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禾灘畔的月夜


  R君!我有了自己固有的意識和主張時,我這身體已經沒有生存的價值,精神上和肉體上早被腐蝕完了的身體了。到了今天沉痛哭——一個人痛哭——也無益了;一個人苦悶也苦悶不出什麼來了。女性的最寶貴的花的時代——處女時代——在無意識的期間中就匆匆的流去了。我思念到我那永不復返的處女時代。我差不多像狂了般的,我的胸部也像要碎裂了般的悲痛!我這不幸的運命——悲劇的運命不知不覺間就給他們殘酷的決定了!一生涯只一回的處女之姱,不能認真的經驗、盡情的享受,在陰影中不知不識間就凋落了。像我這樣不幸的女子,在這世中還有第二個麼。

  R君!像一個重寶——價值連城的古磁瓶,因我的疏忽,因我的不注意失手打破了;我還可以承認負擔打破了這古磁器的罪。但這重寶的古磁器明明是他們打破了的,偏要賴我,把打破了的罪推到我身上來。我只垂着眼淚,悔恨地,痛心地兩手握着磁器的碎片。明知再無縫合這些碎片、恢復原有古磁瓶的可能的方法,但也還夢想着或有能夠縫合這些碎片的仙術的我的悲痛,你也不難想象而知了。R君,我這病身就像那古磁瓶的碎片了!不,比那古磁瓶的碎片還要可憐了!

  R君!我深信你是個會可憐我的人,會對我這落寞之身抱同情的人。但我同時又相信你會嘲笑我,“到此時還有什麼話說,說也無用了。過了端陽節的菖蒲是沒有價值的了。”不獨你會嘲笑我,連我也嘲笑自己。我對你寫了這一段哀訴後,思念到我這個在生活上疲倦了的再無可救的淪落之身,我覺得只有一種絕望——意識了的,預期着的絕望、把我的由極度的興奮發出來的對你的哀訴取消了——向熱背上澆了一盆冷水般的取消了。我只感着冷寂的微笑自嘲的在我的沒有血氣的蒼白的臉上俘泛出來。

  R君你也是個罪人!你聽見了我說這一句,你定會驚異起來說,“爲什麼呢?我?……”

  R君,你不要不耐煩,你聽我說下去好嗎?

  讓我追憶我們的過去吧。

  R君,你不要不耐煩,你不要蹙着眉根,你不要作苦澀的表情;你正正經經的聽我說下去。

  我們的歷史——或許說是純潔的戀愛的歷史——的出發點還是我們的故鄉——現在距我們千多里路的故鄉。思念到我們的故鄉——風景清麗,民俗純樸的故鄉,可惜現在給軍閥蹂躪到青草不長的故鄉;我又不知涕淚之何從了!

  好好的想追憶我們的甜蜜蜜的過去的戀愛,忽然又悲哭起故鄉來了。R君,你定會說我是患了神經病,不說我患了神經病也要說我患了歇斯底里症;你怕會不正經的聽我的話了吧。但我要求你——我只有這個最後的要求,——望你犧牲三兩個時辰忍耐着聽我說下去吧。我所說的話無論如何繁蕪,無論如何語無倫次,我只望你忍耐着聽下去!把我最後想說的話聽下去。


  在我的花蕊時代使我感知愛的滋味的是你。在生理上發育了的,有了性的覺醒的女性的煩悶時代、初給我歡愛的情思的也是你。在這無情的世界對我有真的純潔的愛的是你。真心的時時思念我——不懷何等的野心,只在純潔的愛的名義之下思念我的也是你。我對你的這些恩惠和懇意決不會忘掉,一生涯中決不會忘掉。

  初戀的對象——或者些說是在我這全生涯中的唯一的戀愛的對象,要算是你了。R君!我很想得個機會和你相會,一同回憶,一同談敘我們的純潔的過去;在我們的戀愛的追懷談中一同醉一醉。我這種希望——或可說是慾望——的動機最初是想對我現在的悲慘而虛僞的生涯給與一個唯一的安慰,並且想把在自己的心裏面的深深的一隅還存在着的幾分的純真揭出來給你看,自己也得——明知其無聊——嚐嚐一點既成了空虛的歡愛的滋味。但到後來這種慾望的動機竟大膽的擡起頭來,在長期間內浮沉在無恥的淫蕩生活的裏面的我對你起了一種奢望——或說是焦望妥當些——想由你得一種你未曾給我的一件東西的奢望;我真的幾次想向你伸出我的誘惑之手了,我並非不知道不該懷有這種奢望,但我禁不住要生出這種奢望。真的有了機會時,我真的向你試我的誘惑的手段也說不定;因爲我很想能夠讀你的心的底面鐫着的文字……

