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四日
自从与M通信的资格取消了后,我这醮过紫色的笔尖,久经倒装在笔管里。行箧中没有带笔墨,无意之间,翻出了这一枝忧患的不幸的笔。要记录些糊涂的生活账,不得不忍心地拔了出来;可是这笔尖,已成了一片锈坏的像从古墓里发掘出的青铜。当时染了不少心坎里的鲜血,竟霉烂得这样地了!
写罢,枯残不像文字,零落不成章句!我那下笔千言的熟练的能手,也会有技穷之日!横竖再没有人把我写的东西来一唱三叹了,只消自己识得,随便写下来。
今天浮在东海之上,怎么又要向岛国去呢?我曾惯做起码货的亡命客,人家对我瞟着眼儿,戴了嫌疑的银镜来轻视我,那是很平常的事,爱护我的同行者,可毋须替我担心事,要晓得我,还是没有改变过的我。在船上对不相知的妇人女儿们发呆,是我的自由。
这一位鬈头发大眼儿西方式的;那一位瘦括括眉清目秀中国式的;还有一位鹅蛋脸静端端的京阪的真货。……呀,为了甚么?我近来学问上的判断,毫不长进;而判断女姓的美恶,依然保持着旧有的机敏。其实那些女性,干我甚么?徒然费了一番心情上的乱暴,似乎有点不值得罢!
海风大了,坐在Saloon(大厅)的一隅;阴沉沉地逼着我疲惫起来。昨夜一夜没有睡觉,半夜里我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写信,同行的一位朋友家里的仆人,敲门进来,把我两件简单的行李拿了去。那时我的Y,睡在房间里,没有惊醒;后房的婢女,和隔壁的一位朋友,都在酣梦之中,他们全不曾觉察我的行李,在这时做我的先锋去了。
我看了这番情形,心里一阵酸溜溜的,忍不住吊下几行眼泪,时候不早了,我把信件赶快收束了后,推醒了Y;她撑起腰来,擦了擦眼儿,懒洋洋地问我:“要去了吗?”
“快要动身了。”
她便离了床,把一只小烘炉,搬到房角里,燃上了炭火,煮鸡汁面。我们对坐在炉旁,找不出谈话的资料,各自低了头,静默地不敢对看。直等煮熟了面,她才说一声:“你吃了些点心走罢。”
我吃了点心,整了衣冠动身;她尾随着我下楼,她为我开了后门,刺骨的北风闯进来,我紧握住她的手,连一声再会都说不出来。勉强提高了声浪,说了告别辞,忙的跨出门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望,她还站在门口望我;我裹足不前,冥冥中立刻把我拖了回去,她问我说:“什么你又回来了!”
“不,你关了门,我才动身。”
碰的一声,她真的把门关住了:咫尺天涯,要回回不得。于是我和我的半生不熟的家室离别了。
向来没有家室的我,这半生不熟的家室,开办了还不过两个月,糊里糊涂过去,也不觉得甚么异样。到这时,才算尝到家室的滋味呢。然而自从别了家室,我单身到同行的一位朋友那里,他们在等候我去吃半夜饭;圆桌上团叙着家人和送行的亲友,酒肴杂陈,笑谈百出。直到黎明,送我们上船,在船上又笑谈了一阵,我这见异思迁的丈夫子,早把我的Y丢在脑后了!什么叫做家室,一起忘记得精光了。
我挚爱的Y,你要原谅我呢。当我和某某女王的事情失败了后,我要炫奇,我要立异,任凭朋友们的讥刺,鼓励了我的勇气,为你解除了栅栏。来做我的夫人。这是久飨珍馐,反思园蔬的一个好例。什么呢?女性的欲望,和食欲是同一个通则的。当恋慕女性而尚没得到的时候,活像闻到庖人治膳时的香气,生起急欲饱尝的一种伧态;及至过屠门而大嚼,又觉乏味了。厌弃园蔬,想起珍馐,大约是人类的循环欲的必有的进程罢!挚爱的Y,你平昔以帝王事我,神圣事我,你的牺牲,似乎太不值得了。
