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幼年的時候,祖父曾給我一個不能磨滅的印象;他常常喝醉了酒,醉酒以後一定要罵人:
“武則天,大娘們,男盜女娼麼!”
“可自然嘍,學武則天,學養大漢,還有好?”
這樣,武則天這個人物,在我的心裏,便蓄下了一個可憎的影子。我常常不自覺地把社會上所公認的那些壞女人,比做武則天;且在心裏描畫着她那淫蕩的生活,偷偷地嫌厭,卻又企慕着。
我這種虛僞的道理傳統觀念,一直繼續到自己也有了想象和理解的時候。
等到自己的思想逐漸形成,而又懂得發問題的時候,祖父的論斷自然就很使我懷疑了!
但這樣說,也並不是指出我有意要給武則天做翻案文章,這種工作,我預備留給歷史學家;至於我,因爲所依據的史料有限,也僅僅是憑着自己的見解,給那中外傾注的歷史上的怪傑,做了一個不盡忠實的描繪罷了!
所謂不盡忠實,因爲在創作過程中,雖說我很爲那女傑的倔強性格所感動,但爲了要達到我所企圖的目的,卻有着小小的改動和遷就。自然,這種改動和遷就,是以無損武則天的精神爲原則的。
關於歷史劇的創作方法問題,到現在爲止,我並沒有什麼固定的成見。但有一個原則,卻是我所遵從的:那就是在整理和分析過現成史料以後,怎樣在這些史料裏才能提煉出它的真實性,使之對於現代會有較強的意義。
古來的史家,大都把武則天的革命,依附在李唐的系統下,這恐怕是對武則天的一種侮蔑。實際上她已經臨朝稱帝,改號曰周,並遵周文王爲祖先。這種改革,依我的揣測,也許並不是偶然的。武則天在當時,以女子當國,常恐民心不服,所以喜歡利用民衆心理,以穩固自己的信仰。譬如當時民心好佛,她便加號曰“金輪”皇帝,當時民衆對堯、舜信仰甚堅,她便以堯、舜自況。那麼,又怎知她不是因爲當時“武王伐紂”這故事,在民間有着甚深的影響,她才上國號曰周呢!但這“紂”卻也許不是暗示唐代政治的暴虐——因爲那時候在政治上並沒有什麼騷擾——乃是象徵着封建的傳統社會對於女性的歧視與虐害!
這種推斷,雖不免無力之譏,但就武則天的一生行業,以及當國時的幾件政治改革,也可以找到幾點根據。
(一)在她當國的時候,曾下令“王公以降,皆習老子”,這之中,當然有着廢孔的意思。
(二)在她當國的時候,曾立法“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當時社會裏的母性,是沒有地位的,所以死過以後,子女並不戴孝表示哀惋!
(三)她曾修《烈女傳》——她的《烈女傳》至今不傳,看起來,恐怕並不是以節孝立論的;因爲倘是那樣,後世帝王以及道德之士,正好立爲經典,以彰後世,絕不會使之湮滅的。
(四)她當國以後,曾對男性有過極端的報復行爲——也就是爲我們所熟知的《爲徐敬業討武曌檄》上所謂的“穢亂春宮”——這種行爲發生在她六七十歲的時候,恐怕不能視爲性的需要。
(五)還有她在幼年遭遇上,可能養成一種對男性仇視的心理。因爲她的父親早喪,依母爲生,常受叔伯的欺凌。及至入宮,覆被迫爲尼,這種種環境上的影響,也許正是她竊位的根蒂。
所以,在寫作《武則天》這劇本的時候,我只集中一點來描寫:便是在傳統的封建社會下——也就是男性中心社會下,一個女性的反抗及掙扎。
這種處理題材的態度,是不是對的,我不敢定,但所有《武則天》這劇本里的故事、場景以及人物,卻全是由這一個重心出發的。
因之,劇中的人物,不盡是歷史上所有的,而許多在歷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人物——如狄仁傑等——我也酌量給以捨棄。
我寫了男性中心社會下的幾個女性的姿態,她們所受的壓榨、虐待和痛苦,雖說是一致的,但以各人的認識和生活態度的不同,而有着差別。這之中,有逐漸在傳統生活的磨鍊下,變得貪婪、刻毒和妒嫉的老尼;有不滿現狀思圖反抗、卻又沒有力量而終至瘋狂了的妙真;有追求自由、但因認識單純遂至被騙而不悟的妙玉;有隻擇目的不擇手段、積極反抗的個人英雄武則天;有點綴品的韓國夫人;有安命的王皇后。這種種女性的姿態,因限於我的寫作技能,自然沒能得到充分的發揮,這是頗使我內疚的。
但更使我內疚的,卻是人物的另一面,那作爲正統的男性代表人物:徐有功和太子哲(即中宗皇帝)。這兩個人物,在我的寫作中,無疑是失敗的,因爲太偏重了封建社會下的必然產物——以玩弄女性爲業務,卻昏懦無能、得享高位的高宗皇帝,及市井無賴、以諂媚爲營利手段的薛懷義,遂使得這兩個人物——徐有功和太子哲成爲了全劇的穿插。關於正統的封建勢力,我的理解是:它虛僞卻又剛強,它有它本身的正義感,但這種正義感卻無疑是給予別一階層的迫害,它可以在一個新生的勢力下低頭,暫時屈就,卻隨時都可以反悔。把這種概念形象化了的徐有功這個人物,顯然是非常無力的。
在排演的過程中,友朋曾疑慮過武則天之失敗的結局的不可解。這,我想是無須的。因爲武則天這人物,在她以李逵式的反抗姿態一出場的時候,便已經決定了失敗的命運。綜其一生,在政治上並無十分大的影響。她企圖突破封建傳統,但卻處處被封建傳統所束縛,無意間且以新的封建傳統束縛人家——放縱地玩弄男性。在寫作過程中,武則天這人物,在我的心目中,不過是封建社會下產生的一個較強的變態女子,她企圖以個人英雄主義的方式奪取政權,終因無深邃的政治思想,致不能突破傳統的封建勢力而失敗罷了!
話到此地,似乎已經完了。但還要附上幾句:在創作的領域裏,“寫些什麼?”和“怎樣地寫?”這兩個問題,曾被關聯地討論過許久了。但我覺得其着力點還是在於“怎樣地寫”,至於“寫些什麼”,卻是其次的問題。歷史劇不是不可以寫,而是怎樣地寫。魯迅先生曾經寫過不少的諷喻的歷史小品,卻都是極成功的作品。所以我是沒有悔恨的。但寫完了纔開始畏難,而倉促草成,卻又發生了“急於求功”這一類的自嘲,卻始終是我的一點弱點!
末了,我謹感謝在各方面幫助我搜集材料的金性堯先生,及以完整爲己任而給了我不少寶貴意見的本劇導演沈西苓兄和許多熱心鼓勵我的朋友!
5月28日
武則天
人 物
妙 常——即武則天,妙常乃尼庵時名。
妙 玉——感業寺內女尼。
妙 真——感業寺內女尼。
老 尼——感業寺內住持。
高宗皇帝——懦弱無能,又懶又蠢,晚年且患頭痛病。
太子哲——武則天親生子。性剛強,識古禮。
王皇后——高宗皇后。
上官儀——高宗朝臣,官侍郎,兼弘文館學士,有文才。
韓國夫人——武則天姊。
徐有功——高宗時朝臣,官大理寺正卿。人迂腐,有呆子氣。
上官婉兒——上官儀之孫女。
薛懷義——市井無賴。
張昌宗——武則天寵臣。
張易之——武則天寵臣。
武三思——武則天侄。
武承嗣——武則天侄。
宮女甲、乙、丙。
宮人甲、乙、丙。
第 一 幕
人 物
妙 常——即武則天。妙 玉——庵內女尼。
妙 真——庵內女尼。
老 尼 宮人甲 宮人乙。
地 點
感業寺內。時 間
唐高宗永徽三年五月。武則天年二十八歲。布 景
感業寺的正殿。正面供着釋迦及佛門弟子的神像,像前均燃佛燈。下面供有香案,香案上除香燭、紙馬等供品外,尚有紅布匾額等數事。
殿上,更懸着一金字匾,上書“佛光普及”,款落高宗御筆等字樣。
左右開窗,作長方隔形,窗外月影綽約。左開角門,供出入。
香案下有繡墩。左方尚有桌椅數件,桌上散堆着狼藉杯盤。
整個佈景在肅靜中雜着零亂。
〔開幕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月光清冷的從窗櫺內映進來,使得舞臺上在暗淡之中,還顯得有些淒涼。
〔感業寺內,這一天曾經歷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大變動,原因是唐高宗在白天曾來這裏拈過香。在一向是枯井一樣和外界間隔的生活裏,經過了這一變動,也不免掀起了絕大的波瀾,而熱鬧之後又歸於冷清,也頗使庵內女尼們觸動了一向壓抑着的哀思。
〔臺上香菸繚繞,紅燭高燒,鐘磬聲悠然響起,老尼正趺坐神前默默禱告。
〔神前櫥案上因白天曾供奉高宗素餐,還沒有收拾好,所以顯得杯盤狼藉。
老 尼 (默默唸誦)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蚊子真多……(因爲時正五月,天氣酷熱,蚊子似乎有意和她開玩笑,不時撲向她的頭臉,她也不時伸出手來,猛然向空中抓撲着)大慈大悲……啊噢咿唔……(又猛然向空中撲去,這次似乎有所得,便立起身,湊到紅燭跟前去張開手)跑了,王八蛋!這麼多蚊子,一定是後面那臭水溝裏的。早就叫她們點蚊香,偏不聽話,這些爛掉蹄子的丫頭們!(忽有所悟,又急忙跪到神像前)啊噢咿噢,我佛大慈大悲,咿噢啊噢……(又猛然伸手向空中撲去,無所得,煩躁地站起來)今天是怎麼回事,心裏這麼煩,經也念不下去,功課也作不完了,(又猛然伸手向空中撲去)蚊子也來搗亂。我老了,不中用了,快近七十歲的人了,難道向她們年輕人似的,愛熱鬧,想……啊,罪過,罪過,阿彌陀佛……菩薩要責罰的。責罰,菩薩真會責罰嗎?四十年來,我天天看見這四堵牆,天天看見這些含笑的菩薩,菩薩爲什麼要笑呢,告訴我,你們爲什麼笑呢?啊喲,我這是做什麼呀!(急忙跪下)阿彌陀佛!(大聲念)啊嘿咿嘿,彌拉磨擂……(又煩躁地站起來)不行,不行,這可真怪,我總是……(回身指菩薩)你別笑了好不好!蚊子!高宗皇帝今天來了,高宗皇帝真可愛……唔,天哪,(指牆壁)你這些牆,別站在這裏好不好,求求你,滾開吧!讓我看看外邊是什麼樣兒,我老了,快死的人了……嘿,我這是說什麼呀!(自言自語地)再念經吧,不中用!求求菩薩吧,也不行!(一轉臉望見神像,便指着它)你們爲什麼老是這一副臉色,變個樣兒好不好?蚊子!高宗皇帝也會笑,可是笑的多好看,多聰明,……等等,讓我想想,在吃飯的時候,他那一笑,是不是向着我,是不是……(趕緊跪下唸經)嘿磨一嘿,磨拉木陀……(又站起來)不對,不對,也許不是向我笑。我想起來了,大概是向她們年輕人,可是誰呢?(生氣)這還了得,她們竟跟皇帝笑起來了!做尼姑纔到了三年,就跟男人勾搭起來了,這還了得,這……我是不答應的!可是誰呢,妙真嗎?那孩子平常就老實,多說一句話,全要臉紅,不是,不是!妙玉嗎?究竟還年輕,平常雖說喜歡調笑,可畢竟是個孩子,大概不敢。那麼,只有妙常了!對了,一定是妙常,這丫頭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在宮裏的時候,聽說和當今皇帝就有一手。她的名字那時候叫個媚娘,總是個媚惑人的老手嘍。(更生氣)一定是她,豈有此理!對了,在皇帝說“擺駕回宮”的時候,她還向皇帝溜了一眼,這丫頭!我得教訓教訓她,罵她幾句,打她幾下,不然菩薩也不答應的!(怪聲地叫)妙常!妙常!怎麼,死絕了嗎?妙常!
〔妙玉和妙真上。〕
老 尼 (厲聲地問)妙常呢?
妙 玉 (戰戰兢兢地)恐怕在後面佛堂裏吧!
老 尼 什麼,一個人躲在佛堂裏想男人嗎?太沒樣了!
妙 玉 你老人家平常不是說,我們佛教應該以清淨爲主嗎?
老 尼 (惱羞成怒)清淨?別跟我搗鬼!你們那心思,我懂得的。(大聲叱叫)妙真,站好,別歪歪斜斜裝得像個美人似的!手幹嗎老託着下巴?放下來,站也沒有一個站相!
妙 真 (受了委屈似的)師父!
老 尼 別說話!一個年輕的尼姑,最好一天到晚別開口,一開口就是“誨淫”,“誨淫”懂吧?在我像你們這樣年紀的時候,除了唸經以外,整整有三個月沒開過一次口……
妙 玉 可是……
老 尼 什麼“可是”!站好,把手合到胸前去。連聽講道的規矩全沒有,連手全不知道往什麼地方放,還做什麼尼姑!(稍停,略微鬆了一口氣)聖天子做事是不會錯的,把你們打發到尼庵裏來,是讓你們懺悔的!我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是——算了吧,蚊子真多,早就叫你們點艾草熏熏,偏不聽話!
妙 玉 我們現在就熏熏吧!
老 尼 現在,現在你們還是先收拾收拾這些傢俱吧!我的功課全做完了。還薰它幹嗎?佛爺有靈光保護着,是不怕咬的!凡人,才怕咬!妙常哪兒去了?妙常!妙常!這東西,我一定得教訓教訓她!(她一路吆喝着下)〔妙玉和妙真對望了一眼,便默默地收拾東西。〕
妙 玉 (嘆一口氣)唉!
妙 真 (也嘆了一口氣)唉!
妙 玉 想起來,日子過得也很快,我們出宮做尼姑,全三年了!〔妙真無語。
妙 玉 當初要是父母有錢,在衙門裏打點打點,我們這時候也許嫁了人,生了孩子吧?〔妙真無語。
妙 玉 這種日子真是難受,當先皇死的時候,要把我們派了殉葬,一死拉倒,也許好一點吧?
〔妙真無語。
妙 玉 你爲什麼不講話呢?
〔妙真仍無語。
妙 玉 你真聽信了那老婆子的話,不開口了嗎?
妙 真 (遲疑地)又何必講話呢?
妙 玉 講講倒好一點。這樣談談說說,時間倒好像過得快一點似的。
妙 真 我沒有話講,在我什麼全是一樣的!
妙 玉 我偏要你講話!
妙 真 (若有所思,恍恍惚惚地)講什麼呢?
妙 玉 從前在宮裏的時候,日子雖說難熬,可究竟要好一點。那時候,我還有很多希望,現在是什麼希望全斷絕了!什麼全離開我了!什麼全隔在牆外邊了!
妙 真 (覺得自己應該講話,可是講不出,所以重複着妙玉的話)什麼全隔在牆外邊了!
妙 玉 叫我怎麼好呢,叫我怎麼說下去呢?
妙 真 妙玉好孩子,別說了,我的心碎了!
妙 玉 難道真像那老太婆說的,是我們前生造的孽嗎?——我就不信!
〔妙真無語。
妙 玉 要是能像媚娘姐姐那樣,閒下來能夠做幾首詩,也就好了!
妙 真 就好了!
妙 玉 你看見過媚娘姐姐的詩嗎?
妙 真 詩?啊,你說什麼?
妙 玉 怎麼,你這人心裏想什麼呢?
〔妙真無語。
妙 玉 難道我說了這麼多的話,你全沒聽見嗎?
妙 真 (激動地)別管我吧,別管我吧!
妙 玉 媚娘姐姐的詩真好,要我念一首給你聽嗎?
〔妙真無語。
妙 玉 (唱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爲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當她念最後一句的時候,門外忽有笛子聲音和着她的腔調響起。她傾聽半晌,笛聲悠然止住。
妙 玉 你聽,這是哪兒來的笛子聲音?
妙 真 噢,我不聽,我爲什麼要聽呢?“開箱驗取石榴裙”,天啊,你爲什麼要挑撥我呢?你爲什麼要使我受罪呢!你走吧,離開這兒,離開這兒,留我一個人;我只要一個人,走吧,走吧!
妙 玉 (驚懼地)你簡直讓我莫名其妙!
妙 真 (恐怖地)你是誰?你爲什麼立在我的眼前?滾開!魔鬼!
妙 玉 你瘋了嗎?你怎麼了?
妙 真 (半晌)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別怕,我不過是……我常常這樣的!總覺得有些魔鬼站在我的面前,各種各樣的,它們要吃掉我,要吃掉我……唉,你說什麼?說下去吧,說詩,是不是……
妙 玉 對咧,你瞧,那詩多有意思!
妙 真 是有意思!
妙 玉 我告訴你吧!咱們寺內後面不是有一個水溝嗎?那水是直流到外邊去的。媚娘姐姐常把她的詩寫在樹葉子上,丟在水裏,她說,也許會有有心人拾去呢!
妙 真 (若有所思地)也許是個秀才吧?
妙 玉 還許是個將軍呢!(半晌)即使是個將軍,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活着,連樹葉子全不如。樹葉子還可以隨着流水,流到外邊去;我們呢,卻只有眼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地衰老……
妙 真 並且誰都不記得我們,誰都拋棄了我們!