  我聽見你還是獨身生活——這或許是我對你想下誘惑手段的一個原因,——思念到你的孤寂的悲哀,我很悲切,很苦悶,悲切得苦悶得無以自遣。我覺得你的孤寂的悲哀全是我作成的,我真想一刻走千里的來慰你,伏在你的胸膛上來親暱你,安慰你。但是……

  我對一切異性——所有在我周圍的異性——都用猜疑的恨惡的眼,仇視他們。只有你——,正直的,意志堅強的,寡言的你在我眼睛裏始終沒有變化的,始終是我的唯一的愛的對象。但不知你的眼、你的瞳子,初見我時燃燒着情熱的眼,溼潤的不住地流動的圓黑的瞳子還能和舊日一樣的注視我嗎?你那對眼,那對瞳子在我們初對面時不是把不能用言語表示的神祕的東西使我直感出來了麼!是的,你那對眼,那對瞳子還是因時期而變化其情態的。當你聽見我對你表示訣別,你那對眼,那對瞳子悲恨的凝望着我時,閃出一種種淒冷的絕望的光來。我若有機會見你時,你那對眼,那對瞳子又會另發出一種光來凝望我吧。

  “他真的能原宥我嗎?”我常暗地裏問自己。R君,你明知我力弱,無能抵抗惡魔的脅迫,還不原宥我,這就是你的罪了!但我還有餘暇計論這些麼?還有資格責問你的罪過麼?

  我的過去的追憶要一度深一度展開了。我還記得你對我說,“蕙妹,像這樣的青春的時代決不會再來了。蕙妹,你不知道青春是不會再來的麼,尤其是我們還在學生時代,正當把這個不來的青春慢慢的享受過去——有意義的享受過去。要這樣純潔的享受過去。不要潦草的急促的混過去了!惠妹,你急什麼?我們要把在前途等候着我們的幸福很慎重的慢慢地養成。”你說了後還小孩子般的笑着。你的話顯然不錯——這也許是你的一個罪過——但女性的環境,尤其是在我們故鄉的環境是不像男性的那末簡單。


  秋快來了,悲壯的秋在我們青年的心裏起了反響。雖然天高氣爽,但我終日都是悶沉沉的。暑假過了,想你也快要來C城了。從前幾次和你會面時都想把重要的話對你說,但站在你面前,我又很羞怯的戰慄着起了一種自責之念。把話題的中心忘記了。別了後又起了一種後悔,一定堅決地對自己說,“下一次會見時,非說不可了!”但再回顧到圍繞着我的病身的可怖的暗影,我禁不住要戰慄,要煩悶,終於昏倒了。

  R君!曬禾灘畔的月夜你還記得起吧!

  夏的月夜,涼快的南風時向站在梅江堤畔的我們拂來。在江心閃焯發光的月碎成幾塊了。一艘帆船由下流逆駛上來。江水太淺了,舟子舍舟而陸,用纜索繫着船首,沿着河堤把船拉駛上去。流水擊着船頭,向兩側發散的白色水花在月色之下分外的美麗。肩上掛着纜索,佝僂着沿堤而行的舟子們一歌一和的附着山歌。他們唱的山歌你還記得麼?我還記得呢。他們唱的不是這幾句嗎?

  “底事頻來夢裏遊,因有情妹在心頭。旱田六月仍無雨,溪水無心只自流。”

  “妹住梅州烏石巖,郎家灘北妹灘南。搖船上灘不用楫,搖船下灘不用帆。”

  “郎似楊花不住飛,與郎分手牽郎衣。山高樹遠郎門遠,惟見郎從夢裏歸。”

  “半是無情半有情,要將心跡話分明。傷心妹是無情草,亂生溪畔礙人行。”

  我癡望着美麗的絕景,癡聽着悽切的歌聲,過江的涼風在蘆葦叢中索索地作響,我的肌膚感着點微寒,我的神經衰弱,敵不住這樣悲寂的景色。我終了哭出來了——伏在你的胸上哭出來了。“爲什麼?傷心什麼,蕙抹!? ”你不是摩撫着我的背這樣的安慰我嗎?啊!R君!曬禾灘畔是我們的傷心地.也是我們的紀念地!我思念到我們故鄉的可愛的曬禾灘而不能回去看它。我禁不住狂哭起來了。

  你說了後,我住了哭。萬籟無聲的。我從你的胸上站起來,拭乾了眼淚擡起頭來望你時,你的臉的全部恰好浴在月光裏面了。你那青白的臉給了我不少的悲寂之感。

  我們互相癡望着站了一會,夜像深了。我不是先對你破了沉默麼?“夜深了,我們回去吧!”你也說,“回去吧!”

