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來自遠方的怪異的預言家,聖者,他用着比魔鬼更適宜於隨機應變的神祕的姿態,矇蔽着一切的人們,從暗中活動起來了。當他經過梅冷城的郊外,從那爲低矮的灌木叢所掩沒的小路徑,向着那高出於梅冷城最高的屋瓦的山岡上顯現的時候,他的步聲,和有着肉塊的野獸的輪爪踏在地上時所發的步聲一樣的低微,他的急促的氣喘也已經靜止了,那比螃蟹的長長的眼珠子還要長的眼睛——這可憐的盲者所藉以鑑別一路的兇惡與平安的木棍子,像食蟻獸的怪異的嘴,伸長着,往前面伸長着,不是看而是嗅,在那焦黃色的泥土和砂石中嗅出了他的前程,他的活計,不,應該說,他的狹小的唯一求生的路徑;那高大雄偉的身軀,有如一隻昂然突起於空間的高背的駱駝,從上端看來,他似乎有如斷根的樹幹般立即傾倒下來的危險,但是從下端看來,他穩定了,他的急促倉惶的步武,刻刻的在挽救着從那傾倒的危險中所生的災殃和憂慮,這樣,他從那高高的山坡,飄飄然,向着梅冷城的東南面的大路上走了,——而在他的四周展布開來的正是那廣闊的、爲單純的綠色所深染的麥田,再遠一點,梅冷城的白色的建築物,隱約地爍現在一線疏落的青青的林影間;那破爛、疾苦的村舍,蓋着輪癬一樣的赤色的屋瓦,萎縮,衰頹,像從一切災難中逃出的蝦蟆,一隻只飢渴地張着乾癟的嘴臉;那高擎於天際的紅日卻益發顯得晶明而且精警,它撥開着張蓋於低空的霧靄,像一盞爲彎腰仗拐的老者的手所捧持的燈,把這一個露出了破綻的地球反來覆去的照,猶如雞蛋商人在照一顆發腐了的雞蛋。
於是他從田野的靜穆中響動了,他的步武稍爲停頓起來,不時的把左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咳!——咳!……彷彿用一種暗號在對他的隱沒了的靈魂告密似的,一聲聲,詭譎地咳嗽着;兩隻無從換取的——早爲上帝所貽誤了的眼睛,卻保有着越過了一切的障翳的功能,嵌攝在那高高突起的前額的底下,在鮮明的陽光裏,冒充着幸運者所有的寶物的閃耀。當他在大路邊停息下來的時候,他彷彿是一隻爲寒風搖動了神聖的獨角的蝸牛,突然的靜止了,而他的耳朵正從遠遠的地方聽到了一陣小孩子的嘈嚷聲,——他用着他的耳朵去靠近空間,正如小竊兒用他的眼睛去靠近壁縫。
這當兒,從他的前面走來了一羣天真活潑的小兒郎,——他們來自一個新的活躍的世界,握有比人類固有更多的威權;他們到處遍撒着烽火之種,——他們對他發出了亙古未有的絕對的言辭,叫他聽從了卑怯和畏懼的指使,從今日起,他的頭上有了嚴肅而無可違背的意旨,那便是對於當地全境、全國以至於全世界的村民的絕對幸運之預言。
“聖者”,年輕人的行列中的一個,他依據着不惜對敵對者施行卑俗的侮辱的態度發言:“我們的高貴的村民將從火辣的痛苦中獲救了!從今日起,你再也不能一如往常似的對他們作不祥的預言,他們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他們要說,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長了,並且釘着根,像釘根釘得最牢的草頭香一樣,他們快活了!他們已經一手掃除了所有一切的災殃和禍患!……”他從恐怖的顫抖中重複獲得了身心的堅固和安寧,他對那嚴肅的警告點頭,彎身,拱手,——對那嚴肅的警告作着一切無盡的應答和遵從。
他的手裏拋絕了所有一切的厄運的預言,換來了所有一切的幸運的預言,這樣,他繼續以預言家的職守向着他那隱沒了的靈魂告密,說他還是一樣安然地活在人間。