妙 玉 你今天怎麼了?
妙 真 我!
妙 玉 我看見你好像有什麼心思似的。怕是真的病了吧?
妙 真 沒有什麼。
妙 玉 沒有什麼,怕不見得!你今天話都懶得說,說也沒有倫次,簡直變成傻子了!
妙 真 我怕我要死了!
妙 玉 怎麼?你……在佛爺面前胡說八道的!我勸你還是去睡一會兒吧。
妙 真 我睡不着!
妙 玉 躺躺也好哇。
妙 真 躺着更難受!
妙 玉 (好心地)那麼,跟我談天吧。
妙 真 我談不來,我一句話也不想說。
妙 玉 那麼,怎麼好呢?你想做什麼?
妙 真 我只想死!
妙 玉 真糟!怎麼想來想去只有這一條路呢?
妙 真 (激動地)我活不下去了!我活着幹嗎呢?我一生下來,就註定要受苦的。我苦已經受夠了!妙玉妹妹,求求你,讓我死吧!
妙 玉 這我怎麼好答應你呢,我也沒有這個權利呀!噢,我想起來了,怕是因爲今天高宗皇帝來了,你就害起相思病來了吧?
妙 真 不,不是。妙玉妹妹,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女人,心裏想什麼,你是不會理解的!
妙 玉 我知道,你在想男人!
妙 真 我恨透了男人了!
妙 玉 這是媚娘姐姐說的話。
妙 真 是的,是媚娘姐姐的話,可是……
妙 玉 可是媚娘姐姐說得到,就做得到。你儘管放在嘴裏說,心裏卻想,對不對……
妙 真 也許對,也許不對。我什麼全想,什麼全不想。我想山,想水,想土地,想自由的呼吸。哪怕是再有一天,一個時辰,讓我再像孩子似的,到野外的草地上去自由地呼吸一下,我就死也甘心了!
妙 玉 可是不能夠了!
妙 真 永遠的不能夠了!
妙 玉 不,也許能夠!妙真姐姐,鼓起勇氣來吧!媚娘姐姐說的好,事在人爲,也許有一天……
妙 真 沒有了,那樣的日子不會有了。他們把我關起來了!把我關在這監牢似的尼庵裏了。他們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留下我,爲什麼呀?
妙 玉 因爲他們高興……
妙 真 等等,我彷彿聽見有人來了!
〔靜了幾秒鐘。
妙 玉 你活見鬼!
妙 真 沒有什麼,我常常這樣的。我常常覺得有人挨近了我,常常做些可怕的夢,可是什麼也沒有!……
妙 玉 真奇怪,媚娘姐姐究竟到哪兒去了?
〔妙真不語。
妙 玉 媚娘姐姐真是個怪人!
妙 真 究竟她爲什麼叫做媚娘呢?
妙 玉 不曉得。聽說是太宗皇帝給她起的名字。這三年來,幸虧有她,給我們說笑話,尋開心,揹人的時候……
妙 真 可是近來她的笑話也越說越少了!
妙 玉 她也一天比一天瘦了!
妙 真 想到連她這樣的人,這樣的聰明,這樣的有才學,這樣的有毅力,也要好歹地死在這尼姑庵裏,我們彷彿也就心安一點了!
妙 玉 每天,她說笑話的時候,我真想哭。近來有好幾夜,我醒來的時候,聽見她在牀上翻身,輕輕地嘆氣,我真替她難受。可是我不敢打擾她,我怕傷了她的心。她這個人,是不願意在人前顯出自己的弱點的……
妙 真 你聽,這不是她在笑嗎?
〔這時舞臺後部突然傳來一陣怪笑聲。
妙 玉 是的,這是她,她到這兒來了!
妙 真 那老太婆竟沒有找到她,真是怪事。
〔笑聲不絕,妙常——即武媚娘——上。
妙 常 哈哈哈!你們這兩個傻瓜,原來躲在這兒啦!
妙 玉 媚娘姐姐,什麼事這麼好笑啊!
妙 常 太有趣了!有趣極了!快來,快來,你們聽到笛聲嗎?來,我講笑話給你們聽!
〔妙玉很快地走過來,妙真卻站着沒有動。
妙 常 妙玉,你坐在這兒!妙真……怎麼,妙真,你臉色爲什麼發青,眉頭爲什麼皺得那麼緊,有什麼不舒服嗎?
妙 真 沒有什麼。
妙 常 那麼,快過來,坐在你媚娘姐姐旁邊,聽了我的笑話,你一定會開心的!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
妙 玉 不曉得!
妙 常 我們後院不是有個臭水溝,臭水溝旁邊不是有堵缺了口的牆嗎?那兒很幽靜,到晚上,除了蟲子叫以外,更是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很喜歡那地方。近幾個月來,我幾乎天天晚上一個人偷偷地到那兒去散步,不管有月亮沒有月亮,我一個人坐在那水溝旁邊,聽着蚊子叫,聽着樹葉子響,就彷彿做夢一樣,幻想着許多事情,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時,把眼前的煩悶倒也拋開了。
妙 真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嗐!
妙 常 可是近來卻不對了!
妙 玉 怎麼了?
妙 常 哈哈哈,一個男人,一個壞蛋。
妙 玉 這是誰呢?
妙 常 你瞧你急得這個樣子,我曉得他是誰呢!
〔妙玉不語。
妙 常 從前有些時候,我不是偶然高興寫過幾首詩嗎?又不是因爲偶然高興,把它寫在樹葉上,讓它隨了流水飄出寺外嗎?誰知道其中有一首竟被這壞蛋拾去了!
妙 玉 真是巧極了!
妙 常 於是這個壞蛋,就天天走到牆外來念這首詩,並且吹着笛子;有時候還故意拾些石塊拋進寺裏來,我從來沒理過他。今天晚上,也是我心裏煩躁,就故意咳嗽了一下,誰知他倒機警,馬上就應了聲。我就說:“你是誰呢?”他立刻背了一大篇,什麼……家住哪裏,姓甚名誰等。……哦,我也記不清那許多!
妙 玉 這樣說,這人倒未免有情了!
妙 常 什麼未免有情,還不是個行爲不檢的東西!家裏女人玩厭了,跑到尼姑庵裏打野食來了。後來我就故意賣弄了兩手,讓他爬進寺來,他一聽說,立刻就上了牆!
妙 玉 你呢?
妙 常 我,我看見他上了牆,就躲起來了。
妙 玉 爲什麼?
妙 常 爲什麼,我自己也不曉得爲什麼,當那男人在牆外唸詩的時候,我還可憐他;等到我一看見他,我就恨他,我不由得就想捉弄他。看着他那着急的樣子,我真開心,這三年來,我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痛快過!
妙 玉 以後呢?
妙 常 以後,以後他就直着脖子喊:“妙人兒,你在哪兒呢?你在哪兒呢?”他越着急,我越生氣,要是我能夠,我真想拾一塊石頭打在他的腦袋上,把他打死……
妙 玉 呀,那不出了人命嗎?
妙 常 傻丫頭,就是因爲怕出人命,我纔沒下手啊!誰知正在這時候,那老太婆忽然來了!
妙 玉 哦……
妙 真 那傻瓜還在牆頭上喊:“你在哪兒呢?”那老太婆嚇壞了,她就問:“你是誰?”那傢伙一見有人答言,立刻跳下來,一把就把老太婆抱住了!
妙 玉 噢!
妙 真 (突然怪聲地笑)哈哈哈……
妙 常/妙 玉(見妙真笑得奇怪,同時嚇住了)妙真!
妙 真 哈哈哈!
妙 常 妙真,你瘋了嗎?
妙 真 哈哈哈!
〔老尼匆忙地上。
老 尼 (厲聲)笑什麼!
〔妙真一見老尼,忽然停住。
老 尼 笑什麼!一點規矩都沒有咧嗎?把手合到胸前去!妙常,過來!
〔妙常不語。
老 尼 問你,你曉得你犯了罪嗎?
妙 玉 (大着膽)師父!那不是她……
老 尼 住嘴!沒問到你,就別說話!站好!妙常,問你,你還曉得你這是在尼庵裏修行嗎?
妙 常 師父,我不曉得你老人家說的什麼!
老 尼 不曉得,哼!我是說的今天白天的事!
妙 常 白天嗎?
老 尼 難道還是晚上嗎?晚上,這寺裏鬼也沒有一個,諒來你也不敢做什麼越份的事!
妙 常 (大爲驚異)哦!這真奇怪了!
老 尼 什麼?奇怪!哼,我早知道你不是個東西,天生的淫賤坯子!
妙 常 (也厲聲地)師父!
老 尼 怎麼,你想跟我吵架嗎?
妙 常 我怎麼敢跟您吵架呢?不過要是我沒做錯了事,我是不願意接受責罰的!
老 尼 什麼,好大膽!我說你錯,你就錯了!你還敢賴嗎?我把你攆出去!
妙 常 我們佛家是不打誑語的!我究竟犯了什麼戒規呢?
老 尼 你大聲對我講話,就該打死!
妙 常 噢,這我倒沒聽說過!
老 尼 並且你又跟皇帝擠眉弄眼!
妙 常 什麼!師父講話要守點分寸!
老 尼 我說你擠眉弄眼,你就是擠眼弄眼!守什麼分寸,你難道還想到衙門去告我嗎?——跪下!
妙 常 不,我不能……我爲什麼……
老 尼 (兇狠地)跪下!(兇狠地捏住妙常的手腕)
〔妙常掙扎不得,終於跪在地下。
老 尼 妙玉,給我拿戒尺去!
妙 玉 (遲疑地向老尼求情)師父……
老 尼 (叱罵)快去!
〔妙玉慢慢地把戒尺遞給老尼
老 尼 你承認自己的過錯嗎?
妙 常 不!
老 尼 伸出手來!
妙 常 (突然站起來)不!不!不!即使我承認了,你也沒臉責罰我!今天晚上……
老 尼 (氣得發抖)住嘴!
妙 常 今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你在後院臭水溝旁邊,躺在一個野男人的懷裏……
老 尼 什麼,喝,什麼!(一戒尺打過去)
〔妙常躲開,老尼又一戒尺,妙常又躲開。
〔外面敲門聲甚急。
老 尼 (聽見敲門聲,停止了毆擊)妙真,你還呆在那兒做什麼,沒聽見敲門嗎?
〔妙真下。
老 尼 什麼人深更半夜地來打門!真是豈有此理!
〔妙真帶領了兩個宮人上。
宮 人 (手捧聖旨)聖旨到,跪!
〔老尼爲首,妙常、妙玉、妙真一齊跪下。
宮 人 (宣讀聖旨)“武媚娘即刻進宮,欽此。”
〔半晌。
妙 常 謝謝你們!請你們外面等一會,我收拾收拾就走。
〔兩個宮人下。
妙 玉 (站起來)啊,姐姐!
〔妙真也一聲不響地站起來,彷彿很受了一些刺激。
妙 常 (冷笑着說)這倒是想不到的。我以爲我一輩子就老死在這尼庵裏了呢!
妙 玉 姐姐這次進宮,一定會大富大貴的!
妙 常 大富大貴嗎?
妙 玉 像姐姐這樣的才學,這樣的聰明,怕不壓倒皇后嗎?
妙 常 皇后有什麼稀奇!
妙 玉 姐姐!
妙 常 (一個字一個字地)我武媚娘想不到也有今天……(向妙真)妙真你不替我高興嗎?
妙 真 (呆若木雞)我……高……興!
妙 常 你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妙 真 我……難……過!
妙 常 (對老尼)師父呢,爲什麼還跪在那裏?
老 尼 (一直就沒有站起來。這時彷彿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似的,便急忙站起來)噢,你瞧我這老糊塗,我倒忘記了,你不是還要收拾收拾嗎?讓我……
妙 常 這又何必呢,如果我得罪了你,希望你別記在心上。
老 尼 這是從哪兒說起呢!你不怪我,我就感恩不盡了!
妙 常 怪你,有什麼理由怪你呢!我們女人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別以爲我進了宮,就比你們強,那反正是一樣的!也許我的命運還不如你呢。你現在羨慕我,爲我高興,但是,我,我……
妙 玉 姐姐,你流淚了!
妙 常 不,我沒有流淚,我武媚娘是永遠不會流淚的!
老 尼 (慢慢地)你這人心真好,我早就知道你要飛黃騰達的。你瞧你真漂亮,難怪高宗皇帝會愛你,就是我……我簡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妙 常 妙玉,妙真,過來給師父磕頭!
老 尼 不,不,你,你怎麼……
妙 常 這兩個孩子,我暫時託給你了!萬一有一天,我武媚娘成了人,是不會忘記你的好處的。記住,她們和你一樣命苦,一樣的見不着天日,一樣的受着虐害,可是你比她們強!她們還年輕,你已經老了。最難忍受的時候,你已經度過了。你應當憐惜她們,……怎麼,妙真你覺得怎麼樣?
妙 真 (哭泣)我有點頭暈,沒有什麼!
妙 常 特別是妙真這孩子,她身體弱,經不起摧折,她太年輕了!
妙 真 (慘厲地)姐姐!
〔宮人上。
宮 人 請武娘娘立刻動身吧,萬歲爺還在等着呢!
妙 常 好,再見吧!是的,我是你們的姐姐,我要做你們一個好姐姐!(和宮人們下)
〔老尼隨下。
妙 真 (張目四睹,茫然若失。半晌)媚娘姐姐走了嗎?
妙 玉 是的!
妙 真 好,她走了,離開這兒了,離開我們了,離開這個監牢了。我也要走,我爲什麼還呆在這裏?妙玉,我們走吧!
妙 玉 到哪兒去呢?
妙 真 我要衝出去,我要……(她因爲神經過度的興奮,突然暈倒了)
妙 玉 妙真!
〔老尼匆忙地上。
老 尼 吵什麼!啊,怎麼啦?怎麼啦?噯喲!這可怎麼好呢?
——幕下——
第 二 幕
人 物
武媚娘(武宸妃) 妙 玉 高宗皇帝 王皇后韓國夫人 宮女甲 宮女乙 宮女丙
地 點
後宮,武宸妃寢室。時 間
距第一幕七年。布 景
武宸妃寢宮。宮內設備極華麗。這是一個早晨,所以窗前的繡幔低垂,光線甚暗。臺左方有門通外室,臺後有門通寢室,門上均懸有黃幔。
室內壁上懸唐人古畫,桌上頗多佛書。錦墩數件,妝臺一方。臺上置有梳妝盒等物。
〔開幕的時候,正是早晨。武宸妃的寢宮裏,繡幔還沒有打開。屋子裏自然有一種森嚴景象。
〔臺後隱約地有管絃樂的聲音(時隱時現,全幕不停),並斷續地傳來一種百官朝賀時的歡呼。
〔臺上靜無一人。稍停,妙玉(現在已經是武宸妃的宮人)上。打開繡幔,開了窗,陽光柔媚地射進了屋內,管絃樂正奏着歡快而悅耳的歌聲。
妙 玉 (向內室)請娘娘出來梳洗吧,文武百官已經在朝房等候着了!
〔武宸妃內聲:“什麼時候了?”
妙 玉 快交辰時了。
〔武宸妃內聲:“就來了!”
〔妙玉靜悄悄地走到妝臺前去爲武宸妃預備梳洗用的東西。稍停,武宸妃(即妙常)上。她像是才起牀,雖說沒有打扮,可是自有風韻。
武宸妃 聖上已經起身了嗎?
妙 玉 今天因爲公主滿月,聖上特別高興,所以起身很早。
武宸妃 (且不梳洗,懶懶地在屋子裏,特別是窗前,踱着步)是嗎?
妙 玉 方纔聖上已經來催過娘娘了。我因爲看娘娘睡得很好,就沒有喚醒您。
武宸妃 哦!(站在窗前,像是很有心事似的向外面瞭望着)
妙 玉 (湊趣地)昨天夜裏下了點雨,今天紫薇花全吐蕊了。小公主滿月,連花草全動了情,爭着來獻媚了!
武宸妃 (未爲之動,無限感觸地)妙玉妹妹,一霎眼間,我們進宮也七年了。現在再想想過去,人事全非,只有這一片自然,還留在我的眼前。唉,想想真像做了一場夢一樣。
妙 玉 娘娘今天應該高興,怎麼無端會想到這些事上去呢?
武宸妃 沒有什麼,這也許是我的奇怪脾氣,在最歡樂的時候,我常常是最悲傷的。妙玉妹妹,你以爲我是什麼人?
妙 玉 娘娘是個偉大的人,可是有點奇怪!
武宸妃 奇怪嗎?
妙 玉 從前在感業寺的時候,娘娘常常給我們說笑話,尋開心,彷彿不知道憂傷似的。現在進了宮,萬歲爺寵愛,百官們愛戴,整個天下,像是娘娘一個人的了,娘娘反而時常難過。
〔武宸妃冷笑兩聲,又從窗前走開。
妙 玉 娘娘彷彿有什麼心思似的!
武宸妃 我的心事是沒有人曉得的!
〔這時外面傳來百官的歡呼聲和宮女們的奏樂聲。
妙 玉 娘娘,你聽!文武百官在爲娘娘歡呼了,三宮六院的宮人全爲娘娘奏樂了。自從娘娘分娩以來,聖上不大臨朝,國事像沒了主似的。娘娘一身的安危,就是全國的安危,有誰不關心娘娘的身體健康!就是那個馮……
武宸妃 馮什麼?
妙 玉 (紅臉竊笑)還不是那個吹笛子的人!
武宸妃 (縱聲大笑)哈哈哈!
