的诱惑,终把她紧紧的抱了一会。
厨房的后门响了。章妈的头从里面伸出来。保瑛急急的离开吉叔父的胸怀,但来不及了。章妈看见他和她亲昵的状态,把舌头一伸,退入厨房里去了。
“对不住了,保瑛。”吉叔父望着她低着头急急的进屋里去。保瑛经叔父这一抱,久郁积在胸部的闷气像轻散了许多。
那晚上十二点钟了。保瑛还没有睡,痴坐在案前望洋灯火。叔父在叔母房里的笑声是对她的一种最可厌的诱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笑声竟引起了她的一种无理由的妒意。
“我还是回母亲那边去吧,我在叔父家里再住不下去了。我再住在这家里不犯罪就要郁闷而死了——真的能死还可以,天天给沉重的气压包围着,胸骨像要片片的碎裂,头脑一天一天的固结;比死还要痛苦。今早上他是有意的,我承认他是有意的。那末对他示同意,共犯罪么?使不得,使不得,这种罪恶是犯不得的。我不要紧,叔父在社会上的名誉是要破产的。走吗?我此刻舍不得他了。”
自后不再怕叔父的保瑛的瞳子,对着叔父像会说话般的——半恼半喜的说话般的。
“有一种怪力——叔父有一种怪力吸着我不肯放松。”保瑛身体内部所起的激烈的摇动的全部,在这一个简短的语句中完全的表示出来了。她几次想这样的对他说,但终没有勇气。她近来对叔父只有两种态度:不是红着脸微笑,就沉默着表示她的内部的不满和恨意。但这两种态度在吉叔父眼中只是一种诱惑。
“明年就要回山村去了。回去和那目不识丁的牧童作伴侣了。我算是和那牧童结了婚的——生下来一周年后和他结了婚的,我是负着有和他组织家庭的义务了。社会都承认我是他的妻了。礼教也不许我有不满的嗟叹。我敢对现代社会为叛逆者么?不,不,不敢……除非我和他离开这野蛮的,黑暗的社会到异域去。”保瑛每念到既联姻而未成亲的丈夫,便感着一种痛苦。
五
造物像有意的作弄他们。那年秋吉叔父竟赋悼亡。有人说叔母是因流产而死的。又有人说是叔母身体本弱,又因性欲的无节制终至殒命了。众说纷纭,连住在他们家里的保瑛也无从知道叔母的死因。
那年冬保瑛回山村的期限到了,段翁因族弟再三的请求,要保瑛再在他家中多住三两个月替他早晚看顾无母之儿阿琇。保瑛自叔母死后,几把叔父的家务全部一手承办,不想再回山村去了。但在叔父家里住愈久,愈觉得章妈可怕,时常要讨章妈的欢喜。
冬天的一晚,寒月的光由窗口斜投进保瑛的房里来。她唱着歌儿把保琇哄睡了后,痴坐在窗前望窗外的冷月。章妈早睡了,叔父还没有回来。寂静而冷的空气把她包围得怕起来了,她渴望着叔父早一点回来。
“呃!深夜还有人在唱山歌。”梅岭的风俗淫荡,下流社会的青年男女常唱着山歌,踏月寻觅情人。“她们唱些什么?”保瑛在侧耳细听。
“不怕天寒路远长,因有情妹挂心肠。妹心不解郎心苦,只在家中不睬郎。”男音。
“行过松林路渐平,送郎时节近三更,花丛应有鸳鸯睡,郎去莫携红烛行。”女音。
保瑛痴听了一会,追忆及两个月前坐在叔父膝上听他们唱山歌和叔父评释给她听的时候的欢乐,望叔父回来之心愈切。
狗吠了。叔父回来了。保瑛忙跑出来开门。
“阿呀!我自来没见过叔父醉到这个样子!”保瑛提着手电灯把酒气冲人,满脸通红的叔父接了进来。
“可爱的,可怜的小鸟儿!”吉叔父把娇小的保瑛搂抱近自己胸膛上来。
他和她携着手回到书房里对面坐着默默的不说话。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他!”她也在这样的想。
“完全是夫妇生活了,我和她!”他也在这样的想。
默坐了半点多钟,保瑛先破了沉默。
“叔父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
“我们在H市的大学同学开了一个恳亲会。虽说是恳亲会,实是商议对副校长的态度。因为近来有一班学生要求副校长自动的辞职。我们当教员的当然不能赞许学生的要求。最公平无私,也只能取个中立态度。学生们说副校长不经教会会众的推选,也不经谁的委任自称为副校长。学生又说副校长近来私刻名片,借华校长的头衔混充校长了。学生们又说副校长是蓄妾的淫棍,没有做教徒的资格。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和异母妹通情,久留在他家里不放回妹夫家去,害得妹夫向他的老婆宣布离婚。学生们又说副校长借捐款筹办大学的名,替正校长的美国人聚敛,美国人是一见黄金就满脸笑容的,所以死也庇护着副校长,默许他在教会中作恶。学生们又说学校能容纳这样道德堕落的校长,学校是全无价值的了;为母校恢复名誉起见,不能不把副校长放逐。可怜的就是,有一般穷学生希望着副校长的栽培——希望着副校长给他的儿子们吃剩的残羹余饭给他们吃,死拥护这个不名誉的副校长,说副校长就是他们的精神上的父亲,攻击副校长即是破坏他们的母校,骂副校长就和骂他们父亲一样,他们是认副校长做父亲的了!”