他帶着新的幸運的預言,到梅冷城郊外的村舍間來了;他該不會有什麼奇特的感覺,這村子正爲一片憂鬱的哭聲所震撼——這村子,也和梅冷全境到處所見的,被付與了絕滅的厄運的村子一樣,破壞了,毀滅了!……今朝,那神聖的從梅冷城開出的軍隊在這村子所舉行的大血祭可算完畢,而那累累地在池塘的岸畔橫陳着的死者們,卻用了絕望的悲憤在指示着殘酷的戰鬥之反覆和無盡。今朝,新時代的戰士們以中世紀的義俠劫殺了從梅冷城派出的罪惡的官吏,在回來的路上和巡邏的敵軍作了激烈的遭遇戰,他們的失敗已經陷入了二與三之對比的可悲的宿命,爲戰鬥的熱誠所聖化的村舍,它壯健了,英勇了,它正視着梅冷城的屋瓦上所起的煙塵,一面吩咐他們利用那蘚苔似的低矮的樹林,利用那潦亂地向着不定的方向峻急奔行的小山溪,利用那到處橫阻的山阜,迂迴曲折的小路徑,在這綜錯複雜的地形加重了戰鬥的神祕性,從不斷的失敗和逃匿中給與他們一切所有的便利和最後的光榮,等到追襲的敵軍到來時,它卻堅決地,對一切的查探和詰問保持着山岩一樣的絕對的矜高和緘默,這樣,它激動了敵軍的暴烈的怨火,——他們在一個早晨中屠殺了這村子所有從十七歲起到三十五歲的壯健的村民。
現在,他的鼻子充塞着惡臭的血腥,這血腥在他的鼻子裏起着猛烈的刺激,猶如香辛料在消化不良的腸胃中所起的作用,他呼吸暢達,步武穩定;但是他不能不停息下來,對着一個可憐的老太婆的哭訴諦聽。
“聖者,”那老太婆如一片從枯枝墜下的落葉似的投在他的跟前,緊緊地執着他的衣襟:“你告訴我吧,爲什麼,我的兒子,我的肉,他從小就在身上帶着山神的符咒,遠遠地隔着一切的災殃和禍患,由我在前面作着帶領,我要帶領他走進地上的樂園,他長大了,他從一個嬉玩的小孩子,依據着我一手所創制的一個人的模樣,變成了又高大又強壯的人,他挑得起一百斤的燕麥,從我們的村子到田主的家有二十多裏遠,但是他的壯健的年紀害着他,他不能像衰頹的老者一樣,庸碌了一生,耗盡了他的寶貴的少年,——我的天,他不就是因爲活着,所以罹遭了這可悲的劫難?……”
——他的嘴裏響着神祕的無聲的笑。
“但是呵,”他的頭上有着嚴肅而無可違背的意旨,那便是對於當地全境,全國以至於全世界的村民的絕對幸運之預言:“我們的高貴的村民將從火辣的痛苦中獲救了,你們的谷,收一粒得一粒,你們要說,我們在自己的土地中生長了,並且釘着根,像釘根釘得最牢的草頭香一樣,你們快活了,你們已經一手掃除了所有一切的災殃和禍患,……”
他的話還未說完,老太婆驚訝着,她吻着他的手,她大大的受了感動,他的話使她從巨深的悲苦中得到慰解,她拉着他一同走遍了這哭聲震地的村子的四周,把他介紹到那爲巨深的災難所持劫的全村子的人們之前。
“我們的聖者,”她用顫抖的聲音向着村子的人們高喊:“他保有着靈魂與肉體的平安,從天上下降了,在我們的不幸的人羣中出現,你們聽呵,聽我們的聖者的預言,……”全村子的人們都集攏來,他們緊緊的把他圍在中心,嚴重的災難使他們深深的搖動了生命之根,只要能夠從他的嘴裏得到一聲慰解就可以滿足,——即使這慰解是十足的欺騙,欺騙在他們的需要,正如饑饉之切求食糧。
但是這當兒,他突然地昏亂了。人羣中有一個壯健的村民,這一定是那壯健的村民中的僅有的一個,向他高舉着詰難之手,接着,他用着逆襲的手法,拔出了手槍,對準他的腦袋開放。他的高大的軀幹倒下之後,那開槍的村民代替着他的位置,他暴然而且忿怒,用一種燃燒的白熱的言辭講演:“兄弟們,我們中了那預言家的狡計,我們爲了一時的安慰,向他出賣了亙古至今,山堆累積的悲慘和冤仇!聽吧,這是我的預言,我的正確不移的預言,我預言你們在這以赤血換取一切的年代中的總的毀滅,毀滅!在這裏,誰能保證我們片刻的平安?我們的平安必須付與血的代償,從毀滅中去取得可靠的兌現。這是歷史的深坑——我們堅強起來吧!誰想在這深坑中架起橋樑,誰就應該作起橋樑之基,投入這深坑的裏面,把自己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