妙 玉 (難爲情)娘娘笑什麼?
武宸妃 笑你這個傻孩子!
妙 玉 (害羞)娘娘真是……
武宸妃 (一臉正經地)告訴我,你近來還常跟這個人見面嗎?
妙 玉 (畏縮地)也不常常……
武宸妃 告訴我,統統告訴我,一點也不要隱瞞,你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把我當做你的姐姐,別怕,你怕我嗎?
妙 玉 娘娘爲什麼問這話?
武宸妃 也……也沒有什麼,你愛這個人嗎?
妙 玉 我不知道。
武宸妃 這怎麼能不知道呢?
妙 玉 我只覺得我喜歡他……
武宸妃 那就是愛了。他呢?
妙 玉 他個兒頂高,樣子很好,又……
武宸妃 我是問他是不是也愛你?
妙 玉 我不知道。
武宸妃 妙玉,你年紀輕,不懂事,別人只要稍稍在你跟前獻點殷勤,你就會迷惑的!你相信我嗎?
妙 玉 您知道我是十分地尊敬您的!
武宸妃 那麼,好,把他帶來給我看!相信我,我是會爲你決定的。如果這個人真好,我要想法使你嫁給他;如果這個人——妙玉,假如我的決定不能夠滿足你,你不會埋怨我嗎?
妙 玉 不會的。
武宸妃 妙玉,你能夠這樣,我很喜歡。你知道,自從妙真死了以後,我對你更愛憐了。我寧願自己受些委屈,不願意你被人欺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妙 玉 明白的!
武宸妃 你看,你使我高興了!不過,再問一句,只要一句,你跟他好了很久了嗎?
妙 玉 自從娘娘進宮以後,他天天晚上到庵外來吹笛子,起先沒人理他,後來……
武宸妃 後來你就動了心了!
妙 玉 娘娘見到他的時候,就會明白的。
武宸妃 (有深意地)是的,我會明白的!
〔又一陣鼓樂聲,一宮女登場。
宮 女 萬歲駕到!(即下)
妙 玉 (焦急地)啊呀,我們遲了!萬歲該怪罪了!
武宸妃 (迎出去)不,我們沒有遲!
〔高宗皇帝上,與武宸妃在門口相遇。
〔武宸妃和妙玉一齊下跪,但武宸妃卻被高宗攔住了。
高 宗 請妃子不必多禮了!
武宸妃 萬歲!
高 宗 我早就起來了,我今天很高興,我快活極了!
〔武宸妃微笑着走到妝臺前去。
高 宗 他們很多人全在朝房裏等着給我們賀喜,因爲我們又生了小寶寶了!
〔武宸妃不語,開始梳洗。
高 宗 妙玉,你呆站在那兒幹嗎?你還不幫着妃子弄一弄!
妙 玉 是!(她才走過去,但卻被武宸妃止住了)
武宸妃 不必!您知道,我在梳洗的時候是不希望別人打擾的。
高 宗 (語意雙關地)她們總是不曉得怎麼服侍你,她們太懶了。我自己雖然不大願意走動,我可是頂恨那些懶骨頭!
武宸妃 萬歲這話是向我說的是不是?
高 宗 (狼狽)不,不,……
武宸妃 我自己知道我今天起遲了!
高 宗 這是哪兒的話,你又多心了!(向妙玉)你還在那兒幹嗎?給我滾出去!
〔妙玉下。
〔武宸妃繼續化妝。
高 宗 我今天吃了一碗燕窩玉米粥,燕窩是海外進貢來的!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御廚房的菜總是不合我的口味,……我並且喝了一點酒!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我太高興了!
武宸妃 (突然掉過頭來問)萬歲昨夜是在哪兒休息的?
高 宗 哦……這個……我還有什麼休息呢,這幾天朝政忙極了!
武宸妃 怕是在皇后那兒吧?
高 宗 沒有,沒有。你看,你又多心了!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啊,就是那個木頭人的事啊!那分明是她母親搗的鬼,想用妖法陷害我,我恨極了!我有好久不到她的宮裏去了。
武宸妃 你真以爲那種事是王國母乾的嗎?
高 宗 不是她還有誰呢?她那兒纔出門,人家就把那木人兒拾起來了!那上面還寫着我的生辰八字,還有我的名字,胸口上還釘着幾根銅針呢,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她爲什麼要害死我呢?
武宸妃 真是奇怪!
高 宗 奇怪極了!我並且頭痛!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走到武宸妃跟前去)這個眉毛應該畫的長一點,是不是?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讓我來試試看。(爲武宸妃畫眉)
武宸妃 萬歲對於女人的眉毛,倒很有研究呢!
高 宗 (笑)嘿嘿,嘿嘿!那以後你就聘我做畫眉師傅得咧!
武宸妃 君無戲言,那麼,萬歲就要每天早晨來給我畫眉了!
高 宗 這個,這個……
武宸妃 萬歲後悔了嗎?
高 宗 這總有點不大妥當。況且我也有我的事情,我還要批閱奏摺,還要議決朝政呢。其實我也很討厭這類事的!
武宸妃 那我們就不妨交換一下,我替萬歲批閱奏摺,議決朝政如何呢?
高 宗 又要麻煩你呢!
武宸妃 怕萬歲是捨不得王皇后、蕭淑妃吧?
高 宗 你這樣說,我倒不好不答應你了!
武宸妃 謝謝萬歲!這樣我可以天天和萬歲見面,不怕陛下忘記我了!
高 宗 我可是還得考慮考慮。
〔宮女甲、宮女乙上。
宮女甲 請娘娘更衣!
〔宮女甲、宮女乙爲武宸妃更衣,內小孩哭。
高 宗 喂,去把公主抱出來,給我看看。
〔宮女乙下,抱公主上。
高 宗 (接過孩子來)這孩子可長得真好看。頭髮這麼黑,嘴脣這麼小,眼睛這麼亮,簡直沒有一處不像你呢!
武宸妃 萬歲這樣誇獎她,也不怕別人嫉妒呢?
高 宗 嫉妒?誰敢嫉妒她!
武宸妃 萬一要有人敢,可怎麼辦呢?
高 宗 那我就要殺死他!
武宸妃 萬歲說話當真嗎?
高 宗 又來了!你不是說過君無戲言嗎?
武宸妃 (穿好了衣裳,也走到孩子面前去)我不過是這樣說說罷了。
〔妙玉捧了一個大盤子上。
妙 玉 稟娘娘,這裏是朝臣們給公主送的禮,請娘娘過目。
武宸妃 (隨便看了一眼)全在這裏了嗎?
妙 玉 這裏是一部分,娘娘是不是要親自點過?
武宸妃 也不必了。
高 宗 (把孩子遞還給宮女乙)不說我倒忘記了,百官還在朝內等着朝賀呢,我們就去吧!
武宸妃 現在嗎?
高 宗 自然是現在嘍!
武宸妃 好吧!
〔高宗與武宸妃下。
妙 玉 (向宮女乙)請你把小公主抱進去吧,這裏春風很勁,要是傷了風,大家都有不是。
宮女乙 是嘍!(抱着小公主下)
宮女甲 妙玉姐姐!
〔妙玉正要端着盤子下,聽見宮女甲和她說話,便止住步。
宮女甲 方纔那個姓馮的又來了。他在御廚房裏等您呢!
妙 玉 謝謝您……
宮女甲 這個人倒很體面。
妙 玉 他是我的表哥。
宮女甲 哦,我說呢,怎麼常常來!咱們這種地方,真是難說,親生的父母全不準看他們的女兒!姐姐還好,上有娘娘護庇着,下有姊妹們替你隱瞞着。要是我們,就不行嘍!
妙 玉 (感到這話奇怪)怎麼,你也有表哥嗎?
宮女甲 不,不是!他是我的舅舅!
妙 玉 哦,舅舅!
宮女甲 要是能夠,我真想再見他一面。
妙 玉 好,我們給留心一下好了。(下)
宮女甲 (無限懷戀地)但願我再見他一面纔好,哪怕只一面呢!“一入宮門深似海”,真是不假,他也不知道在怎樣思念我呢!
〔宮女乙悄悄地上。
宮女乙 是嗎?
宮女甲 (嚇了一跳)我當是誰,嚇了我一跳!
宮女乙 我勸你還是別那麼癡心吧!到了這種地方,人也變成鬼了。自身的性命常常要保不住,還有閒工夫想男人嗎?
宮女甲 唉!
宮女乙 況且你在這兒想他,又誰敢保他不早就變心咧呢!
宮女甲 不會的!不會的!
宮女乙 哼!不會的,就以眼前的事來說,蕭淑妃在前幾年,還不是萬歲爺最寵愛的人,現在怎麼樣,早就被丟在脖子後頭了!
宮女甲 可是那是皇帝的事啊!
宮女乙 上行下效,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是這個規矩,喜歡的時候,怎麼都好;不喜歡的時候,丟開完事,走遍萬里,也是一樣的!
宮女甲 請你別說了吧!
宮女乙 怎麼,你害怕了嗎?別看現在我們這位武宸妃得勢,我斷定不出三年,她也一樣是冷宮裏的貨。現在的皇帝,又有了新愛人了!
宮女甲 真的嗎?
宮女乙 千真萬確!
宮女甲 誰呢?
宮女乙 誰,我可不能告訴你,反正是個女人,不是你,也不是我!
宮女甲 哦,這太可怕了!宸妃知道了,會……
宮女乙 (興奮起來,便搶着說)可怕的事還多着呢!我實對你說了吧!我……我……我從前也有個人,他待我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宮女甲 怎麼個好法呢?
宮女乙 怎麼個好法,我……我可不能告訴你。
宮女甲 說吧!
宮女乙 我年輕的時候,也很漂亮呢!
宮女甲 是的,這我知道。
宮女乙 知道就是了。我們各人幹各人的事吧。你,我不管;我可要去照護小公主了。(預備走了)
宮女甲 等一等……
宮女乙 還等什麼呢?要說的話全說完了!
宮女甲 你還沒告訴我那個男人……
宮女乙 (突然地)我難受起來了,你爲什麼要問我呢?我忍不住了,我要哭了!(哭)一提起他來,我就傷心!(縱聲哭)
宮女甲 快……別這樣,今天是娘娘大喜的日子,要被人碰見,你沒命了!
宮女乙 你爲什麼問我呢!他把我賣了,我跟他逃出家來,他就把我賣了,天哪!(一路哭着下)
宮女甲 (無限感慨地)女人難道都是這樣的嗎?
〔高宗匆忙地上。
宮女甲 (趕緊跪下)萬歲!
高 宗 (匆忙地)快!去宣韓國夫人來,朕有要事跟她商議,她在那邊走廊上。快去,快去!
宮女甲 是!(下)
高 宗 (自得地)可被我溜走了!讓那傻瓜一個人在朝堂上議政吧!我可要乘這時機痛快一下。
〔韓國夫人上。
韓國夫人 (跪)臣妾朝見萬歲!
高 宗 免了吧!
韓國夫人 謝萬歲!(退坐一旁)
高 宗 又能夠會見夫人,我很高興!
韓國夫人 我也高興。
高 宗 我有很多話要跟夫人說。
韓國夫人 方纔宮人傳旨,說萬歲有要事要和臣妾商量,不曉得是什麼事?
高 宗 也……也沒有什麼事。
韓國夫人 萬歲方纔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講嗎?
高 宗 我不過是有點頭痛。
韓國夫人 萬歲頭痛應該請御醫來診斷。
高 宗 聽令妹說,夫人對於頭痛病很有研究。
韓國夫人 (媚笑着說)那是舍妹撒謊!
高 宗 令妹現在正在朝房議事。她一時不會回來,她不會曉得的。
韓國夫人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高 宗 這很有關係!夫人又不是傻子!
韓國夫人 萬歲說話,簡直令人莫名其妙!
高 宗 (另外換過一個方式)朕送給夫人的東西,夫人收到了嗎?
韓國夫人 謝謝萬歲,不過萬歲要恕臣妾大膽,臣妾愚昧,實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高 宗 (得意地笑)嘿嘿!那是一個同心結子!
韓國夫人 同心結子是什麼意思?
高 宗 同心結子就是——像夫人這樣聰明的,怎麼能不曉得呢!
韓國夫人 我的確不曉得。
高 宗 (情急地)你答應了我吧,答應了我吧!
韓國夫人 究竟什麼事呀?
高 宗 這又何必呢!
韓國夫人 跟萬歲講話,簡直比猜謎還難!
高 宗 就是那個,那,那,……我頭痛!我一急,頭痛就更厲害了!況且我們又是親戚。
韓國夫人 (感慨地)萬歲的好意,我是知道的。不過……
高 宗 不過什麼呀?我是皇帝,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怕什麼呢?
韓國夫人 不過萬歲別忘記我已經是個寡婦啊!
高 宗 那纔有意思——不是更方便嗎?
韓國夫人 假如傳揚出去,文武百官要說閒話的!
高 宗 他們不敢!禮法是繩範那些小百姓的!至於我,我就是法律!什麼人能夠管住我呢?令妹還是我父親的妃子呢,我一樣能夠接進宮來,我並且還要讓她做皇后呢!
韓國夫人 可是……
高 宗 (着急地)我們沒工夫講話了,令妹一會兒就要下朝了。
(趨前要抱韓國夫人)
〔韓國夫人躲開。
韓國夫人 不過萬歲要答應我三件事!
高 宗 三百件!三萬件!
韓國夫人 第一,我們的關係,不能這麼鬼祟,萬歲要給我個名義,至於什麼名義,我可以不管。
高 宗 那還用說嗎?
韓國夫人 第二,我眼睛裏只有萬歲,萬歲之外,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低頭!
高 宗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韓國夫人 第三,我死去的丈夫,萬歲要給他個爵位。
高 宗 我完全同意。
韓國夫人 (走到內室門口去)萬歲雖然完全同意,我可還要考慮考慮呢!(一笑而下)
高 宗 這又何必呢!(追下)
〔宮女乙吃驚地上。
宮女乙 我早就知道要有這一手的,我早就知道。讓我來看風,堂堂一個皇帝,倒做起賊來了!
〔當宮女乙走到門口去,預備觀風,恰巧遇見盛怒的武宸妃上,幾乎撞個滿懷,不禁狼狽地後退。妙玉隨上。
武宸妃 (怒喝)你在這兒鬼頭鬼腦的幹什麼?
宮女乙 (惶悚地下跪)婢子該死,婢子該死!
武宸妃 (大怒)掌嘴!
〔妙玉纔要動手,武宸妃忽又一轉念,止住妙玉。
武宸妃 不用了,起來!
宮女乙 謝謝娘娘!(起立一旁)
武宸妃 (向妙玉)聖上回宮了嗎?
妙 玉 聖上不是同娘娘在一起嗎?
武宸妃 (不語,走了幾步)王皇后來過沒有?
妙 玉 (小心地)王皇后還沒有來。
武宸妃 (狠狠地)那麼,是一定的了!我們看吧!
妙 玉 娘娘爲什麼生這麼大的氣?
武宸妃 沒有什麼!(突然拍案大叫)可恨!
妙 玉 娘娘身體才復元,應該加意保重……
武宸妃 妙玉,你以爲現在是保重身體的時候嗎?
〔妙玉不語。
武宸妃 我,武媚娘是寧肯死在鋼刀底下,也不願意死在牀上的!
妙 玉 娘娘何必跟那些人鬥氣呢,什麼事想開一點就好了!
武宸妃 我是永遠也不會想開的!我的路只有一條,不是歹死,就是好活。我常常覺得我是落在井裏,我正在向上爬,如果有一天爬上去……
妙 玉 娘娘想怎麼樣呢?
武宸妃 (威焰四射)我要殺人!
〔宮女乙嚇得全身發抖,鬼祟地向門邊張望,並想找機會偷偷溜走。
武宸妃 (忽然注意到宮女乙,厲聲喝)幹什麼!
〔宮女乙不語。
武宸妃 爲什麼鬼鬼祟祟的?
〔宮女乙不語。
武宸妃 在隱藏着什麼事嗎?
宮女乙 (突然跪倒)娘娘饒命吧!
武宸妃 (半晌,和緩地)你難道竟怕得這樣嗎?不中用的東西!你放心,我的刀不會落在你的脖子上的!
宮女乙 娘娘!
〔裏面孩子哭。
武宸妃 你聽,孩子哭了!去,哄哄她!
〔宮女乙猶疑至再,跪着不動。
武宸妃 (大疑)怎麼,難道那屋子裏埋伏着兇手嗎?
宮女乙 婢……子……不敢……多嘴!
武宸妃 好吧!(奔向內室)
〔臺上鴉雀無聲。稍停,內室有哭鬧聲。武宸妃上,高宗打拱作揖地隨上。
武宸妃 萬歲做的好事!
高 宗 (着急地辯解)你看……
武宸妃 臣妾也沒有臉再活在世上了!
高 宗 我不過是因爲頭痛!
武宸妃 倒想不到是我的姐姐,玷辱了我的牀鋪!
高 宗 這……不過是第一次!
武宸妃 幸虧是第一次!
高 宗 你看……你又多心了!
武宸妃 (迫近高宗)什麼,你還有臉責備我嗎?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犯法的事嗎?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倒要問問你這是什麼罪過?你說,你說!
高 宗 (向妙玉等)你們還在這兒幹什麼,給我滾出去!
〔妙玉與宮女乙悄悄地下。
武宸妃 哼!(氣哼哼地坐在一邊)
高 宗 (賠不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你何必生這麼大氣呢!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況且又是你的好日子,我又頭痛!