  我們一先一後的沿着草徑向我們的小村裏去。拂着我們的腳的草像滿裝了露水了。

  我們在途中還有一段的會話,讓我追憶這個黃金時代的我們間的會話吧。過去的戀愛的追憶對現在的孤寂給了不少的安慰。

  “蕙妹,你心裏難過嗎?”.

  “是的,我因爲心裏難過,才約你到這裏來散散心。誰知道灘前的淒涼的景色愈使我心裏難過了。”我說了後,又哭出來了。

  “你何必這樣傷心的!你的學校本來辦得不好,不畢業也不算什麼。你在家裏研究,教你的弟妹們,我想比到縣城裏去混的好些。你父親或者也是聽見你進的那間學校不好,所以不給你繼續讀下去了。”

  我不該隱瞞你的。我不該把我的悲楚的原因推到“廢學”上去來騙你。我聽見你主張不忙成婚,還要到南京進大學去時,我的希望——我的掩醜的計劃——登時給一大鐵錘打擊得粉碎了。我完全的絕望了。你那晚上怕夢想不到我這身體不能等候你到大學畢業後的身體了。那晚上的我的身體已經不是純白的身體,早受了外表蒙着“教育家”的皮殼。其實是個野獸般的惡漢的蹂躪了——處女性早給那個僞教育家蹂躪了。

  這個僞教育家是誰,你是當然知道了的。他是你的好友,今年春舉行學校開學禮時要我們三呼“女子教育萬歲”的我們學校的教務長。


  讓我們把我們的戀愛史再上溯一章吧。

  X年前的雙十節我才認識你。你在H中學,我在M女中學,我們學校間的距離很短小。你和幾位同學來參觀我們學校的成績展覽,你向你的朋友稱讚我寫的字,稱讚我作的口語文。稱讚我的西洋油畫,稱讚我的刺繡品。你最後還笑向你的朋友說,“成績要算第一了,不知人怎麼樣。也怕是個beauty吧。”你當時那裏知道我正站在旁邊做糾儀員——是的,你來的時候,恰輪着我當糾儀員。我的女友聽見了笑向着我想說什麼似的,我臉紅紅的忍着笑,給她個目示,禁止她說出來。那時候,你那對眼,那對黑瞳子——有神祕的媚力的眼,有魅惑女性的瞳子忽然的向着我凝視,給了我一個永不能打消的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你的英偉的面影——嗣後無一刻不壓迫着我做你的精神上的奴隸。

  你是穿着長衫來的,你沒有穿制服,我不知道你是那一間中學校的學生。那天晚上你又來了,穿着制服來了,我在幕後偷望了你一會,我知道你是H中學學生了。那晚上的演劇我是扮葡萄仙子。我出場時,看見你從後列跑到前列的座位上來,我唱着歌望你,我跳着舞望你。我的心境從來沒有那晚上般的快樂的。我幾次望着你微笑。你後對我說,你不覺得我是專對你微笑。你雖不覺得我是專對你微笑,但有人的確知道我是專對你微笑,在嫉妒你呢。

  恨只恨你太多寄信給我了,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嫉妒和反感,他睨視我久了,他早當我是他的爪下的羔羊了。

  翌年的春,你說要到京師去進學。你知道我聽見你要遠離開我的時候的悲傷和煩悶嗎?我傷心的是我不能正式的會你,一訴衷曲。我傷心的是此後填塞在我心裏的哀愁無從申訴。但我又何能不一面你任你去呢?利用迎春節的盛會,我不能不暗地裏約你到東郊外去。

  東郊的春的曠野上早集聚了不少的人。我在動搖着和雜鬧着人叢中東張西望的想發見你的影子。

  他們是何等歡樂的!平日很蕭條的滿敷着枯草的東郊,到今天的迎春節,成了個陶醉的世界了!他們裏面有叫號的,有跳躍的。有咬甘蔗的,有剝紅橘皮的。在歡樂陶醉中的他們那裏知道我今天的悲楚!