“你们当教员的决取了什么态度?”保瑛笑着问。
“还不是望副校长栽培的人多,叫副校长做父亲的多!取中立态度的只有我和K君两个人。其他都怕副校长会把他们的饭碗弄掉。要顾饭碗就不能把良心除掉。现在社会只管顾着良心是会饿死的!你看副校长的洋楼,吃面包牛乳,他的生活几乎赶得上人种上有优越权的白色人的生活了,这全是他不要良心的效果!”吉叔父说后连连的叹息。
“……”保瑛只默默的不说话。
“他们很可恶的还取笑我。他们像知道我们……”
“他们取笑你什么!”保瑛脸红红的望着叔父。
“他们说,我是个不耐寂寞的人,这两三个月来真的守着独身不是还是个疑问。”吉叔父说了后笑了。
“讨厌的他们的什么话都乱说!”保瑛微笑着斜视吉叔父表示一种媚态。“是的,叔父,章妈真可怕哟!”她像有件重要事要对叔父说,“章妈说,‘瑛姑娘你近来变怪了。为什么专拣酸的东西吃?’她说了后还作一种谑笑,害得我真难为情。真的,我近来觉得再没有比酸的东西好吃的。”
“真了么?我们所疑虑的真了么?”叔父觉得自己的双颊及额都发着热。
“知道真不真!不过那东西过了期还不见来。”保瑛蹙着额像在恨叔父太无责任了。
“……”叔父只叹了一口气。
“万一是真的话,我这身体如何的处置,叔父!”
“你就回去,快回去和你的丈夫成亲吧!”无责任的,卑怯的叔父想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怕伤了侄女儿的心,又吞下去了。他只能默默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刻。
“除了这梅城地方外,他处没有吃饭的地方么?”保瑛像寻思什么方法的样子,很决意的问。
“你为什么这样的问?”
“我们三个就离开这个地方不好么?”
由教会的栽培,造成的师资只能在教会学校当教师,别的学校是不欢迎的了,就像个刑余之人一样到外地找饭吃的问题,在卑怯的吉叔父是完全没有把握。他还是默默的。
六
保瑛回山村去时,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候。保瑛回去四五日后就寄了一封信来。她的信里说,他和她的相爱,照理是很自然而神圣的,不过叔父太卑怯了。她的信里又说最初她是很恨叔父之太无责任,但回来后很思念叔父,又转恨而为爱了。她和他的分离完全是因为受了社会习惯的束缚和礼教的制限。她的信里又说,总之一句话,是她自己不能战胜性的诱惑了。她的信里又说从梦里醒来,想及自己的身体会生这种结果,至今还自觉惊异。她的信里又说此世之中,本有人情以外的人情。她和他的关系,由自己想来实在是很正当的恋爱。她的信里又说,她对他的肉体的贞操虽不能保全,但对他的精神的贞操是永久存在的。她的信里又说,她回来山村中的第二天的早上,发见那牧童睡在她身旁时,她的五脏六腑差不多要碎裂了。她的信里又说,她此后时常记着叔父教给她的“Love in Eternity”这一句。她的信里最后说,寄她的爱给琇弟。
叔父读了她的信后,觉着和她同居时的恐怖和苦恼还没有离开自己。保瑛虽然恕我,但我误了她一生之罪是万不能辞的。他同时又悔恨不该在自己的一生涯上遗留一个拭不干净的污点。
他重新追想犯罪的一晚。
妻死后两周月了。他很寂寞的。有一次他看见她身上的衣单,把亡妻的一件皮袄儿改裁给她。那晚上他把那改裁好了的皮袄带回来。他自妻死后,每天总在外边吃晚饭。要章妈睡后才回来。
“你试把它穿上,看合式不合式。”他坐在书房里的案前吸着雪茄。
“走不开,琇弟还没熟睡下去。”保琇自母死后每晚上只亲着她,偎倚着才睡。
“你看,他听见我们说话又睁开眼睛来了。不行,琇弟!哪里每晚上要摸着人的胸怀才睡的!你再来摸,我不和你一块儿睡了。”
叔父听见保琇醒了,走进保瑛房里来。
“不行哟!不行哟!人家脱了外衣要睡了,还跑到人家房里来。”保瑛笑恼着说。帐没有垂下,保瑛拥着被半坐半眠的偎倚着保琇,她只穿一件白色的寝衣,胸口微微的露出。吉叔父痴看了一会,给保瑛赶出书房外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的沉默。
“睡了么!”