〔武宸妃不語。
高 宗 等我叫她出來給你賠個不是,就完了!(向內叫韓國夫人)
〔韓國夫人上。
高 宗 喂,去哄哄你妹妹吧,她有點不大開心呢!
〔韓國夫人遲疑未決。
武宸妃 我知道現在萬歲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高 宗 又來了,我怎麼敢呢!
武宸妃 求萬歲馬上決定一下——是我,還是她。要是我,我寧肯現在就死!
高 宗 你饒了我,好不好?
武宸妃 (有決心地)要饒也可以,只要萬歲答應我三件事!
高 宗 (欣慰地)你看,這不完事了嗎!(向韓國夫人)謝謝妃子吧,我們和好了。
武宸妃 第一,萬歲早晨答應我的事,要切實履行。
高 宗 話說的一點也不明白,誰又知道早晨答應了你些什麼事呢?
武宸妃 就是從今天起,萬歲要天天給我畫眉,我替萬歲批示奏摺,處決朝政,萬歲不得過問!
高 宗 那不早就答應你了嗎?
武宸妃 第二,萬歲要保證我們母女的生命安全!
高 宗 這還用說嗎?誰要敢動你們母女一根頭髮,我就把他用亂棒打死!
武宸妃 第三,妾姊污亂宮闈,望萬歲立即賜死!
韓國夫人 求萬歲給臣妾做主!
高 宗 這是從哪兒說起呢!
武宸妃 萬歲是不答應嗎?
高 宗 只有這第三條未免——(忽然靈機一動,略帶玩樂性質地)我皇帝不做了,只求你免了第三條,這頂皇冠也給你戴了吧!(他果然摘下皇冠來,爲武宸妃戴在頭上,更玩笑地)皇帝來了,我們磕頭吧!(與韓國夫人一齊下跪)臣李治見駕,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宸妃 (破顏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宮女丙急上。
宮女丙 啓稟萬歲,皇后……(見狀大驚)啊……
〔高宗纔在往起爬,王皇后已入。
武宸妃 (急忙下跪)迎接娘娘!
王皇后 (見武宸妃頭頂皇冠,大驚,也急忙跪下)臣該死,實在不知宸妃頭頂皇冠,請聖上恕罪!
高 宗 (已經爬起來)這……這……
王皇后 (已明白了其中一切,諷刺地)聖上是有些不舒服嗎?
高 宗 我頭痛!(急忙和韓國夫人下)
王皇后 (雖然明裏是恭維,可是暗地卻是譏諷)妃子畢竟不凡,居然戴起皇冠來了!
武宸妃 (隱忍)想臣妾怎敢如此猖狂,這不過是聖上一時高興,拿我開心罷了!
王皇后 這也可見聖上的寵愛了。要是妃子不嫌棄我,還請妃子在聖上面前替我美言一二!
武宸妃 皇后這是什麼話?
王皇后 你難道不知道嗎?
武宸妃 (切齒)是的……我不知道!
王皇后 你大概聽見過那木頭人的事吧?
武宸妃 (佯做不知)是那寫着聖上生辰八字,想把聖上害死的木頭人嗎?
王皇后 是的。
武宸妃 那我聽說過。
王皇后 妃子請想,我母親從來忠厚,怎麼敢做這大逆不道的事呢?
武宸妃 (佯做驚慌)怎麼,那竟是……
王皇后 (軟弱地)那分明是仇人設計陷害的!
武宸妃 皇后保的定嗎?
王皇后 是的,我保得定。(威脅地)我並且知道那人是誰!
武宸妃 (毫無所動)那皇后就應該把她抓起來!好洗刷自己!
王皇后 (更軟弱地)可是我不能夠,因爲那人比我的勢力大!
武宸妃 怎麼,那人的位置竟在皇后之上嗎?
王皇后 倒不是位置,是她的手段!
武宸妃 哼!那才奇怪呢!
王皇后 (激動地)那人並且要侵奪我的地位,那人並且要陷害我的生命,那人就站在我的眼前!
武宸妃 (厲聲地)皇后!
王皇后 那就是你,是你,是你!
武宸妃 (冷笑)哈哈哈!
王皇后 (稍停,軟弱下來)我知道我不如你,我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我對你並沒有妨害,求求你,饒了我吧!我是來求你的,求你可憐我吧!(哭泣)
〔武宸妃躲開王皇后。
王皇后 你答應我嗎?
武宸妃 我只是覺得奇怪!
王皇后 (半晌,突然兇惡地)如果你敢……
武宸妃 怎麼樣?
王皇后 我就……要……
武宸妃 你要殺死我嗎?我等在這裏!
〔王皇后眼珠像爆裂似的瞪着武宸妃。
武宸妃 動手吧!如果你有刀子,就請拔出來吧!這兒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見證,人家決不會疑惑你的!
王皇后 (又軟下來,在武宸妃那鎮靜的注視之下,跪下)你何必跟我爲難呢,我……
武宸妃 我知道你沒有這個膽量的,瞧你那兩隻手,也配殺人嗎?
王皇后 天哪,可憐我吧!
武宸妃 (喊人)妙玉!
〔妙玉在外應“是”,隨上。
王皇后 (在妙玉未進來之前,站起來)唉!
武宸妃 (完全若無其事地)給皇后沏茶!
〔妙玉給王皇后沏茶。
武宸妃 (微笑)妙玉,把孩子抱出來給皇后看看。
〔妙玉下,抱孩子上。
王皇后 (勉強敷衍地抱過孩子來)這孩子很好……很像她……的母親……
武宸妃 皇后的跟人呢?
妙 玉 在外廂伺候呢!
武宸妃 請她進來,皇后也許要回去了!
妙 玉 是!
武宸妃 皇后以爲這孩子會有出息嗎?
王皇后 一定的,一定的!
〔妙玉率宮女丙上。
〔王皇后把孩子遞給妙玉,妙玉送孩子下。
王皇后 我要回去了!(無可奈何地)妃子請留步吧!
武宸妃 送娘娘。
〔王皇后與宮女丙下。
〔妙玉上。
武宸妃 (猛回過頭來,緊張地)妙玉你看見了嗎?
妙 玉 什麼!
武宸妃 (激動地)皇后是最後抱過這孩子的人,你看見了嗎?
妙 玉 (懷疑地)是的!
武宸妃 如果這孩子突然被人掐死,皇后是不是最可疑的人呢?
妙 玉 (恐懼地)娘娘!
武宸妃 是的!起碼有兩個人是可以做見證的!你願意做證人嗎?
妙 玉 娘娘的意思……不……是……要……
武宸妃 (嘶啞地)是的,我要……殺死……她……
妙 玉 娘娘想想看……
武宸妃 如果瞎一隻眼,我可以獲得權力,我願意的!如果斷一隻胳臂,我可以獲得權力,我願意的!如果斬斷我的腿,卻讓我獲得權力,我也願意的!
妙 玉 (驚叫)娘娘啊!
武宸妃 讓我先殺死她,讓她的血先染在我的手上,我再爲她復仇吧!
〔武宸妃迅速地奔下。
〔內小孩慘厲的哭聲。
〔妙玉恐怖得抖戰地跪下褥告。
〔外面鼓樂聲夾着歡呼聲響起。
——幕下——
第 三 幕
人 物
高宗皇帝 徐有功 太子哲 上官儀 武則天 妙 玉 太監甲 太監乙時 間
距第二幕又八年。地 點
御花園內八角琉璃亭上。布 景
御花園裏的八角琉璃亭旁,舞臺後部,可見遠天,彩霞縈繞,臺左迴廊,直通曲徑。廊外古樹低垂,草木競翠。廊內草地上,有石凳一,可供起坐。舞臺左部有一亭,亭內有小石桌,欄杆上懸宮燈一二。
〔幕啓的時候,是傍晚。有些斜陽的餘輝射在那八角亭內。漸漸地陽光斂盡,一彎新月,懸上假山,以及樹梢頭。〔臺上鳥語花香,有各種不同的鳥兒在晚霞裏歌唱。太監甲、太監乙在肅靜地等待什麼。
〔有頃。
太監甲 你說,聖上是到冷宮裏探望從前的王皇后了嗎?
太監乙 我不是告訴過你一次了嗎?
太監甲 咳,人世興衰,真有點難以預料。幾年前還是威赫一時的皇后,現在呢,卻廢爲庶人,打在冷宮裏受罪了!
太監乙 這完全是命運。
太監甲 雖說是命運,未免太有點悽慘了!
太監乙 我說,要能在冷宮裏好好地待下,那還不算悽慘呢!
太監甲 怎麼?
太監乙 你以爲那一位就能這麼輕輕地饒過她嗎?
太監甲 你是說則天皇后啊!
太監乙 不是她,還有誰?
太監甲 這真是一個辣手的女人!有才幹,行!難怪人們稱她天后,尊爲聖賢!
太監乙 我可不這麼想,我雖說是個太監,可總也是個男人!以一個女人這樣子猖狂,老實說,我看不入眼!
太監甲 (鬼祟地)你說話可得當心點啊!
太監乙 當心,哼!難道這牆後還有耳朵嗎?在以前,雖說一樣地聽政,但總還隔個簾子,如今居然冠冕堂皇地坐在朝堂上了。你想,我們男人還有活路嗎?
太監甲 看起來,聖上這幾天也有些回心轉意了。不單背地裏去探望王皇后,還鬼祟地在這兒召見徐大人。這位徐有功大人,可也不是好惹的。你說,這裏面難道還有什麼說辭嗎?
太監乙 聖上心裏的事,我們怎麼能夠曉得!不過自從韓國夫人死了以後,聖上對這位武字號的,可真有些寒心了!
太監甲 不是寒心,是有些膽怯了!
太監乙 咳!
〔這時高宗皇帝從右角上。他的後面跟着太子哲。太子哲是則天皇后的兒子,今年十五歲,兩人都像是有心事似的。太監甲、太監乙見到高宗,都一齊噤聲,跪下迎接。
高 宗 徐有功還沒有來嗎?
太監乙 (搶着說)怕也就快了!
高 宗 (向太子哲)據你看,這事要弄到個什麼結果呢?
太子哲 我以爲父皇要有決心!
高 宗 我又有些猶疑了。
太子哲 父皇做事要果斷一點!
高 宗 怕不妥當吧!你想她……你的母親,她會反對我嗎?
太子哲 母后縱使反對,又有什麼藉口呢?
高 宗 不好,不好,我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了。我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呢!
太子哲 王皇后並沒有犯下什麼大罪,現在父皇把她從冷宮裏救出來,也並不乖乎情理,父皇又怕什麼呢?
高 宗 她掐死我的女兒,這難道還不夠嗎?
太子哲 那時候,兒臣年紀還輕,實在不明白王皇后爲什麼會下這樣的毒手,怕這裏面還有什麼冤枉吧?
高 宗 這,這怎麼會冤枉呢?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太子哲 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高 宗 這完全是因爲嫉妒。她自己沒有兒女,所以就嫉妒別人的兒女。嫉妒是會把什麼事情都弄糟了的!
太子哲 兒臣雖然年輕,可是深明大禮……
高 宗 能夠這樣,我很高興的。
太子哲 我總覺得王皇后這樣下場,未免太淒涼了點。無論如何,她總是父皇的嫡配。
高 宗 就是因爲這個,才使我不大安心。
太子哲 兒臣雖然不願意議論母后,可是母后做事,究竟太放肆了一點。
高 宗 這就是使我顧慮的了。你想,要是我把王皇后赦出冷宮,她會怎麼說呢?什麼“天無二後”咧,什麼“有她無我”咧,她什麼還說不出來呢!況且我又頭痛!
太子哲 父皇難道……
高 宗 你別說了好不好?有話你對她說去好不好?我落得安靜,我,我要去喝酒了!……
太子哲 父皇忘記與徐有功有約了嗎?
高 宗 那是方纔,現在想想也就不必了。
太子哲 (嘆息)父皇這樣,也難怪母后專權了!
高 宗 (刺着自己的隱痛,不禁大怒)什麼,你在這兒毀謗你的母親嗎?
太子哲 (惶悚地)兒臣怎敢……
高 宗 你現在已經犯了不孝的罪了!
太子哲 (嚇得急忙跪下)願父皇開恩!
高 宗 (瞪視着太子哲半晌)我!……我這是做什麼呢!我簡直是難受,我十分頭痛!
太子哲 (以死力諫)願父皇想想方纔王皇后的囑託!
高 宗 那雖然可憐,可也沒有什麼。她已經在冷宮裏住了七八年了,就是再住三年五年,也不算一回事。
太子哲 兒臣年紀雖輕,但卻知道以江山爲重。現在唐室的安危,完全系在父皇一個人身上。父皇這樣猶疑不決,兒臣看着實在傷心。兒臣未嘗不知道骨肉情深,但以一個女人,掌握着朝廷大權,恐怕未必是唐室之福吧?
高 宗 叫我有什麼法子呢!現在滿朝的文武大臣,幾乎全是她的心腹了!
〔太子哲方欲講話,徐有功上。
徐有功 (跪拜)臣徐有功見駕!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高 宗 (無可奈何地)卿起來講話!
徐有功 (拘謹地)臣不敢!
高 宗 朕還有話跟你說呢。
徐有功 謝萬歲!
高 宗 (半晌)你大概很會下棋吧?
徐有功 萬歲傍晚召臣進宮,難道是爲了下棋嗎?
高 宗 朕很悶,又頭痛,所以……
太子哲 (急不可耐地)請徐大人到亭內講話。
高 宗 (一邊走到亭子裏,一邊說)聽說你踢得一腳好毽子,是不是?
徐有功 臣從來不踢毽子!
高 宗 踢毽子也不是壞事,可以運動身體,流通血脈,像你我這樣的年紀,都該留心一下才好。踢毽子比打太極拳強多了。
徐有功 臣心裏只有皇上,沒有自己!
太子哲 (着急地)徐大人……
高 宗 (搶着說)你那樣想也好,朕並不反對。
太子哲 徐大人以爲……
高 宗 (又搶着說)你平日下朝在家裏全做些什麼事?擲骰子呢,還是打雙陸?
徐有功 臣不論在朝在家,只知道研究禮法。
太子哲 徐大人以爲現在……
高 宗 (又搶着說)怪不得呢!擲骰子和打雙陸,這並不能認爲是一種賭博;在家裏的時候,和妻妾玩玩,倒也能夠消愁解悶。
徐有功 臣身逢盛世,有什麼愁悶可解呢?
太子哲 徐大人以爲現在是盛世嗎?
徐有功 千歲這話怎麼講?
高 宗 (遮掩地)他小孩子見識,不要管他。要是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徐有功 (莫名其妙,只得遵諭辭退)謝萬歲。
〔當徐有功已走下亭臺,預備退去的時候,太子哲實在忍無可忍,追上來。
太子哲 徐大人且請止步!
徐有功 千歲!
太子哲 父皇還有要事和徐大人商量呢!
高 宗 (不悅地)朕要說的話,已經都說完了。
太子哲 (提醒高宗)父皇難道忘了王皇后嗎?
高 宗 這是家事,何必和外人商量呢!
太子哲 徐大人,父皇的意思,以爲王皇后在冷宮悔過,已經七八年了。回想從前,也並沒有什麼大錯。天下之道,應以仁義待人,庶民一律,何況天子呢,更何況是聖上嫡配的王皇后呢?所以想把她赦出冷宮,依舊冊封。但恐怕有人反對,更恐怕於理不合……
徐有功 據微臣的意思,這於禮法,並沒有妨害。
高 宗 廢而再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徐有功 古人立法,本來是繩範那些小人的,並不適用於皇帝。皇帝自己就該是法律。臣讀史書四十餘年,從來也沒有見過因爲兒女常情,加罪天子的!
高 宗 朕的意思是怕……
徐有功 聖上是怕天后反對嗎?
高 宗 要這樣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太子哲 徐大人以爲這事是不是可行呢?
徐有功 可行!可行!
太子哲 那麼,徐大人是不是可以邀集百官,聯名奏請呢?
徐有功 這個……
高 宗 這未免小題大做了!
太子哲 這樣既可以免去母后的藉口,又可以顯得百官的忠心
徐有功 關於這一點,請千歲容我考慮考慮……
高 宗 (傷心地)這全是一樣的,這又有什麼好處呢?恐怕弄得不好,朝內還要起爭端呢!你想,許敬宗、張義府那些人,難道就會緘口不言嗎?
徐有功 臣所考慮的,倒不是口舌之爭。
太子哲 怎麼,難道還有什麼毛病嗎?
徐有功 要是措置失當,也許會有兵災呢!
高 宗太子哲(同時大驚)什麼?
徐有功 聖上請想,武承嗣既擁重兵於內苑,邊地諸藩鎮又莫不是天后的爪牙,如果天后翻臉,這些人豈是好惹的嗎?
高 宗 (半晌,哭音)嗐,想不到會弄得這樣!
徐有功 聖上肯聽臣一句話嗎?
〔高宗沉吟不語。
徐有功 在漢朝的時候,宮內發現了一隻母雞,那母雞在早晨鳴叫不已,漢帝認爲不祥,天官也說“牝雞司晨”,天下必主大亂,後來果然就有王莽之禍!
高 宗 你的意思是……
徐有功 臣以爲陛下要當機立斷!
高 宗 莫不是……
徐有功 (遲疑至再)臣不敢多講!
高 宗 (力竭聲嘶地)要聯殺……
徐有功 陛下留心!
高 宗 (半晌)太遲了,來不及了!
〔武則天偕妙玉上。
太監甲 (急趨高宗前)啓稟萬歲,娘娘駕到!
徐有功 (跪拜)臣徐有功參見娘娘!