  我發見了你了。我們慢慢的離開了嘈雜的人叢,同到關王廟後的幽靜的桑田旁邊來。

  下了幾天霪雨,今天才見柔和的陽光投射到我們大地上來。麥田裏青嫩的麥葉在陽光之下受着和暢的春風的吹拂。遠遠的望着雨後呈薰色的山和山下幾家門首貼的鮮紅的春聯,我們的心和魂都像脫離了自己的身軀,消融在春光裏面去了。那時候的春的陶醉的情景,你還記得吧。

  我們倆癡癡的站了一會,領略領略春的滋味。他們的鑼鼓的喧音驚破了我們的春夢。我思念到你不久就要遠離這個風光明媚的家鄉,我替你心痛達極度了。

  “夢般的。”

  “真的,夢般的!”

  我們只各說了一句,同時各人的胸上都深深地雕刻了“青春之夢”四個字。

  在這迎春節,你教了我如何的表示愛的方式——熱鬧的擁抱和接吻!

  自你去後,我住在寄宿舍裏亡魂失魄般的,一個多月沒有理及校課。你還記得吧、我寫那封信——你去後報告我的近狀給你的那封信——時,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那時候我雖然悲痛,但比現在的我就幸福得多了;因爲那時候的我對你還抱着絕大的希望。現在的我呢?獨自的把自己禁鎖在一家破爛的房子裏,沒有待望的人,也沒有人待望我;我的心就像廢墟般的幽暗和冷寂。


  自你去後,一個多月,雖是青春之日,但我還是很煩惱的度過去了。校課一點沒有整理,大受了他的責罵,利用教務長的名義來懲責我。他那對銳利的眼睛早觀察出來了我的煩惱完全是由你而起,他忿恨極了,嫉妒極了。我再沒有方法逃避像蛇般的惡毒而固執的他了。

  我半因經不住他的利用學校制裁的窘迫——你給我一封信落在他手裏去了。他利用那封信來要挾我——和性的屈服,我終降服他了。我因爲你那封信,不得不聽他的命令到他寓裏去,那晚上……不說了罷,你是知道了的。重提起來真令人痛恨!總之我在那晚上——夏始春餘的那晚上——我的身體交給他,由他自由的處置了。到了第二天的我已經是失了處女之姱的了。

  那年暑假,你歸回來了。我們相約了在曬禾灘畔密會了幾次。你始終固執己見,不受我的哀願和誘惑,我於是絕望了,由絕望而自暴自棄了。

  那年冬的雙十節,我再登場演葡萄仙子。我出來只唱了一兩首歌,觀衆盡拍掌的喝采。我望了望臺下,男女學生的人叢中還雜有許多軍人。今年雙十節較之去年我們學校看新劇的人更多了。學校當局很崇拜軍閥,諂媚軍閥——不單我們學校的當局,中國現代的教育家都是諂媚軍閥的,——來賓席裏幾個好席位都給黃衣佩劍的人佔據了。去年曾經你坐過的席位也給一個軍人佔據着。我在觀衆中不能發見你,我心裏悲酸極了。我想你一個人也怕同我一樣的很悲寂的度這個國慶節。我一邊唱歌,一邊回憶去年雙十節我和你會面時的情景,不知不覺的掉下淚來了。心痛到極處時,竟失聲的哭了,歌不成聲了!

  利用我的美貌和歌聲和軍閥相交結,諂媚軍閥的他們教育家看見我哭了,忙走上臺來叱責我,叱責我不該無緣無故哭起來,害得臺下的軍長、師長、旅長、團長、營長……大人們不高興。

  我一連演了三夜,臺下都擠擁得不堪的。聽說不單駐城的軍官,就連縣長,審判廳長,檢察宮,團務委員,教育會長,專會向軍閥叩頭作揖的縣立法機關全體人員和縣行政署裏鼻糞粒一般大的官吏們都無一晚不到場看我扮演葡萄仙子。十日,十一日,十二日,我一連唱了三晚,跳舞了三晚。愛說我的壞話的人在造謠,說他們軍閥和官僚賞了我許多金子。

  十三日的下午,他——教務長——寫了一張條子給我,叫我今晚上再出臺扮演葡萄仙子。到後來我才聽見是幾個有勢力的軍官對我們的校長下了一道命令,叫我們一班女學生多演一晚給他們看。他們竟當我們是一班女優伶了。

  再過個新年,元宵的前幾天,我的父母忽然的向我提起親事來了。他們說,我的歲數已經不小了。他們又說,女兒達十九的年齡也該出閣的了。他們說,做父母最擔心的就是兒女的婚事。他們又說,把我送出閣後,好打算替我的哥哥娶個媳婦回來。他們懇切地勸了我半天。到後來我問他們到底要我嫁給哪一個,他們說,是我們學校的教務長來對我的父母說,他想做個撮合人,介紹我嫁給他的舊日同學,現在在XX銀莊當司庫員的K。