“睡了,低声些。”叔父听见她下床的音响。不一刻她把胸口的钮儿钮上,穿着寝衣跑出来了。
“皮袄儿在哪里!快给我穿。冷,真冷。”
她把皮袄穿上后,低着头自己看了一会然后再解下来。
“叔父,肩胁下的衣扣紧得很,你替我解一解吧。”
吉叔父行近她的身旁,耐人寻味的处女的香气闷进他的鼻孔里来。关于皮袄的做工和价值,她不住的寻问。她的一呼一吸的气息把叔父毒得如痴如醉了。他们终于免不得热烈的拥抱着接吻。
“像这样甜蜜的追忆,就便基督复生也免不了犯罪的。”他叹息着对自己说。
自后半年之间,她并无信来。一直到十月初旬才接到她来一封信。
……叔父,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你忘记了么?我前去一封信后很盼望叔父有信复我,但终归失望了。叔父不理我或是怕写给我的信万一落在他人手里,则叔父犯罪的证据给人把持着了。如果我所猜的不会错时,那我就不能不哭——真的不能不哭叔父的卑怯。我不怕替叔父生婴儿,叔父还怕他人嘲笑么?想叔父既然这样无情的不再理我那我就算了,我也不再写信来惹叔父的讨厌了。不过叔父,你要知道我身体,因为你变化为不寻常的身体了。我因这件事,我的眼泪未曾干过。叔父若不是个良心死绝的人,不来看看我,也该寄一封信来安慰我。我的丈夫和婆婆都有点知道我们的秘密,每天的冷讥热刺实在令人难受。叔父,你须记着我这个月内就要临盆了。我念及此,我寂寞得难耐。我想,我能够因难产而死——和可怜的婴儿一同死去,也倒干净省却许多罪孽。叔父,你试想,我这腹中的婴儿作算能生下来,长成后在社会中不受人鄙贱,不受人虐待么?叔父你要知道我们间的恋爱不算罪恶,对我们间的婴儿不能尽父母之责才算是罪恶哟!最后我望你有一回来看我,一回就够了!我不敢对你有奢望了……
自她生了婴儿后,气量狭小的社会对吉叔父发生了一个重大的问题——宗教上和教育上的重大问题。社会说,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犯罪,不单要把他从教育上赶出去,也要把他从社会赶出去。族人们——从来嫉妒他的族人们说,若她和他真的有这种不伦的关系,是要从此地方的习惯,把女的裸体缚在柱上一任族人的鞭挞,最后就用锥钻刺死她;把男的赶出外地去,终身不许他回原籍。虽经教会的医生证明说,妊娠八个月余就产下来的倒很多,不能硬把这妊娠的期短,就断定女人是犯罪;但是族人还是声势汹汹的。
吉叔父看见自己在这地方再站不住了。教会学校有暗示的听他自动的辞职。他把保琇托给亲戚后;决意应友人的招请,到毛里寺岛去当家庭教师。他临动身,曾到山村的塔后向她和她的婴儿告别。他和她垂泪接吻时,听见采樵的少女在山上唱山歌。
“帆底西风尘鬓酸,阿郎外出妹摇船,不怕西风寒透骨,怕郎此去不平安。”
一九二四年八月八日于蕉岭山中
(初发表于1923年10月《东方杂志》21卷2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