太子哲 兒臣參見母后!
武則天 (不露聲色地)怎麼,你們君臣倒偷偷地躲在這兒嗎?
高 宗 (急忙掩飾)我們並沒有什麼要緊事。
武則天 我難道說你們談什麼要緊事嗎?
高 宗 (窘)我們什麼事也沒有。
武則天 我卻有件要事要和陛下商量。
高 宗 是有關係的嗎?
武則天 很有關係。
高 宗 你知道,我正在頭痛呢!
武則天 這對於陛下的頭痛並沒有什麼妨害!
高 宗 那麼…
武則天 (向妙玉)妙玉,讀給萬歲聽!
〔妙玉展開繡袋,預備朗讀。
高 宗 (猶疑地)到底是什麼事啊?
武則天 (冷笑)陛下不要疑神見鬼,這不過是我擬的幾條條陳,請陛下頒佈施行的。
高 宗 哦……哦……哦……
妙 玉 (讀)一,勸農桑,薄賦徭。
高 宗 等一等,怎麼,老百姓不給國家納稅嗎?
武則天 (辯解)捐稅重,則民不聊生,國家的命脈也就枯竭了。民爲邦本,望陛下仔細地考慮考慮。
高 宗 (向徐有功)你的意思怎麼樣?
徐有功 天后的話固然不錯。但是太寬縱了老百姓,恐怕他們養成習氣,就不遵守國法了。
武則天 要是國法會使得民不聊生,那國法恐怕也很難生效了。
〔高宗無語。
妙 玉 二,給復三輔地。三,息後以道德化天下。
高 宗 息兵我倒是贊成的。
妙 玉 四,南北中尚禁浮巧。五,省功費力役。六,廣言路……
高 宗 你的意思,是使得無論什麼人,都隨便亂講話嗎?
徐有功 臣對這一條,也有點懷疑。要是無論什麼人,都可以發議論,指摘朝政,那要法律做什麼用呢?
武則天 我以爲朝政得失,維繫着千百萬人的性命。要想深知民間疾苦,只有廣言路這一個方法,這樣才使得那些貪官污吏,不敢枉法胡爲!才使得朝政能夠爲人民謀福利!
高 宗 你要這樣說,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反正我這皇帝也做不長了!
武則天 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高宗不語。
妙 玉 七,杜讒口……
武則天 (有深意地)陛下明白我的意思嗎?
高 宗 我……我……這是防範那些小人的啊!
妙 玉 八,王公以降,皆習《老子》!
太子哲 (急趨前說)老子是什麼人?
武則天 你難道不曉得他嗎?
太子哲 兒臣只讀儒書,不知老子!
武則天 那就難怪了。
徐有功 並且歷朝立法,也從沒有把這位先生的話,當做一回事的。
武則天 那是因爲他根本只生了一雙走流沙的腳,不像孔子一樣,依賴着朝廷,定禮教束縛庶民啊。
妙 玉 九,父在爲母服齊衰三年!
高 宗 (不耐地)這是從何說起呢?
徐有功 這條款未免太有背於法理人情了!
太子哲 從高祖傳位以來,向來沒有這種先例,父親在世的時候
武則天 (厲聲地)你難道忘了母親養育的恩情了嗎?
太子哲 兒臣怎敢!
妙 玉 十,上元前,勳官已經告身者,無追核;十一,京官八品以上……
高 宗 (掩耳)夠了!夠了!
武則天 陛下肯用璽嗎?
高 宗 隨便你怎麼辦好了!我真頭疼!(匆忙地下)
武則天 (向妙玉接過繡卷手書)徐愛卿,請你就下去草詔,明告國人吧!(將手書遞給徐有功)
徐有功 是!(下)
〔太子哲也逡巡欲下。
武則天 (冷淡地)你願意和你母親談幾句話嗎?
太子哲 (站住)是,母后!
武則天 孩子,你好像有點疏遠着我似的。
〔太子哲不語。
武則天 是我有什麼地方使你害怕嗎?
〔太子哲不語。
武則天 那麼,是真的了,我真傷心!
〔太子哲不語。
武則天 到我跟前來嗎,你的母親並不是一條蛇,會纏住你的!
太子哲 (走到武則天跟前,痛苦地叫)媽媽!
武則天 (溫柔地)是你叫我媽媽嗎?你再叫一聲,我彷彿覺得很生疏似的!
太子哲 媽媽,您老人家……
武則天 是的,我是你的媽媽。有一個時期,我幾乎忘記這個了。但是,孩子,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太子哲 媽媽自然沒有錯!
武則天 是禮教把我們束縛住了!是朝政把我羈累住了!想到我沒有向別人的媽媽似的,在你身上盡更多的心,我就難過!
太子哲 媽媽爲什麼說這話!
武則天 怎麼,這話不該說嗎?
太子哲 媽媽!
武則天 可是,你並不理解你的媽媽,我們隔離得太遠了。你方纔反對我,那原因我是知道的!
太子哲 (痛苦地)媽媽,請您別講下去了!
武則天 有許多人反對我,仇視我,怨恨我,甚至想殺掉我,這我全懂得的。但是我並不會被殺掉,我仍舊是站在這兒。我要告訴他們說,我是一個人!別人所做的事情,我都能做;別人所不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你覺得奇怪嗎?
太子哲 我只覺得難過!
武則天 不,這並不是你心裏的話,你的心裏怕在那兒冷笑呢!
太子哲 這未免太冤屈孩兒了!
武則天 冤屈嗎?
太子哲 是的!
武則天 (忽然抓住太子哲)那麼,告訴我,方纔我不在的時候,你們談了些什麼?
太子哲 (戰慄地)媽媽!
武則天 你們不是在商議着怎麼損害我嗎?
〔太子哲不語。
武則天 你們不是預備和我作對嗎?
〔太子哲不語。
武則天 你們不是計劃着殺死我嗎?
〔大子哲面無人色,急忙跪倒。
武則天 (猙獰地)好吧,我馬上叫你知道,現在的天下,究竟是誰的!妙玉,喊值日太監來!
〔妙玉下。
武則天 哼!想不到你也背叛起我來了!
〔妙玉與太監乙上。
太監乙 參見……天……後……
武則天 妙玉,拿鞭子來!
〔妙玉下。
太監乙 天……後請……別……生氣……
武則天 (冷笑地)我還會生氣嗎?
太監乙 奴才……實在……不曉……得……
武則天 這我已經知道了!
太監乙 如……果天……後……一……定……
武則天 你是不肯說嗎?
〔太監乙不語。
武則天 你難道不怕死嗎?你不願意逃脫干係嗎?
〔太監乙不語。
武則天 好吧!(嚴厲地)說,萬歲是不是要陷害我?
太監乙 奴才……只聽得……
武則天 說什麼?
太監乙 說到王皇后……
武則天 王皇后?
太監乙 萬歲私下裏去看王皇后。
〔妙玉持鞭子上。
武則天 (接過鞭子來)現在暫且沒你的事,可是不準走開,一會兒我要叫的!
太監乙 謝天后!(退在一旁)
武則天 (向太子哲)你好,你現在還可以推託不曉得嗎?
太子哲 母后請想,兒臣怎敢……
武則天 不必爭辯了。我很知道在我們體內根本流着兩種血,你,是男人的;我,是女人的,這就夠了!(她徘徊不決,彷彿正在內心裏爭辯着什麼事似的,半晌,獨語)女人,女人,我們同樣是女人啊!
妙 玉 (小心地)娘娘說什麼?
武則天 沒有什麼,我正在想一件事。
太子哲 母后應該保重身體。
武則天 (冷笑)哼,哼!我總之是要死的!但是不應當在現在,現在我還沒活夠,我要殺……
太子哲 (大驚)母后!
武則天 (命令地)妙玉,馬上傳我的意旨到冷宮裏去,說王皇后觸犯天規,着即賜死!
妙 玉 娘娘!
武則天 怎麼,你也不聽話了嗎?
妙 玉 (急忙應聲)是,娘娘!(下)
太子哲 母后請想……
武則天 不准你講話!
〔太子哲驚慌失措,逡巡欲下。
武則天 你到哪兒去?
太子哲 ……我……我……
〔月已東昇,風聲蕭索。
武則天 (彳亍徘徊,淒涼地)要來的事,總要來的!今天算是過去了,可是明天呢?明天也許我要變成了枯骨,而你,你卻站在我的墳頭冷笑吧!可是我不怕!要想反對我的,來吧!你們全來吧!但是王皇后有什麼罪呢?她爲什麼要死得這樣悽慘呢?哼,她要死的,只要她明白,大概不至於埋怨我的,可是女人又有幾個是明白的喲!
太子哲 (乘機而入)母后敢是後悔了嗎?
武則天 我武則天做事是從來不後悔的!
太子哲 母親,夜已經深了。
武則天 (隨口而出)你該回去了。
太子哲 (急急地說)謝母后!
武則天 (追着欲下的太子哲)但是我告訴你,你要想去找你的父親,也可以不必了,因爲已經來不及了。
〔太子哲急忙下。
武則天 (忽見太監乙尚立侍在側)怎麼,你不要去找人透露消息嗎?
太監乙 奴才只曉得侍候天后。
武則天 你倒有良心!
太監乙 謝天后!
武則天 你懂得良心嗎?
太監乙 (諂媚地)不懂得!
武則天 那也難怪。因爲你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所以就沒有良心,也不會向別人去要求良心了!
太監乙 奴才是頂有良心的!
武則天 那麼,你的良心在哪兒呢?
〔太監乙不語。
武則天 現在的男人們,是常常向女人要求良心的,可是他們自己卻沒有良心;女人們有良心,可是卻不準向男人去要求良心,你懂嗎?
太監乙 經天后這樣一開導,奴才才懂得了。
武則天 你倒很老實!
太監乙 奴才是從來不講謊話的!
武則天 像太子哲那樣的人,就未免太不老實了。他雖然是我的兒子,可是卻和我絕對的不同。他年紀還輕,就已經學會了向女人要良心了!總有一天,我要……
〔高宗皇帝匆忙地上。
高 宗 (張口結舌)你難道已經……
武則天 是的,我已經替陛下了結一件大事了,陛下覺得滿意嗎?
高 宗 我?
武則天 如果還滿意,那陛下不妨到冷宮裏親自去看看。我想那樣子,一定很好看的。(一面下場,一邊回頭向太監乙說)總有一天,我要教訓教訓他,使他略微知道點道理。(下)
高 宗 (半晌)真正豈有此理!那難道竟是真的嗎?
太監乙 陛下是問王皇后的事嗎?
高 宗 嗐!
太監乙 太慘了!
高 宗 (勃然大怒)做下了這樣的事,她還要教訓人,簡直是發瘋啊!她要教訓誰?
太監乙 (添油加醋地)要教訓陛下!
高 宗 我,要教訓我?我已經被她教訓得夠了!無論怎樣,我是皇帝,我有權力。我!啊,叫我怎麼辦呢?(稍停,有決心地)去,快宣上官儀進宮!
太監乙 是!(下)
高 宗 (捶胸大慟)我要死了!我要瘋了!上官儀會不會也是她的黨羽呢?不會的,不會的!無論怎麼說,我要使她曉得,我是皇帝,我要廢掉她,要把她……嗐,我實在是有些怕她啊!
〔妙玉悄悄地上,見高宗,欲下,後又中止。
高 宗 王皇后就這樣死了嗎?她永遠不會再活了嗎?也許她還沒有死,我在做夢吧!全是這個混蛋,這個醋胚,我爲什麼會把她又接進宮來呢?我爲什麼要寵愛她呢?爲什麼,爲什麼呢!爲了她的眼睛嗎?她的眼睛……啊,不要想,我不要想她!……她有什麼好處呢?她的嘴脣好看嗎?她那嘴脣,……天啊,要吃人了!要吃人了!
妙 玉 萬歲在這兒罵誰呢?
高 宗 (突然驚醒)沒有誰!啊,你呀,妙玉!
妙 玉 天后已經回去了嗎?
高 宗 (愁苦地)別提她了!
妙 玉 (佯做不知)怎麼,天后又跟萬歲吵架了嗎?
高 宗 我不要你講到她,你懂嗎?
妙 玉 怎麼?
〔妙玉瞪大兩隻眼睛凝視着高宗。
高 宗 (也凝視着妙玉。有頃,玩笑地)嘿嘿,有你在這兒不也就夠了嗎?
妙 玉 (害羞地)萬歲別……
高 宗 只要看到你,我就什麼都忘了!(盯視着妙玉)
妙 玉 萬歲爲什麼老這樣望人?
高 宗 因爲你漂亮,很使我滿意!
妙 玉 (噘嘴)萬歲方纔怕是在這兒罵我吧?
高 宗 罵你?不是!我怎麼肯罵你,我還要使你做皇后呢!
妙 玉 (大驚)萬歲說話當心,倘若天后曉得……
高 宗 她不會曉得的!她就是曉得了,我也不怕!她馬上就要進冷宮了!
妙 玉 進冷宮去看王皇后嗎?
高 宗 你還不曉得,王皇后已經死了!
妙 玉 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高 宗 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死了就完咧,反正是這麼回事。只要你能夠留在我的身邊,那天下的女人,就讓她死絕了吧!
妙 玉 天后呢?
高 宗 她也得死!
妙 玉 天后要死,我也得死,我捨不得離開她。
高 宗 我又何嘗捨得呢!不過沒法子了,非離開不可!
妙 玉 爲什麼呢?
高 宗 爲的她使我生氣。妙玉,我告訴你吧,一個女人,是不好常常使男人生氣的。
妙 玉 這又爲什麼呢?
高 宗 這是爲什麼,我也不曉得,反正從古來到現在,人家全是這麼說。
妙 玉 這樣說,我倒怕起來了!
高 宗 別怕,只有你一個人是例外的!
妙 玉 爲什麼我又是例外呢?
高 宗 因爲我喜歡你。
妙 玉 萬歲現在不喜歡天后嗎?
高 宗 我早就討厭她了。
妙 玉 那麼,請萬歲還是別喜歡我吧。
高 宗 怎麼?
妙 玉 萬歲從前也喜歡過天后的,現在不喜歡了,就要她死!死多可怕,我怕死!
高 宗 我不是說過,你不會死嗎?
妙 玉 可是誰又敢保萬歲永遠喜歡我呢?
高 宗 (語塞)這個,這……
妙 玉 最好的法子,是萬歲別讓天后死,不就完了嗎?
高 宗 不,這已經是決定的了!
妙 玉 決定了嗎?
高 宗 我已經去宣上官儀,怕就要來了!
妙 玉 萬歲!
高 宗 你別管她吧!一個男人要當機立斷,做事要果敢一點,你懂不懂?
妙 玉 (埋怨地)我看萬歲做事就頂果斷了!
高 宗 (微笑)嘿嘿,被你說着了!
〔上官儀隨太監乙上。
上官儀 臣上官儀參見萬歲!
高 宗 (劈面就說)你以爲武后如何?
上官儀 (驚惶四顧)請陛下盡屏左右,臣好講話。
高 宗 他們全是我的心腹,沒有關係的。
〔上官儀不語。
高 宗 好吧,你們暫且迴避一下。
〔妙玉及太監乙下。
上官儀 萬歲難道也對天后感到不滿嗎?
高 宗 朕早就對她不滿了!
上官儀 萬歲能夠這樣,是唐室的萬幸!不然,不僅朝內百官感到武后的壓抑,恐怕唐室的江山,也要不穩固了!
高 宗 我預備廢掉她,你以爲怎樣?
上官儀 這是萬全之策。
高 宗 卿願意爲我草詔嗎?
上官儀 如果萬歲意決,臣雖死無恨!
高 宗 你不怕嗎?
上官儀 陛下請看,臣兩鬢皆霜,是行將入土的人了,對人世還有什麼留戀,還有什麼懼怕!況且臣歷代受唐室重恩,早欲以一死報陛下。請陛下不必疑慮,就請萬歲命宮人掌燈吧!
高 宗 (嘆息地)嗐,想不到你會這樣!
上官儀 萬歲還有什麼疑慮的嗎?
高 宗 我疑慮是沒有了。
上官儀 那麼,臣願意立刻受命草詔!
高 宗 好吧,掌燈!
〔太監乙掌宮燈上,懸亭內。上官儀入內草詔。
高 宗 (在亭外徘徊,突然像看見什麼東西似的,大聲呼喊)什麼人在那邊?
太監乙 沒有什麼人。
高 宗 總像有人影兒在晃,妙玉呢?
太監乙 她已經回去了。
高 宗 (驚叫)回去了嗎?
太監乙 是!
高 宗 啊呀,這……你想她會不會告訴皇后呢?
太監乙 我想……
高 宗 不概不會的,我已經答應她做皇后了!(才轉過身來,忽聽腳步聲,急又轉過身來)誰?
〔外邊武則天的聲音:“我!”
高 宗 (戰慄地)你呀!
武則天 (冷酷地)大概來的很不是時候吧?
高 宗 (囁嚅地)不……不……
武則天 上官儀呢?
高 宗 他……他沒有來!
武則天 (直趨亭內,向上官儀)拿來給我!
上官儀 (驚懼地)天后!
武則天 (厲聲)拿來!
〔上官儀無語地把草詔遞給武則天。
武則天 (約略看了一遍)是陛下的主意嗎?
高 宗 (推諉地)我……我……
武則天 (一手持詔書,一手從腰際拔出一把刀子來)請陛下答應我……
高 宗 這……這又何必呢!
武則天 如果陛下說一聲是的,我馬上死在陛下的眼前;如果不是的,那麼,詔書沒用,就該廢掉!