  R君!人心難測!我的婚姻的提議者不是別人,是我們縣裏頂頂有名的教育家,並且是剝奪了我的處女之姱的他!R君,你想,他的用心是我們意想得到的麼?我聽了我的父母的話,登時臉色蒼白起來,全身起了一種戰慄。

  因爲K是銀莊的司庫員,父母絕對的贊同了他的提議。我到這時候,失了我的自由,也再無希望——因爲在曬禾灘畔,你未曾允納我的要求,我絕望了——只好聽憑父母作主。自曬禾灘畔回來後,我早有了自暴自棄的思想,所以我也不再拒抗他們對我的希望。當我默認和K訂婚時,允諾任他們作弄時,對你的愛更加強烈的甦醒起來。但我終成了一具活屍了。


  和K成婚的那晚上,我覺得自己像娼婦般的很可恥也很可憐。

  循着鄉間的風俗,洞房裏高高的燒着兩枝大紅燭。雖是初春天氣,氣候猶寒,但洞房裏早都熱得難堪了。我雙頰緋紅的覺得全身在發火焰。到了吃晚飯的時分。K自己跑了進來,把房裏掛的十多個紅燈裏的小紅燭點亮,房裏的純潔的氧氣更被燃燒乾枯了。K進來時穿一件新制的銀紅色湖縐棉袍子,雙頰緋紅的燃着新郎的氣焰,似笑非笑的趾高氣揚。他像在說,“今天是我最得意的一天,我今天是行加冕式。學生社會間豔名最後的任蕙蘭終歸給我了!”我望見他那種有銅臭的俗不可耐的態度,禁不住厭惡起來。但轉思及自己非處女之身,K還在夢中不知道滿臉給他的朋友塗了泥垢;又很替他可憐,對他抱同情。

  他們在前廳宴會——吃新婚酒了。僱來的一班樂鼓手很熱鬧的吹唱着。簫鼓之音和賀客的笑聲混淆着蕩進我的耳朵裏來時,更使我增加一種煩惱。

  他們像吃了晚餐了,K帶了一羣男性到洞房裏來。不消說是來鬧洞房的了。出我意料的,使我戰慄的就是那位剝奪了我的處女之姱的教育家也敢昂然的跟着他們進來揶揄我,不單揶揄我,竟敢當着我的面侮辱K。

  夜闌人靜,K一個人帶點酒意進來。至剛纔那瞬間止,我還是K的形式的妻。現在這一瞬間……這一瞬間,我是K的實質的妻了。我思念及此.我只痛哭我的離奇的運命——最可恥的再次失身的運命。我這一身全浸溺在淚海里去了。

  R君,到這時候。我只能聽憑運命之神的處置了,不再作無謂的抵抗了。在我,早無所謂戀愛,無所謂希望。在我,只有悲怨,只有咒恨,只有對異性復讎之一念!

  回憶過去,時間像會飛的那樣快,只一瞬間一切現實都成陳跡了;但由數量的說起來,我住K的家裏的期間決不能說短小,也有兩年餘了。在這兩年餘間,我對他的復讎成功了,他在教育界的名譽破產了,K也因爲我和他絕交了,我也因此和K作最後的訣別了。但這些變故都是由他一個人先發難的。

  R君,人心難測!他真是個色魔!我和K結婚沒有半年,他的魔手再伸向我的身上來。R君,我不對你說謊,不欺瞞你,我一因K是滿身銅臭,二因我在生理上早做了他的奴隸,三因我對他有宿怨,我想達到我對他復讎的目的;所以我密密地答應他,跟他爲二次的犯罪。

  我和K中間全無戀愛,無感情。但由死屍般的肉身的結合,我們倆的夫婦關係再也不能否定了,不過我對K失事到如何程度是個問題,K由我得了如何程度的性的滿足也是個問題。K在這兩年餘間,慢說沒有捉到我的心和魂,就連肉的方面也……

  K和他的父母不和,不常在家裏歇夜,十天有九天在外面遊蕩,家庭裏的波瀾不曾平靜過一天,陰慘的黑影滿布了他的一家;這是什麼原因呢?這完全是K的過激的性的衝動,不能由我的身上求得滿足,不能不向外發展的緣故。

  K知道了我和他的關係時,暴怒着來詰責我,“你們男子天天在外面遊蕩,和許多不認識的女性發生關係,便算得有廉恥麼?你有什麼資格來責備我?! ”我當時把這幾句話來抵塞他。但他說,“這完全是你這淫婦的罪過!你自己逼着我到外面去,還假裝不知道麼?”K真可憐,他說了後,雙淚直流的。我覺得我對K太殘酷了,在他的精神的生命上結了一個致命傷。R君,你要知道,K和我一樣的可憐。我因愛你而不能達目的,遂自暴自棄的墮落了。K因愛我而不能遂願,也自暴自棄的墮落了。在這時候,我也只能向着K垂淚,再說不出什麼話來。


  我和K離婚後,只得回來和父母同住。雖然悲羞,但再沒有方法。父母雖然一樣的恕宥我,痛愛我,但家中早有了嫂嫂,家庭的空氣和從前不同了。最難堪的就是嫂嫂每見着我都是浮着微笑和我說話。這微笑裏面包含有許多意義——輕蔑、誹笑、厭惡和憐憫。

  有了嫂嫂以後的哥哥也比從前冷淡了。我本來是寄居在父母的家中。但兄和嫂只當我是寄身他們的籬下。介居在我們中間的父母也想不出完全的調處的方法來。年老的父母只能替我急急的再覓婆家。我在這時候才感知女人是該早和適意的男性組織和暖家庭的必要了。不用看別人,只把嫂嫂和我相比較就好了。

  在父母家裏約住了一年——像囚在牢獄裏般的住了一年。這一年間所過的都是憂鬱的日子。到後來像刑期滿了,第二次婚事再由父母提出來了。父母說男人是個X西藥房的撿藥員,每月有十五六元的收入。經濟的力雖趕不上K,但M(X西藥房撿藥員的姓)的父母住在鄉下,在生活程度不高的K城,有十五六的收入儘夠我們兩人的生活費了。R君,你要原諒我,原諒我飢不擇食了。我再不能忍耐兄嫂的冷遇了。我早就想一個人逃出來自活,不過不開化的M城的社會實沒有容許女性自由的生活的胸度。

  我再婚時——嫁M時,再熱烈地思念你了,深深池祕藏在心底的對你的愛焰再燃燒起來。我想在這世界裏只有你能和我組織和暖的家庭,失掉了你,便失掉了一切。我的一生,身經的不幸可以說是因失掉了你的而生的。R君,你也是個罪人!我並沒有說錯。

  到了這個時代,女學生所有的虛榮和野心早消失了。女學生時代的我的理想早完全的平凡化了。我想能夠平凡的過活已是我的幸福了。但造物還繼續着虐待我,連尋常的一個家庭的主婦都不許我當,也不許我度平凡的生活。

  我嫁M後,家計顯不見豐裕。但夫妻間總算是幸福的了,結婚一年之後,我們做了一個玉人兒般的小孩兒的父母了。M的月薪本來有限,因爲生了一個玉般的兒子,狂醉了般的喜歡,彌月時很奢侈的做了兩天喜酒。虛榮的父母太不量力了。M因生這個小孩兒負了不少的債。A兒(我們的嬰兒的名)抱出來,一切裝束決不像個月薪十五六元的勞動者的嬰兒。不單A兒,我也逼着M,給了我不少的錢制訂時髦的衣裳。我看M的經濟狀態忽然的從容起來,便問他,“你近來有什麼意外的收入麼?這個月的支出超過你的月薪的三四倍了。”M說,“若單靠月薪,能養活你們麼?告訴你也不要緊,不過你不要向他人說出來。店裏的同事三四個人勾通了軍部裏的一個團長,共做了幾次的鴉片私販,我認了一股,也替他們奔走了不少的路,分了這幾百塊錢。”M說着從衣袋早取了束鈔票來。我忙接過來——我看見一束美麗的鈔票,愛得心花怒放的,翻開來看,都是五元的鈔票,約有五六十張。

  “有了這樣多錢,你答應我的一件皮襖料該買給我了。我這二三十元的要求不會過分吧。”我媚笑着向M要錢。

  R君,你看,我竟變成這樣的女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竟變成這個樣子了。

  M看見我要錢,不遲疑的給了我六張五元的鈔票,只說一句,“還是一樣的一個女人,看見錢就要的!”在女學生時代的我,聽見這樣的一句話,一定不依的,一定說他是污辱女性的人格。但現在的我全無女學生的氣焰了,並不當這樣的一句話是侮辱了。

  “這樣的祕密生意多幹了不危險麼?”我很替M擔憂。

  “是的,給政府偵察出來時是很危險的。我也不想和他們久幹。但思念到認我爲夫的你,認我爲父的A兒,沒有得好吃,也沒有得好穿,和近鄰的幾家的主婦和小孩兒比較起來,你心裏怎麼樣我不知道,我心裏是很難過的。我想多幹三兩個月,積蓄得三兩千元后,自己抽身出來另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未嘗不好。”這樣的看起來,M的犯罪全爲了妻子了,爲我和我們間的A兒了。