高 宗 (恐怖地)連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武則天 陛下不必推諉,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
高 宗 我,我本來沒有這個意思,這……這完全是上官儀教我的!
〔武則天把詔書撕掉。
上官儀 (急忙跪倒磕頭)臣該死!
武則天 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上官儀 (望高宗,見高宗不語)臣只覺得慚愧!
武則天 慚愧嗎?
上官儀 是的。臣在入宮之前,臣孫女婉兒曾再三和臣說,聖上深夜宣召,宮內必有大變,臣倘不慎,必遭譴責;如今果然應了她的話,叫我怎麼能不慚愧呢!
武則天 你有什麼話留給你的孫女嗎?
上官儀 沒有。如果天后可憐,臣只願她早早嫁人,到後來生兒育女,也可以到臣墳頭上去燒張紙錢。千萬別依靠着自己的才智,隨意胡爲,以招後世的唾罵。
武則天 哼哼,好吧,聖上有旨,上官儀草詔。
上官儀 是!
武則天 你準備好了嗎?
上官儀 是!(持筆在手)
武則天 (一個字一個字地)上官儀離間宮闈,罪應處死,着交刑部議處!
上官儀 (一面寫詔,一面昏暈地)是,是!
武則天 黃門官,把上官儀押下去!
〔太監乙押上官儀下場,上官儀回顧高宗,似欲有語,終無言而退。
高 宗 (癡呆地)我……我……我頭痛,頭要炸開了!怎麼回事?我,站不住了,要……要摔倒了!(摔在地上)
〔武則天走到高宗的面前,看着高宗。
〔月光正明媚。
——幕下——
第 四 幕
人 物
武則天 薛懷義 徐有功 武承嗣 武三思妙 玉 上官婉兒 張昌宗 張易之 宮女甲
宮女乙 宮女丙 宮人甲 宮人乙
地 點
後宮。布 景
略同第二幕,惟較前稍富麗。〔幕在未啓之前,已聞管絃樂聲,樂曲與第二幕初起時相同,惟中夾一笛子,清晰可辨。幕開的時候,臺上靜無一人,惟低垂的黃幔後,時有人行的波動罷了。
〔樂聲停止的時候,傳來一種清脆的掌聲、喝采聲、諸宮女歡呼聲及猜拳行令聲。稍停,武承嗣和武三思上。
武承嗣 (一面向臺後打拱作揖,一面口裏謙遜着)小王實在喝醉了,不能奉陪了!實在……
〔幕後薛懷義的聲音:“你要是個好孩子,就再……再來一杯!”
武承嗣 請師父慢慢地喝吧,請!
〔幕後薛懷義的聲音:“酒!”接着一陣譁鬧聲。
武承嗣 (轉過臉來,向武三思)太猖狂了!
武三思 (小心地)有什麼法子呢!這時他正得勢,我們還是忍一忍吧!
武承嗣 (拔腰間佩劍)總有一天,我叫他認識認識我!
武三思 (勸慰地)君子鬥智不鬥氣,和這種小人有什麼氣可生呢!
武承嗣 自從高宗一死,太子被廢以後,這天下就是我們姓武的了!這東西不過是個市井無賴,仗着天后寵愛,就這麼倚勢欺人,叫我怎麼忍得下去!
武三思 (老謀深算地)不能忍也得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想,現在天后登基,把唐朝的國號都改了,把李姓的子孫幾乎都殺絕了。看那意思,將來皇位,除了你、我以外,還會有別人的份嗎?
武承嗣 那麼,廬陵王呢?
武三思 廬陵王,你爲什麼問到他?
武承嗣 (有頃)因爲他還活着,並且又是天后親生的兒子。三思,比起我們來,他不是更有希望承繼皇位嗎?
武三思 不會的,不會的。他和天后衝突得很厲害。你知道,天后是頂討厭他的,要是想再立他爲帝,當初也不會廢他了。
武承嗣 天后固然討厭他,但是他總是唐室的嫡脈,他說不定還想着推翻天后呢!
武三思 他不敢!
武承嗣 前幾天來俊臣從南路回來,順道到廬州去看了他,就聲言過他有謀反的意思。
武三思 那不過是來俊臣的揣測。
武承嗣 可是現在已經是事實了!
武三思 (大驚)什麼!
武承嗣 (從身上掏出一封公文來)這就是證據!
武三思 拿來給我。(念)爲徐敬業討武曌檄:“僞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
武承嗣 輕點!
武三思 這檄文哪兒來的?
武承嗣 自然是徐敬業發來的。
武三思 (半天)想不到,想不到!不過也好!
武承嗣 揚州府大都督陳敬之已經殉難了,怎麼還也好?
武三思 你打算怎麼辦?
武承嗣 我正想和你商量。
武三思 (有深意地)承嗣,你肯聽我一句話嗎?
武承嗣 怎麼!
武三思 我的意思,是把這牒文暫且押下,別讓天后知道。
武承嗣 你的意思,是想使徐敬業打入京都,廬陵王重新做皇帝嗎?
武三思 承嗣,你怎麼這樣傻!徐敬業即使打入京都,廬陵王也做不了皇帝,他也不過假廬陵王的名義,蓄意謀反罷了!(稍停)現在天后雖有立你、我爲太子的意思,可究竟還沒決定。現在借了這件事,我們正好看看動靜。要徐敬業果然成了事,我們……
武承嗣 我們不也跟着完了嗎?
武三思 不,我們就可以在內苑乘機起事,去掉天后,正了名位,再討伐廬陵王也還不遲。
〔武承嗣陷入沉思狀態中。
〔幕後又有笛聲,吹第一幕妙玉吟詩的調子,惟斷續不成句。
武承嗣 你聽,這東西又在那裏瞎吹了!
武三思 (感慨地)也難怪他,聽說他就是用了這一根笛子,才把天后吹動了心的!
武承嗣 屁!他的歷史我都很清楚。就因爲知道得太清楚了,才更忍不下去。從前他做無賴的時候,趕着我叫大爺,我還不理他呢!
武三思 聽說在感業寺的時候,他跟妙玉也有過一手的。
武承嗣 所以呀,後來不知怎樣卻又和天后往來起來了!所以現在妙玉才弄得去服侍太平公主,不常在天后跟前了呢!
武三思 大概總是避嫌疑的意思吧?
武承嗣 誰曉得呢,天后的事情,只有天知道!
〔幕外又一陣譁笑聲,中夾薛懷義學女人的腔調。
武承嗣 什麼東西!說男人不是男人,說女人又不是女人,說和尚不是和尚,說俗家又不是俗家!
武三思 天后卻喜歡這種四不像的人。
武承嗣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啊,我想起來了,天后吩咐你的事,你已經做好了嗎?
武三思 你是說那姓張的弟兄倆嗎?
武承嗣 是啊!
武三思 (以手指繡幔)已經在這後面了。
武承嗣 爲什麼在這後面?
武三思 誰曉得!這也是天后吩咐下的,你要看一看嗎?
武承嗣 不,還不是那種不男不女的樣子!
武三思 那張昌宗倒吹得一口好簫呢。
武承嗣 倒可以和薛懷義的笛子對照起來了!(突然想起)喂,你想張昌宗會得天后的寵愛嗎?
武三思 (沉思地)我想會的。
〔薛懷義着僧裝,醉得歪歪斜斜地上。
薛懷義 哈哈哈!你們這兩個傻瓜,倒偷偷地躲在這兒……來……喝一杯,一杯!
武三思 (忙上來扶住薛懷義)師父,你喝醉了!
薛懷義 我,沒有醉!三思,你……是個好孩子,你是嗎?
武三思 是,是,是!
薛懷義 我是個將軍,可又是個和尚。(他把和尚帽子取下來,戴在武三思的頭上)三思,你也可以做個和尚,你做嗎?
武三思 做做做!
薛懷義 (回頭尋找)小武兒呢,那個小雜種呢?哦,承嗣,來,喝一杯!
武承嗣 (不悅地)小王不能再喝了!
薛懷義 小王,你在誰的面前稱小王?在我面前,你該稱小雜種,你是嗎?
〔武承嗣隱忍不語。
薛懷義 好兒子,別生氣呀!我就討厭生氣,是我的兒子,你就別生氣。
〔武承嗣仍隱忍不語。
薛懷義 我,一個和尚,是你的爸爸!三思,我可是你的爺爺!
〔武承嗣大怒,拔腰際佩劍。
〔武三思搖首示意給武承嗣,武承嗣猶疑不決。
武三思 是,是,是!
薛懷義 (嘉許地)好奴才!哈哈哈!(吹笛子,聲破裂不成調)
武三思 師父,一會兒天后就要下朝了,你這樣鬧,她會生氣的!
薛懷義 (有恃無恐地)她呀,她不會生氣的!我是她的男人,男人,懂嗎?她要敢生氣,我就……(示拳頭)給她一頓厲害的!
〔武承嗣實在看不順眼,勃然而下。
薛懷義 好兒子,你哪兒去?你……
武三思 (攔住薛懷義)你就讓他去吧,他還有事呢!
薛懷義 好,讓……(打呵欠)我要睡覺!(向繡幔那兒走去)
武三思 (急忙又攔阻薛懷義)等一等!師父!
薛懷義 (怒)幹什麼?
武三思 沒什麼,我們談一談吧。
薛懷義 談一談,談什麼,我……要……睡……覺!(他坐在椅子上,並且一會兒就呼呼地睡着了)
〔武三思以絹抹去額間躁汗,欲下又止,走近幔前,向內問:“你們準備好了嗎?”內答:“是,大人!”
武三思 停會天后下朝,也許要用你們的!
〔內答:“是,大人!”
武三思 薛大將軍在外邊睡覺,他們小心一點,不要驚動他!
〔內答:“是,大人!”
〔武三思又向薛懷義看了一眼,下。
〔薛懷義鼾聲大作,不斷地囈語。
〔稍停,妙玉匆忙地上。
妙 玉 (看見甜睡着的薛懷義,稍稍猶疑,稍停,走過去推他)喂,喂!
薛懷義 喝一杯吧!(又睡着了)
妙 玉 (想了一想,又推薛懷義)喂,喂!
薛懷義 誰呀?啊,你嗎!
妙 玉 是我,你大概想不到吧!
〔薛懷義伸懶腰。
妙 玉 你答應我的事,你已經忘了嗎?
薛懷義 (揉眼)什麼事呀?
妙 玉 別這麼兇吧,我自己想想,並沒有得罪了你!
薛懷義 什麼得罪不得罪,我完全不曉得!
妙 玉 我本來不想再喊你了,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死,也得死個明白。我要問你一句實話。
薛懷義 老是這麼羅嗦,算什麼呀!
妙 玉 在從前你從沒有對我這樣過。
薛懷義 從前的事,你何必說它呢!
妙 玉 那太使我留戀了!你想,我真是傷心。我的希望也很簡單,我只希望老老實實地做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嫁一個人,這你從前是答應過我的,可是現在……
薛懷義 現在我做了和尚,怎麼還好娶老婆呢?
妙 玉 可是現在你被別人霸佔住了,把我忘記了,讓我一個人孤單地受罪。這幾年來,我天天盼望你回心轉意,可是天天是失望,失望要使我發瘋,要把我毀了!
薛懷義 這……這!(生氣)你這是做什麼呀?
妙 玉 我從前也有過好的日子,也有過人喜歡我;都是因爲你,我才弄得這樣。我從前相信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害了我,那個人霸佔了你,這一切,也都是因爲你呀!
薛懷義 你再說,我要生氣了!
妙 玉 答應我,答應跟我走吧!只要你肯答應,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什麼都肯,我什麼都不怕,我……
薛懷義 給我滾出去!
妙 玉 (哭泣)別……別……
薛懷義 本將軍命令你,給我滾出去!
妙 玉 你從前並不是這樣的!從前在感業寺的時候,你天天夜晚來吹笛子,你慢慢地把我吹上了。你對我那樣溫柔,那樣甜蜜,並且答應過我,除我以外,你終生不再娶另外的女人,你永遠不會忘掉我……
薛懷義 我那時候是騙你的!
妙 玉 就是騙我也好。那些日子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再忘掉的。那給我的印象太強了,那……
薛懷義 (又和平地)一會兒她就要下朝了,去吧,去吧!
妙 玉 我不怕,我不怕!
薛懷義 喲喲喲,何必呢,你知道她是禁止我和你講話的!
妙 玉 我偏要講,我偏要講!
薛懷義 一個女人,一點道理也不講!
妙 玉 你怕她,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怕!我拼着一條性命,我什麼全不怕!
薛懷義 這又有什麼好處呢?
妙 玉 我要讓她,讓你,讓一切的人全明白明白,我也不是好惹的,你等着吧!(她哭哭啼啼地下)
薛懷義 (不在乎地)這真奇怪!一個女人會變得這樣!要不是在這種地方,我早就三拳兩腳,打出她的腦子來了。可是現在,我得忍忍,我得……我馮小寶,不,現在是叫薛懷義了,哈哈哈!
〔幕外的聲音:“聖上下朝了,聖上下朝了!”
〔一陣管絃樂聲奏起。
薛懷義 (惶亂地)哦,糟糕,糟糕!我的帽子呢?我的……(他在桌角上找着他的帽子)我得整齊一點,我的臉……
〔當他四處找鏡子,才站到鏡前去時,武則天和她的隨員徐有功及兩宮女上。
武則天 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薛懷義 (合掌胸前)是。小僧正在這兒等着伺候聖上!
武則天 (不悅地)你大概又喝醉了吧?
薛懷義 不,只一點點,一點點!
武則天 瞧你那歪歪斜斜的樣子!
薛懷義 我是因爲方纔在御花園裏散步,跌了一跤,就站不穩了。
武則天 瞧你的臉,青一塊,紅一塊的!來,每邊打五個嘴巴!
〔兩宮女上去執行。
薛懷義 謝聖上的賞!
武則天 (端詳了一會)現在給他在右臉上擦一點粉,把眉毛再畫濃一點!
〔兩宮女執行。
薛懷義 謝聖上!
武則天 去面壁吧!做僧人的,應當像個僧人的樣子!
薛懷義 聖上!
武則天 (厲聲地)你不聽話嗎?
薛懷義 是,是,是!(走到牆那兒去,面壁站住)
武則天 跪下!參禪能不跪下嗎?
薛懷義 是!(跪下)
武則天 徐愛卿,現在把意見箱打開吧!
徐有功 (把意見箱置桌上,一面恭敬地)臣有一句話要說。
〔武則天不語。
徐有功 臣每次進宮,全看見聖上這樣奚落男人,這未免於法不合。
武則天 你所說的法,是什麼法律呢?
徐有功 這是歷代帝王爲他們的子孫所立下的法律。
武則天 大概不是女子吧?
徐有功 天之生人,女子同例!
武則天 那麼,先皇在世,後宮宮人三千多人,怎麼從沒見過你講一句話呢?
徐有功 這……
武則天 算了吧,你還是把那四方彙集來的意見,整理一下吧!
徐有功 (默然地開了箱子,取出文件)這兒是一共三封。第一封……(看了一遍,祕而不言)
武則天 怎麼樣呢?
徐有功 以臣的眼光看來,陛下可以不必管它。
武則天 但是朕還不知道是什麼事呢!
徐有功 是請,請……
武則天 到底什麼事呀?
徐有功 請陛下替他捉雞的!
武則天 怎麼?
徐有功 是澧州地方的一個百姓,上疏說他的家裏丟了一隻雞,被賊偷去了,請陛下……這簡直是開玩笑。依法就該傳令州官,置他的死罪!
武則天 你以爲是這樣嗎?
徐有功 陛下倘連這樣的小事,也管起來,那恐怕天下要大亂了!
武則天 但是我要管的!你要立刻草詔,命澧州知州,爲朕放賑三日,嚴緝竊賊!
徐有功 (辯)臣愚昧無知,陛下不是開玩笑嗎?
武則天 你說這話就該斬首!
徐有功 臣……
武則天 朕貴爲天子,一言能復九州,好開玩笑嗎?
徐有功 可是臣察法理人情,從沒見過一朝天子爲這等失竊小事,驚師動衆的!
武則天 你以爲這事小嗎?地方上失竊,可見地方上並不安靜,不安靜都是由於貧困而來的;如果家家溫飽,自然不會有竊賊了。
徐有功 (不禁心折)萬歲!
武則天 第二件呢?
徐有功 第二件,簡直是胡鬧!應該嚴厲地處分!
武則天 怎麼!
徐有功 京師有一座尼庵,叫做大正寺,是先皇爲了年老的宮嬪修的。現在在那兒修行的尼姑,據說行爲不檢。
武則天 怎麼樣?
徐有功 勾引附近儇薄少年,胡作非爲,像這種破壞清規的尼姑,就該察明正法!
武則天 這也是你的法律嗎?
徐有功 陛下難道要爲她們辯護嗎?
武則天 我只是覺得奇怪。
徐有功 陛下奇怪什麼?
武則天 你想那尼姑們深居簡出,倒會去勾引少年,這不是很奇怪的嗎?
徐有功 這個……這個,自然都有不是。陛下不也正在修《烈女傳》嗎?
武則天 《烈女傳》,是的。你以爲使一個人——一個和男人同樣有感情、有思想的女人,終生老死在尼庵裏,過着囚禁的生活,便算是烈女嗎?朕修《烈女傳》的用意,倒恰恰和這個相反,朕列舉了許多古來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給後代的女性作模範,使她們覺悟,使她們反省,使她們都要享有做人的權利。
徐有功 陛下反陰爲陽,是逆天行事,恐怕災禍就在眼前了!