  “你的話雖不錯,但我想這樣危險的生意,還是早些放手的好。”我最後還是勸他不要犯法。


  再過了兩個月,我所意識的M的眉間的暗影一天一天的明顯了。他的活潑性一天一天的減少了。他常一個人坐在案前,一句話不說的像在沉思什麼。在我面前常努力着不把他的頹喪的神色給我看。每晚上我和A兒熟睡了後,他還一個人呆坐在書案前,吸着紙菸。他像有什麼不能告人的苦隱,一個人在煩悶。我在這時候由M的不安的眼睛裏得了一個暗示——我的運命還是在不安定的狀態的暗示。到了九月的初旬這個暗示果然實現了。

  M從來沒有在外面歇過夜,最遲中夜的十二點或一點一定回來看我和熟睡了的A兒接吻。但九月九日的那晚上,我掙扎着和睡魔抵抗。等他回來,一直等到天亮還不見M的影子。到了第二天的九點多鐘X西藥局的一個藥童纔來報告說,M在昨晚上給司法巡警帶往檢察廳去了。我到達時候才知道M不單和一班無賴私販鴉片土並且私用X西藥局的名義向各關係商店騙支了千元以上的金額。

  經了刑庭的起訴,再經民庭的判決,結果M被宣告了一年半的有期徒刑。

  R君,到這時候,我才知道M是個良善的人。他的犯罪不敗露,我還對他懷疑;他的犯罪敗露後,我才認識他是個良善的人!M本來不是個犯罪的人。他是因爲他的妻子而犯罪的,他是爲愛我及愛A兒而犯罪的!不過他愛妻子有些不得其道罷了!他的志行有點薄弱罷了!他對妻子是很能負責任的人!R君,你試把M和戴教育家、宗教家的假面具而實行蹂躪女性的那一類人比較;你能說M是個罪人麼?社會對M的批評如何,我不知道,也不願知道。像我們M城的社會——對人性全無理解的軍閥的壓逼之下的社會有沒有真是非,還是個疑問。但在我的眼睛裏的M完全是一個救世主,是一個基督!爲我和A兒負十字架,戴棘冠的基督!啊!我們家庭裏的基督終給那班僞善者的猶太人殺了。

  R君!自己犯了的罪應該自首的,應該負責的。M所犯的罪並不是他自動的犯的,是受動的犯的,是我指使他去犯的罪,他不過是我犯罪時候用的器械罷了。再說明白些,M是受了我的虛榮及浮奢的壓逼而犯罪的。M沒有罪,他只有一個過失,就是他不該娶虛榮心比一般女性強盛的我,不該娶由似驢非驢似馬非馬的女學校出身的浮華的女學生。

  R君,到這時候,M被解送至C城監牢裏的時候,我才後悔我們同棲時不該錯疑M,不該酷待M了。我和M結婚後,M的出勤和回家的時刻是很規則的,早晨吃了早飯,七點半鐘出門,下午六點鐘回來。到最後兩三個月差不多每天都不回來一同吃晚飯了。不單不回來吃晚飯,他回家的時刻沒有在晚間十點鐘以前的了。我懷疑他是有了外遇,在外面遊蕩。我幾次哭罵着向他詰責。他看見我哭了,很溫柔的來安慰我。我只不理他,哭罵得更厲害。他到後來嘆了口氣默默地坐在書案前。我此刻才知道他的嘆息和默然的態度裏面含蓄有許多苦衷和隱痛。我因爲懷疑他的態度曖昧,怕他的錢在外面遊蕩用了去,我更向他要錢要得厲害。我向他索錢愈多,他愈不能早刻回來了,有時候到了黎明纔回來,睡了一會已響七點鐘了,飯也不吃的又匆匆的出去。我看見他這種態度,更向他吵得厲害。

  R君,我此刻才知道他每晚上在外面和他們聚賭完全是爲我一個人!他所有的財產全部的爲他的小家庭耗消盡了。其實他這個小家庭的生活費用得了什麼,他所掙來的資財的人部分都給我浮華的耗費去了。

  M的父母和兄弟部在恨我——也難怪他們恨我、這個罪本該我一個負責的。——說我是個禍首,說M之陷於罪完全是我害的。M在監牢裏寫了一封信出來,要我帶A兒回鄉間和他們暫住一年半,等他的出獄。但他們拒絕了M的託付。M的父母託人對我說,他們只能以祖父母的資格收留A兒,但不願和我見面。R君,你想,我如何能夠離開A兒一個人獨活呢?尤其是和M分離後,更不能離開A兒。