武則天 (大怒)怎麼,你竟敢……
徐有功 上行下效,陛下先不自檢點,所以民間纔敢這樣的猖狂。正經的女人,除了在閨房刺繡以外,是誰也不肯做出輕狂的樣子,過問她所不應當過問的事的!
武則天 住口!
徐有功 忠言逆耳,古來也是常有的事。
武則天 依你這樣說,我也只配在閨房刺繡了?
徐有功 陛下要是明大義的,就該禪位給太子,廬陵王纔是天下的正式主人!
武則天 原來這樣?我倒很想容納你的意見,可是有點棘手。
徐有功 棘手不難,陛下可以除掉他!
武則天 怕你不答應!
徐有功 臣即使死掉,也沒有什麼埋怨。
武則天 你倒痛快,我正想要你的腦袋!
徐有功 (把意見書放回原處,急忙跪下)謝陛下!
武則天 不過現在你還有功夫反悔,你要仔細地想想,是不是願意修正你的話!
徐有功 臣不願意!
武則天 你對古人的法律,信仰真堅啊!
徐有功 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已經是大背古人立法之意了!
武則天 黃門官!
〔兩宮人上。
武則天 即刻把徐有功綁出朝門斬首!
宮 人 是!
〔兩宮人推徐有功將下。
武則天 你還有什麼分辯嗎?
徐有功 臣不願分辯。
武則天 你還跟我講法律嗎?
徐有功 臣頭可斷,法不可屈!
武則天 (大怒)綁出去!
〔二宮人推徐有功下。
武則天 (沉思有頃,忽又喝令宮人)推回來!
〔二宮人又把徐有功推上。
武則天 你真的不怕死嗎?
〔徐有功不語。
武則天 (注視着徐有功,半天,忽哈哈大笑)哈哈哈!
〔徐有功莫名其妙。
武則天 哈哈哈!
徐有功 (忍無可忍)陛下笑什麼?
〔武則天越逼近去,彷彿欣賞一件古玩似的,欣賞着徐有功。
徐有功 (躲躲藏藏地)陛下莊重一點!
武則天 我難道不莊重嗎?
徐有功 陛下難道以爲我的頭,不值一刀嗎?
武則天 很值一刀!
徐有功 那麼陛下看什麼?
武則天 看你的眼睛,看你的身材,並且還在看你的心呢!你的眼睛很有神,可並不怎麼柔媚;你的身材相當高,可並不魁偉;你的嘴脣往下弓,顯得很有毅力,可是太古板;你的心……
徐有功 (忸怩地,終於惶惑地)真是莫名其妙!
武則天 你的心,我方纔已經曉得了,你有膽量,是一個很好強的人!越強的人,我越喜歡!薛懷義是一個膿包,(指跪在地下面壁的薛懷義)所以我並不十分喜歡他。
徐有功 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武則天 你不懂嗎?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 (開玩笑地)你的法律裏從來還沒發現過這一條,是不是?
徐有功 (痛苦地)陛下快殺了我吧!
武則天 (輕俏地)不,我現在已經不殺你了!
〔兩宮人退。
徐有功 我只求速死!
武則天 我偏不叫你死!
徐有功 (不安地)我……我……
武則天 我很喜歡你呢!
徐有功 (咳嗽,爲了躲避這誘惑,匆忙地走到意見箱前,去取那意見書)這第三條……
〔武則天慢慢地以一隻手按住了徐有功的手。
〔有頃,徐有功戰慄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武則天 你要幹什麼?
徐有功 (尷尬地)那,那第三條意見書……
武則天 (無限深情,語意雙關)在我的寢宮裏,還保留着很多意見書,那意見書很好,很好,無窮無盡,你要看嗎?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 可是我要事先關照你,那裏面沒有一條是講法律的!
徐有功 (退縮地)這……這……
武則天 如果你高興,我們就一起來商量商量吧。(下)
〔二宮人擁徐有功下,徐有功尚掙扎,終於低頭而下。
薛懷義 (見武則天已去,始慢慢地站起來,大聲呼喊)這真是豈有此理!你是什麼東西,能夠這樣對待我?我氣死了,酒也醒了……(咬牙切齒地)我要打死你!我要……徐有功什麼人,也配陪你去看書,我和尚不做了!(索性把和尚帽子扔在地下)一來就面壁,面壁,一個假和尚,面什麼壁!
〔宮女甲、宮女乙嬉笑上。
宮女甲 哈哈哈!
宮女乙 哈哈哈!
薛懷義 (拍案)笑什麼?
〔宮女甲、宮女乙見薛懷義這種樣子,越笑不可遏。
宮女甲 笑,笑!我的笛子呢?我要掐死你們!誰敢笑?
〔宮女甲、宮女乙果然不笑了。
〔稍停。
薛懷義 你們笑什麼?
宮女甲 師父,你不曉得,那個姓徐的……(又幾乎笑出聲來,但卻勉強地忍住了)
宮女乙 天后真是怪人!
薛懷義 怪,不要臉!
宮女乙 你要臉!
薛懷義 什麼,你敢罵我?
宮女乙 你爲什麼敢罵天后?
薛懷義 (氣哼哼地)好吧,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好貨!
宮女乙 你是好貨!
薛懷義 我爲什麼不是好貨,我爲什麼……
宮女乙 是好貨爲什麼你把妙玉姐姐丟了?
薛懷義 (氣得咬牙)混蛋!
宮女乙 天后早就斷定你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了!
薛懷義 提防着你的腦袋!
宮女甲 (也跟上去)你還是提防着自己的腦袋吧!
薛懷義 (沒奈何地)想不到你們竟是這樣,這真是倫常大變,本大將軍的威嚴掃地了!
宮女乙 對男人,你可以兇;對女人,你可要客氣點!(她驕傲地坐下)
薛懷義 (發瘋地)這是什麼話!這是從哪兒說起,這簡直是開玩笑!酒來!
宮女甲 天后不准你再喝酒!
薛懷義 不準?什麼,不準?我自己去……(他氣沖沖地欲下)
〔這時,宮女丙帶上官婉兒上。
薛懷義 怎麼?
宮女丙 啓稟大將軍,這個女子…
上官婉兒 (嚇作一團,跪在地下)求大將軍饒命吧!求大將軍……
薛懷義 (擺起威儀來)是怎麼回事?
宮女丙 奴婢巡察到琉璃亭畔的荼䕷架下,看見這女子正在地下哭着燒紙,一面嘴裏唱歌,盡是些毒罵天后的句子。
薛懷義 (走向正中坐下,裝模作樣地)把那女子給我帶上來!
上官婉兒 (跪在地下哭泣)奴婢並沒有敢毒罵天后,求大將軍……
薛懷義 別講話!你叫什麼名字!
上官婉兒 奴婢叫做上官婉兒。
薛懷義 誰的女兒,誰的孫子?家住哪裏?爲什麼進宮的?
上官婉兒 因爲祖父犯了罪,所以婢子才進宮充當下人的。我並沒有……
薛懷義 別講話!你爲什麼燒紙呢?
上官婉兒 因爲心裏難過……所以才……
薛懷義 難過,難過,簡直胡說八道嘛!紙錢是燒給誰的?
上官婉兒 紙錢是燒給祖父的。
薛懷義 祖父是誰?
上官婉兒 祖父叫上官儀。
薛懷義 你不知道這事犯禁嗎?從實招來,我馮小寶,……本大將軍體在天之仁,或者能夠從輕發落。
上官婉兒 奴婢一個人在宮裏,常常想到祖父,祖父死得很慘,奴婢……
薛懷義 別講話!
上官婉兒 奴婢再也不敢了!
薛懷義 你爲什麼唱歌呢?
上官婉兒 因爲心裏難過……
薛懷義 又是難過,又是難過,越來越不像話了!(站起來)把她推出去,砍了吧!
宮女丙 是!
宮女乙 等一等,難道就這樣地殺一個人嗎?
上官婉兒 求娘娘饒命吧!
宮女乙 我不是娘娘。你別害怕,等一會天后下來,你好好地說。
薛懷義 怎麼,這何必等天后呢!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人,我斷定她還想行刺呢!
上官婉兒 奴牌不敢,奴婢實在……
〔武則天上。
武則天 (見狀頗驚異)怎麼?
薛懷義 (急忙搶上來)這……這……
武則天 別講話!你爲什麼不面壁,又站起來了?
薛懷義 哦……哦……哦……
武則天 我的命令,你難道想反抗嗎?
薛懷義 我……還不都是因爲她!
武則天 她?這是誰?
薛懷義 她叫什麼上官……
武則天 (嚴厲地)別講話!(溫和地)你這孩子,站起來,究竟是爲什麼呀?
宮女丙 這個孩子,擅敢在禁宮裏面焚燒紙錢,並且哭哭啼啼地唱歌,咒罵萬歲!
武則天 (懷疑地)罵我嗎?我並不認識你呀?
薛懷義 她叫什麼上官婉兒……
武則天 上官婉兒,上官儀是你的什麼人?
上官婉兒 是奴婢的祖父。
武則天 難怪嘍!紙錢是燒給你祖父的嗎?
上官婉兒 是的。
武則天 你愛你的祖父嗎?
上官婉兒 祖父愛我,我也愛祖父,可是……
武則天 你爲什麼罵我呢?
上官婉兒 奴婢並沒敢罵天后,因爲心裏傷心,就隨便歌唱幾句,誰知道這位姐姐……
武則天 你祖父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你大概也很知文理了?你肯把你的歌兒唱給我聽嗎?
薛懷義 還不是一派胡謅,索性……
武則天 別講話!你唱吧!你肯嗎?
上官婉兒 奴婢肯是肯的,只是……
武則天 不要緊的,你並沒有罪。站起來呀,你別怕……
上官婉兒 (唱)乾……坤……顛……
武則天 別害怕呀,儘管唱下去!
〔上官婉兒繼續歌唱。
〔在歌唱當中,徐有功悄悄地上,也旁立傾聽。
武則天 (很受感動,半天,不禁流下淚來,向徐有功)你覺得怎麼樣?
徐有功 啊,太悲傷了點!以臣的愚見,這恐怕不是好兆。
武則天 有什麼好兆歹兆呢!她是應當悲傷的,女人,原本生來就是悲傷的啊!婉兒,你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上官婉兒點頭。
薛懷義 真是奇怪!
武則天 你說什麼?
薛懷義 我……我什麼也沒有說。
武則天 可是,婉兒,我們再不要悲傷,我們要報復。方纔我第一次感到勝利的滋味,但你卻又使得我痛苦了!這種痛苦是不會長久存在的,因爲有許多男人,等待着我來征服!這位徐有功先生,是男人裏面最強的一個,可是我很高興,他到底在我面前屈服了!
徐有功 (窘)這,這是什麼話呀!
武則天 你知道,我是喜歡服從的,我不願意看見人家反對我。你說話的時候,要謹慎一點!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 (端詳地)你的鼻樑太低,我不喜歡。來,用粉把他的鼻樑撲上點白!
〔二宮女執行。
徐有功 (躲避地)我,我不喜歡!
武則天 不喜歡嗎?
徐有功 這太不成體統了!
武則天 體統,好吧!婉兒,去把繡幔打開!
〔上官婉兒打開繡幔,張昌宗吹笙,張易之作綵衣舞,媚態百出。除武則天外,餘人均不禁異常訝怪。
〔武則天哈哈大笑,宮女附和着她。
武則天 (向徐有功)你覺得怎麼樣呀?
徐有功 我,我……(那意見箱解救了他,他跑過去)我要開讀這第三條意見書!
武則天 你倒守本分!
徐有功 這第三條,第三條……
武則天 (冷淡地)又出了毛病嗎?
徐有功 毛病大了!
武則天 (也微覺吃驚)怎麼?
徐有功 是……是……(不免有點張口結舌)
武則天 讀出來我聽!
徐有功 臣不敢讀!
武則天 拿來我看!(她迅速地看完)宣武承嗣!
〔宮女乙宣武承嗣上。
武承嗣 參見天后!
武則天 (不露聲色地)朝外沒有什麼變故嗎?
武承嗣 一切都很安泰。
武則天 很安泰嗎?
武承嗣 是,陛下!
武則天 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生嗎?
武承嗣 (硬着頭皮講話)一點也沒有。
武則天 (突然把那意見書摔在武承嗣的臉上)拿去看!
武承嗣 (急忙看了一遍,急忙跪下)臣該死!臣該死!
武則天 賊人已經佔據了揚州,揚州府陳敬之已經殉難,你難道竟不曉得嗎?
武承嗣 臣該死!臣該死!
武則天 即刻鳴金,朝堂議事!
武承嗣 是,是,是!(下)
武則天 (煩躁地)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衆人悄然下。
武則天 婉兒!
上官婉兒 (欲下又止)是,天后!
〔武則天入神地看那意見書。
上官婉兒 (膽怯地問)是朝內發生了什麼變故嗎?
武則天 是的。徐敬業假借廬陵王的名義在討伐我了!
上官婉兒 是廬陵王嗎?
武則天 是的。(讀檄文)“……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這駱賓王倒很有才學呢!我知道,他們恨我,罵我,預備推翻我的!我的兒子這樣,我的侄子也這樣,全都是一樣的。他們像蜘蛛一樣織着網,像漁人一樣地下了鉤,他們要撲捉我,要鉤住我;可是他們錯了,我會衝破蛛網,掙斷釣竿的!讓我來把它們撕碎吧!(她用力地把那檄文撕碎)
上官婉兒 (感動地)天后!
——幕下——
第 五 幕
人 物
武則天 薛懷義 妙 玉 上官婉兒 武承嗣武三思 張昌宗 張易之 徐有功 士兵甲
士兵乙 王皇后的幻影
地 點
御花園內荼䕷架下。布 景
宮後御花園內。右角爲偏殿平臺,臺下爲玉石迴廊,廊後有花木等類。〔薛懷義鬼鬼祟祟地上。
〔他像是有着一種不敢告人的隱祕,而時刻提防着被人捉住似的。他東張西望,掩掩藏藏。
〔遠處巡夜的梆子響。
〔天已經二更了!
薛懷義 (像在心裏決定着一件事,又像是找尋着什麼東西似的)二更了!再等一會,我就可以動手了。(突然地吃驚)誰?誰在那邊!(放心)沒有什麼人!(計算着)從這兒小路抄過去,離明堂只有半里多路,那明堂前面,都是木料,正好點火,哼,叫她認識認識我薛懷義,可是好惹的!
〔稍停,妙玉自土坡上上,見薛懷義指手劃腳,佇立不語。
薛懷義 讓我再想想看,這樣可妥當,火着了以後,我可以從天堂後面那狹衖裏逃出去,從這……到那……再轉彎,到……到……(見妙玉)誰?誰?(奔上土坡,從腋下拔出刀子來)你呀!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快說,快說,(他兇狠地舉着刀子,盯着妙玉)
〔妙玉冷笑不語。
薛懷義 爲什麼不講話,啞巴嗎?聾子嗎?想找死嗎?
妙 玉 我爲什麼要跟你講話呢?
薛懷義 哼!那你爲什麼鬼鬼祟祟地站在這兒,偷聽我的話?
妙 玉 哼!你說我要聽你的話幹什麼?
〔薛懷義放心。
妙 玉 我只是在想我自己的事!
薛懷義 你?想自己的事?你也有事?
妙 玉 (不屑地)哼哼!
薛懷義 (欲走,又回來)你想什麼事?
妙 玉 我想些什麼,用不着告訴你!
薛懷義 (兇橫地)我偏要你告訴!
妙 玉 (也兇橫地)我要報復!
薛懷義 報復?好傢伙!報復,哈哈哈,你也要報復,哈哈哈!
妙 玉 (氣憤地)你以爲我容易欺負嗎?我受了一輩子苦,就是死,也要咬幾口!
薛懷義 咬誰?
妙 玉 那個欺騙了我的人!
薛懷義 你是說她呀!
妙 玉 你也說她。就是她怎麼着,你去告密吧!
薛懷義 我可不會呢!
妙 玉 我知道你是不會的,因爲你也被她拋棄了!
薛懷義 誰?誰敢遺棄我?
妙 玉 那老妖精!
薛懷義 老,你說她老!
妙 玉 只有擦起粉來的時候,她纔不老!
薛懷義 哼!你敢當她的面去說嗎?她馬上會殺死你!
妙 玉 我什麼都敢!
薛懷義 你敢?
妙 玉 我拼着死,我什麼都敢做!
薛懷義 好,有你的!
妙 玉 看到你現在這樣的狼狽,我很高興。從前我哀求過你,愛過你,留戀過你,現在自己也好笑了。你現在在我的眼裏,一錢不值……
薛懷義 那是因爲你老了,你臉上已經有了皺紋,你頭髮上已經下了霜……
妙 玉 可是你卻被人拋棄了,你的將軍呢?你的名望呢?你被人用腳踢開,你只好滾蛋了!
薛懷義 哼!我就是滾蛋,也要使她不能安靜,別以爲我是好惹的,你們瞧吧!
妙 玉 瞧吧!瞧你也做不出一點事來!
薛懷義 我要放一把火!全把你們燒死。
〔妙玉無語。
薛懷義 把所有的女人全燒死,不留一個!
〔妙玉恐怖地後退。
薛懷義 一個也不留,女人,都使我生氣,沒一個好東西!
妙 玉 (恐怖地囈語着,冷笑)我聽見過這話的。可是從來也沒看見你有這樣勇氣。
薛懷義 什麼,你講什麼?
妙 玉 別挨近我,我怕起來了!我……
〔幕外上官婉兒的聲音:“誰在這兒?”
薛懷義 (急忙奔下)等着看吧!(下)
〔上官婉兒提宮燈上。
上官婉兒 哦?妙玉姐姐!
妙 玉 (強自鎮定)是的!婉兒,是你嗎?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上官婉兒 我來找聖上!
妙 玉 怎麼,她不在宮裏嗎?
上官婉兒 (憂愁地)她方纔出來了!
妙 玉 一個人也沒帶嗎?
上官婉兒 一個人也沒帶。她說她要散散步,可是已經這半天了,還沒見她回去!
妙 玉 這真奇怪了!
上官婉兒 這樣的情形,實在很少見的。她近來的心緒很不好呢,身體也很壞。
妙 玉 是嗎?
上官婉兒 可不是!自從徐敬業起兵謀反以後,她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似的!
妙 玉 徐敬業不是已經伏法了嗎?
上官婉兒 是伏法了。但是她卻爲這事心裏很難受呢!
妙 玉 怕是那檄文罵的太厲害,她有點兒受不了了吧!
上官婉兒 也不見得。
妙 玉 (有意地)那檄文我倒還記得幾句,什麼“洎乎晚節,穢亂春宮”,什麼“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上官婉兒 (阻止妙玉)妙玉姐姐,別念了!
妙 玉 (激奮地)更有“加以虺蜴爲心,豺狼成性”……
上官婉兒 爲什麼你單念這幾句呢?
妙 玉 (更激奮地)並且“殺姊屠兄,殺君鴆母”!
上官婉兒 這未免太可怕了!
妙 玉 怎麼可怕!
上官婉兒 你彷彿有意在這兒罵她似的!
妙 玉 哼!
上官婉兒 妙玉姐姐,別這樣吧!她其實是很愛你的!
妙 玉 (冷笑地)愛我嗎?
上官婉兒 (欲言又止,稍停)她雖然是個皇帝,可是我卻只覺得她是我姐姐!我知道她的心,我能夠體會她的意識。也許她得罪了你,可是那並不是爲她,那是爲你!她最近苦死了!
妙 玉 最近她還常夢見王皇后嗎?
上官婉兒 是的,她常夢見王皇后!她說只有這件事,使她很難過,她覺得對不起王皇后!
妙 玉 爲什麼又覺得對不起王皇后了呢?當時……
上官婉兒 當時她就覺得對不起王皇后了!不過她要爬起來,她卻阻着她的路,她不得不那樣做!
妙 玉 不管你怎麼說,我是不會原諒她的。
上官婉兒 唉!
〔幕外似有響動。
妙 玉 你聽什麼人在走動?怕是她來了!
上官婉兒 (走過去了望一下,又走回來)沒有什麼,妙玉姐姐,我真爲她擔心!
妙 玉 你嗎?
上官婉兒 方纔她還在跟武氏弟兄爭論。
妙 玉 哼!
上官婉兒 就是爲了廬陵王的事。
妙 玉 她的兒子嗎?
上官婉兒 那次事變以後,她就要殺掉她的兒子,她可是總又不能決定。
妙 玉 哼!
上官婉兒 我怕她快要死了!
〔妙玉無語。
上官婉兒 人家說,人快死的時候,性情會變的。她做事從也沒有這樣犯過思慮,雖說骨肉關乎天性,可是她這次卻變得太奇怪了!
妙 玉 我不懂,你爲什麼這樣關心她?
上官婉兒 如果她一死,我們也就快了!
妙 玉 關我們什麼事?
上官婉兒 我們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可惜我不是她……
妙 玉 你嗎?
上官婉兒 她說,要有人能夠代替她,就死也瞑目了。
〔幕外人語聲。
上官婉兒 武氏兄弟來了!
妙 玉 我們走吧!
上官婉兒 不,我們藏起來吧!(和妙玉藏樹影裏)
〔武承嗣與武三思上。
武承嗣 我想,我們這樣做,怕不妥當吧?
武三思 只有這樣做,纔是最妥當的方法。
武承嗣 我看還要考慮考慮。
武三思 這還用考慮嗎?天后已病入膏肓,又不肯治,看起來是不久人世了!可是這傳位的大問題,還沒有決定。萬一一口氣上不來,你我恐怕不單沒份,還要受罪呢!
武承嗣 這層我也想到了。不過我想,現成的一塊肥肉,爲什麼送到別人嘴裏去呢?我們與其迎回廬陵王,何不自己來先下手呢?
武三思 不對,不對!你想我們一下手,張昌宗跟張易之那兩個混蛋,會這麼輕輕地饒過我們嗎?他們得寵以後,已經是重兵在握了。我看那用意,也很不良善。萬一有什麼變亂,他們一定要乘機起事的;到那時候,恐怕我們要偷雞不着蝕把米呢!
武承嗣 他們有什麼能爲,兩個不男不女的東西!文武百官難道會服他們嗎?
武三思 文武百官難道會服我們嗎?承嗣,要論武功,我不如你;要講文才,你卻不如我。我考慮至再,覺得還是先把廬陵王迎回朝來,正了名位的好。這樣一來,這迎鑾的首功,便是我們的了!我們的位置還會動搖嗎?到那時候,我們再養精蓄銳,還怕不得事嗎?只要天后一死,廬陵王濟什麼事,這天下還不依舊是我們的嗎?
武承嗣 (有頃)倒也是的。
武三思 (得意地)承嗣,別貪圖眼前的快樂,我們的計劃是應該想得長遠的!
武承嗣 (決心地)那麼,我今天就動身吧!
武三思 (不悅地)怎麼,你動身,你動身到哪兒去?
武承嗣 去迎廬陵王啊!
武三思 這不大好。你一個武人,還是留在朝內伴着天后,提防有什麼變動的好。
武承嗣 不,這迎廬陵王的事,自然應該我去。你一個文人,也怕路上會有風險!
武三思 胡說!你去會把事情弄糟了的!
武承嗣 (大怒)什麼?
武三思 (再逼一句)你一個武夫,怎麼能辦這樣機密事情呢!
武承嗣 你敢說……
武三思 我是爲大局着想!
武承嗣 哼,大局,你是想圖功啊!
武三思 那麼你呢?
武承嗣 我……
武三思 承嗣,別鬧意氣……
武承嗣 不管你怎麼說,我要去,我去定了!
武三思 你不能去!
武承嗣 (大怒,一掌打在武三思的臉上)你這個混蛋!
〔武三思也大怒,方欲掙扎,武承嗣便拔出劍來,正在這時候,上官婉兒上。
上官婉兒 (按住武承嗣的劍柄)二位大人這是幹什麼呀?
武三思武承嗣(同時大窘)哦……哦……
上官婉兒 有話可以向聖上去講,爲什麼私下裏用武呢?
〔遠處金鼓大振。
武三思 哦……哦……這是哪兒金鼓響!
〔三人同時怔住,金鼓聲由遠而近,漸有火光映起。
武承嗣 (呆呆地)火!
〔火光漸漸猛烈。幕外人聲雜沓,有諸宮女的譁叫聲:“火!”“火!”“火!”
武承嗣武三思上官婉兒(三人同時癡呆地默語着)火!
〔火更猛烈。幕外雜亂的呼號聲及“救火呀!救火呀!”的喊聲並作。
〔妙玉急奔上。
妙 玉 (張皇地)起火了!
武三思 (機警地)我去看看。(下)
武承嗣 我也去!(追下)
〔火在燃燒着。
上官婉兒 (焦急地)這是從哪兒談起呢!
妙 玉 (反而冷靜地)他居然幹出來了!
上官婉兒 你說什麼?
妙 玉 (激奮地)我說她已經到了末路了!
上官婉兒 誰?
妙 玉 咱們的金輪大皇帝!
上官婉兒 難道到這時候你還忍心奚落她嗎?
〔妙玉無語。
上官婉兒 我要去找她,她不知在哪兒呢?
〔上官婉兒才預備去找,武則天衝上。後隨徐有功。
徐有功 我方纔進宮的時候,張昌宗、張易之已經乘機謀反了!現在他們已經封鎖了宮門,把文武百官都截在宮外了。幸虧我進宮早,才能夠得見陛下。
上官婉兒 (悲痛地)天后!
武則天 (冷靜地)別怕!這沒有什麼可怕的!(有決心地)我會壓下他們去,叛變立刻就會平靜的!
妙 玉 (有意地)叛變平靜了,天后又可以安心地去擦粉了!
武則天 (故做不聞)妙玉,你也在這兒嗎?
〔妙玉不語。
武則天 我料到他們遲早會對付我的!……
妙 玉 (插一句)那是因爲他們“豺狼成性”啊!
武則天 想不到會這樣快……
妙 玉 這樣快的“穢亂春宮”嗎?
武則天 可是我不怕的……
妙 玉 因爲你“掩袖工讒”嗎?
武則天 我要他們曉得武則天是什麼人……
妙 玉 是“殺姊屠兄”的人!
武則天 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武則天會怎麼樣做!
妙 玉 不過再“殺君鴆母”罷了!
武則天 (力竭聲嘶地)妙玉,你要逼死我嗎?
〔妙玉不語。
上官婉兒 (跪下哀哭)天后!姐姐!姐姐啊!
〔臺上靜默,只聞上官婉兒的唏噓聲。
徐有功 陛下應該趕緊決定一下!
武則天 你要我決定什麼?
徐有功 臣早料定要有這一天的!
武則天 (譏諷地)是根據你的法律嗎?
徐有功 也是,也不是,陛下。自徐敬業起兵謀叛以來,陛下的榮譽已經掃地了!
武則天 (怒容)你以爲我的殺戮還不夠重嗎?
徐有功 就是因爲陛下的殺戮太重了!陛下內寵張昌宗、張易之等輩侮辱大臣,外縱周興、來俊臣等酷吏,荼毒鄉里,以致怨聲載道,談虎變色,陛下一世英名,盡付東流了!
武則天 婉兒,看我的頭還在脖子上嗎?
上官婉兒 (恐怖地)陛下!
武則天 如果它還在,那我是不怕的!在我的掌下,不比你,比張氏弟兄更偉大的忠僕,我可以隨意支使他們。我說是,他們不敢說不。我讓他們死,他們連一刻也不願多活!
徐有功 陛下自然是很會駕馭人的,但卻太放縱了。放縱,是使你的親信遠離你,甚至叛變你的真實原因。
武則天 哦,親信,誰是我的親信?你嗎?張氏弟兄嗎?武氏弟兄嗎?沒有一個,沒有一個。我恨我沒有一個可靠的具體的親信。但我卻又有着很多看不見的親信,那是民衆。我統治天下快四十年了,天下不是我的一切,我追求權利,殺害並且撫育人民,對於人民……
徐有功 陛下這話講得遠了!
武則天 我是比你們更清楚的。人民像一匹無知的驢子,不走,用繩子牽;牽不動,用鞭子抽;抽也不行,用錐子刺,只要用草料把他們餵飽,他們是不會埋怨的!
徐有功 可是陛下應該禪位了!
武則天 什麼!你說什麼?
徐有功 這是眼前的需要,張氏弟兄已經在搜宮了!
武則天 你以爲他們敢殺掉我嗎?你錯了。他們不敢,我會降服他們的!
徐有功 萬一陛下不幸,也要有後繼的人!
武則天 又有誰是我的後繼人呢?
徐有功 陛下應該傳位給廬陵王。
武則天 怎麼?你已經想到我死了嗎?去,宣武承嗣到這兒來!
上官婉兒 陛下宣武承嗣幹什麼?
武則天 我要試驗給他看,對這個心懷異志的東西,我還一樣能支使他的!
上官婉兒 陛下呀!
〔徐有功下。
〔幕外人聲喧亂,羣喊:“還沒找到嗎?躲到哪兒去了?”
武則天 (衰弱地)妙玉,你還沒走嗎?
〔妙玉不語。
上官婉兒 不,她沒有死,她還活着呢!
武則天 是的,她還活着呢!像王皇后那樣懦弱,那樣安分守己,那樣甘願做男性俘虜的女人還活着呢!活在這世界上成千成萬!在民間、宮廷裏、我的眼前……我的眼前……那不是她……我看見了!我……
上官婉兒/妙 玉(同時地)天后!
〔花蔭深處,漸漸顯出王皇后的幻影。
武則天 (漸漸走近幻影跟前去)你爲什麼不變做我啊!
〔幻影點頭,以手示意。
武則天 你要嗎?
〔幻影搖頭,以手示意。
武則天 你不要嗎?
〔幻影搖頭又點頭,以手示意。
武則天 也要也不要嗎?我錯了嗎?我對了嗎?也對也不對嗎?你說什麼?你罵我嗎?你明白我。你說你應當死?什麼?我……
上官婉兒/妙玉(急趨武則天前)天后,你……
〔幻影漸隱。
武則天 (衰弱地)哦!沒什麼,沒什麼。我不過是……我畢竟是……(支持不住,摔在妙玉懷裏)
妙 玉 (感動地)天后!
〔幕外諸兵士聲:“武則天呢?找不到嗎?找不到嗎?”聲漸遠。
武則天 (勉強掙扎)他們在找我了,這些奴才!我要去見他們,他們敢……
上官婉兒 (攔住武則天)天后,你要幹什麼?你想想你是做什麼事!
武則天 (慘笑地)婉兒,不怕的!只要我不死,他們永不會翻過來的!
上官婉兒 可是……
武則天 (回首向妙玉)妙玉,看到我已經病得這樣,你很高興吧?
〔妙玉無語。
武則天 要是我真的死了,希望在我下葬的時候,你去向我的屍身大笑三聲,你勝利了!
〔妙玉無語。
武則天 (突然大聲地)薛懷義是什麼東西,你竟一心一意地想着他,你所受的虐待還不夠嗎?
〔妙玉無語。
武則天 要不是爲你,我早就殺掉他了。我把他留在我的身邊,希望他的野性會教訓教訓你,可是你這個至死不悟的東西!……嗐,說有什麼用,事情已經是……
妙 玉 (感動地)妙常姐姐!
〔幕外火光燭天,張昌宗的聲音:“這兒找過嗎?”
上官婉兒 (恐怖地)他們來了!怎麼辦呢!
武則天 不要緊的!
〔幕外張昌宗厲聲問:“誰在裏面?”
武則天 (大聲地)我!
〔張昌宗、張易之按劍上。士兵隨上。
張昌宗/張易之 參見陛下!
武則天 (安閒無事地)火已經滅了嗎?
張昌宗 放火的賊我們已經捉住了!
武則天 是嗎?
張易之 是陛下的一個親信!
武則天 哦!
張昌宗 薛懷義大師!
武則天 我已經知道了。
張昌宗 薛懷義燒燬禁宮,應該處死!
張易之 請陛下回宮草詔。
〔武則天不語。
張昌宗 不然臣等認識陛下,臣等的劍是不認識陛下的。……
妙 玉 (急接)你們怎麼敢!
張昌宗 此女戲弄大臣,罪該處死。
武則天 (嚴厲地)那麼,要有人圖謀不軌,該怎麼辦呢?
〔張昌宗略一遲疑,劍未落下。
武則天 叛逆已經在我身邊了,(向士兵)你們不是想要朕的首級嗎?
士兵甲/士兵乙 臣等忠心陛下,怎敢罔上,求陛下免死。
武則天 你們的腋下的劍是做什麼的?
士兵甲/士兵乙 此劍願意護駕!
武則天 你們既是護駕,肯砍叛逆的首級嗎?
士兵甲/士兵乙 肯!
武則天 張大將軍說你們乘機欺主,就應該你們自己砍下你們的腦袋。
士兵甲/士兵乙 臣等不敢。
〔衆士兵譁叫。
張昌宗/張易之 (棄劍跪倒)求陛下開恩。
武則天 先帝遺臣,老謀深算,在朝內恐怕要算裴炎了;累世爲將,深得軍心,恐怕也算徐敬業了;大將善戰,每戰必勝,恐怕首推程務挺了!可是現在他們的結果怎樣?
張昌宗 陛下爲什麼想到他們?
武則天 因爲他們都生了一個好頭顱,值得朕來砍掉!現在再想找這樣的好頭顱來砍,可有點不容易了!
張易之 (恐怖地)陛下!
武則天 你們救火有功,朕是要賞賜的。
張昌宗 陛下還不回宮嗎?
武則天 是的,我暫且不回去。你們給朕退下去!嚴緝縱火共犯!
張昌宗/張易之 是。(兩人無語退下)
武則天 (衰弱地)這兩個奴才,哼,也想謀反嗎?
上官婉兒 夜深了,陛下也請回宮安息吧。
武則天 不,有什麼安息呢?我怕我合起眼來,會一睡不醒的!
上官婉兒 陛下!
武則天 (咳嗽)要是我一睡不醒,他們會笑了!他們會站在我的墳上大笑,他們要勝利了!
〔上官婉兒沉默不語。
武則天 不,我不會死的,我不願死的!我要征服他們!可是,可是……我太孤單了,誰是我的同伴呢?誰會了解我呢?
上官婉兒 陛下,我!
妙 玉 還有我!
〔一個空漠的聲音:“還有我!”
武則天 你,你,你是誰呢?
〔花蔭深處顯王皇后幻影。
武則天 你,你,你嗎?
〔王皇后幻影漸消失。
〔徐有功上。
徐有功 稟陛下,武承嗣已經去房州了!
〔武則天無語。
徐有功 去迎接廬陵王還朝了!
〔武則天佇立不語,體漸不支,跌倒。
妙 玉/上官婉兒 (哭音)陛下!
〔徐有功屹立不動。
——幕下·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