  R君,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善念和善行,就是決意攜着A兒送M到C城去——送着M的囚車到C城去。我終到C城來了。我一星期能得兩次的許可和M見面。

  到C城後的第一問題就是我和A兒的生活維持方法了。我是個荏弱的女子,能找什麼職業呢?但我決意在C城等M的出獄並以養育A兒的責任自任,我最初想從事的職業是裁縫,其次是洗衣裳。M有二三個友人都不贊成我拋頭露面去幹這種職業,他們集了三五十元的基金,替我在大學校街租了一間小店,要我做餃面的點心生意——每日只坐在店裏指揮着一個廚夫兩個女工做飲食生意。到這時候,我感激他們萬分了,我才知道人是有交結朋友的必要。他們裏面的最熱心的提倡者P更熱心替我奔走,一切都是P替我佈置的。P是M城一家洋貨店的駐C城的坐辦。我的飲食店開業後一個月間P每日都過來幫忙。

  不是奇緣麼,R君?我開業半年後,你竟由海外留學回來當C城大學的助教授了。

  R君,我是爲M——爲等候M的出獄才做這種生意的。誰能預料到這種生意就是引我這身體至破滅之境的第一步!就連我這未經鍛鍊的纖弱的女子敵不住四圍的誘惑和壓逼,我自己也未曾想象到的!

  我的同胞的哥哥不愛我,我的生身父母也可以說不愛我了,M的父母兄弟又不愛我;我在這世界中完全是個畸零人了。像慈惠而誠懇的P,我對他只能嚥着感恩之淚,怪得我和他親近麼。

  開業後半年間,生意很好,來客的人部分是C城大學的學生。我在這半年間積了不少的錢。到後來我才知道這些來客——大學生們——完全是爲我一個而來的。年輕的學生們都患着種病狂——自信是個多情者,自信是個美貌所有者,自信是個對女性有蠱惑力的所有者的病狂。多望他們一眼,多和他們說句笑話;便都深信我是看中意了他們了,沒有一晚絕跡的,不論吃得下去吃不下去,都到我的店裏來,他們間的嫉妒的情形,看見令人發笑呢!

  R君,我等不到M出獄又墮落了,我因愛M而來C市,但終負他了。我在C城的墮落的第一步就是不能克服P的誘惑。我終由P的手墮落了。R君,人心難測!外表看來是很慈仁很誠懇的P原來是個蹂躪女性的魔王。經他的手不知犧牲了殘殺了幾多女性了。恨我處世未深,不知不覺間遂陷入他的圈套中了,和他有了肉的接觸後,才把他的假面具揭了;原來是一個這麼可怕的魔王,但已經後悔無及了。嗣後我竟自暴自棄的流入淫蕩的生活中了。我常引誘你們學校的幾個有錢的和有姿色的青年到我的私室裏和他們對飲起來了。

  我再做了第二次的活屍!你竟在我做活屍的期間內常到我店裏來。我因你得了不少的安慰。我竟不自量不自重的對着你起了一種數年前的純潔的愛的追憶和燃燒着一種奢望。但望見你去後,我又自笑我的癡愚。

  M的監禁期滿了,出獄來了。他出獄後住在店裏,我的生意也就因之冷淡了。

  M知道他在獄中期內的我的生活了。他本不想追問,希望我改過,我也很後悔,想從茲改過再和他組織圓滿的家庭。但到了這個時候,M的父母有了口實要求他的兒和我離婚了。

  我和M離開後,只能繼續着以此淪落之身營淪落的生活。我最近的生活你是很知道的,無庸我再贅說了。

  因爲你託你的友人來忠告我,希望我早日脫離這種頹廢的生活。聽你的口氣,好像我的不幸完全是我自已作成的。R君!我有罪!我自信有罪!我也不辭其罪!不過我的生涯的裏面有不少你不瞭解的部分,所以詳詳細細的寫了這封長信寄給你。R君,我最後希望你的有兩件事,就是:

  第一希望你明白,人是有人心的,不是自己喜歡犯罪的!

  第二希望你要知道,對貧苦者不能輕施其憐憫,對犯罪者不能輕施其譴責。對貧苦者要有拯救他的自信,纔可施你的憐憫;對犯罪者要有感化他的自信,方可施你的譴責!人不當輕施其無責任的憐憫和譴責!

一九二五年二月十二日於武昌長湖堤南巷旅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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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Total Words:1.19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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