二月七日
晚上八时,在神户车站上,搭了火车,往东京去。
上了车,不等坐定,车便出发了。宽了外衣,舒畅了一回坐下。狭长的车厢里,灯火朦胧,旅客们疲乏的吸息,满布在车中,大家有心无心地面面相对;像闷在坟墓里受地气的侵蚀,把人们活泼泼地精神僵化去了。
车子到了横滨停下,开了窗,探出头来一望,在人众杂踏的一群中,夹着五六个穿着西装的女学生,年纪都不过十四五岁,像结了队伍似的迎上来。灯光耀在她们的面颜上,映出异样的柔嫩;目不他瞬地上了别一厢车室去。
她们大约是从夜间学校里散学出来的。车子出发,我还复到原位上,神经微觉昏乱;似乎眼前幻出了五六个椭圆形的照相,参参差差把她们的影儿,平贴在这里,并且明暗分得很精巧:一个是银丝的鬈发,一个是水汪汪的眼儿,一个是两颊冻得红赤赤的,一个是——呀,阔别了一年的异国姑娘们,这一年来我幽忧多病,面庞瘦削得多么利害;你们长得丰丽端好,多么活泼生趣。这一个新陈代谢的对照,教人如何忍受呢。
车子在黑夜中横行,原是天地间大恶魔的行为。我们旅客,任它驱驰,供它的愚弄,真是可笑。嘘了一口气,随便吃了些果物,似乎清醒了一点。心里一转机,觉得刚才对于异国姑娘们的广漠之思,未免有些内疚了。但是我要申说的,不要说你们看我是——连我自己也讨厌——早已腐朽的了,我不配来景仰你们的了。中学校的运动场上,不少活泼有为的二十岁以内的少年,教室里不少未来的学者艺术家。你们第二个运命,就在这儿。我……我现在谨致三跪九叩首,为你们前途祷祝十二分之幸福。可是一面,我又很为你们担忧;因为世界上的男子,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小时候总是珠圆玉润的,长大了没一个不转变成兽性的暴汉。于是你们当中,意志坚强的,就要自杀;意志薄弱的,禁在暴汉的粗陋的臂弯中,终身不见天日。
那么我现在要预备一副涕泪,为凭吊你们之用。
隐约听得小贩的声音;又停到什么一个车站了。打了一个欠伸一看,对面有几个客人在张望我,除非他们觉察了我的初期神经病,要想活擒我吗?这是警察们受了皇家的俸禄,不得不想出花头来献媚去;在你们似可不必辛苦了。
二月九日
在旅途上匍匐了几天,精神怠倦,有气无力,好比半僵的虫豸。昨天早上到东京,适适意意的休养了一天,今天还有些小部分的不舒畅,不知何时才得回复。
到驹砕去访问朋友,不知不觉地到了白山中途下车。
溜到南天堂书店,翻了一阵新出版书籍,便直跨到楼上的咖啡店,喝了一杯红茶;几个侍女对我很平淡的应接着,我才觉得二年不到这里了。往日天天见面的几个侍女,大约都被停歇了,或和她们的爱人实行同居了。粉壁上挂着的一幅彭琼丝(SirE.Burn-Jones)所作“金级”(Goldenstairs)的复印品,还保有二年前的位置。这画中十八位妙龄女郎,总还记得我从前在这儿的一种热狂的流连。
从咖啡店下楼,走到对面的一家文具店;主人女儿,微笑接得我说:“久违了!”
“……”
我买了一个钢笔尖,一束信封,一束信笺。她在对我上下相视,她又歪了头儿,现出惊奇的笑脸。除非为了“昔日之我破制服赤脚穿皮鞋今日之我新洋服衣冠楚楚吗?我想假使五六年后,我们再相见时,她或已背了生的小孩子,在管家务事了。那时我看她,怕也要惊奇了。”
回到寓中,拔出了久经患难的破笔尖,想要投到痰盂里,又觉弃之可惜。还是藏在箧袋里,留个纪念。装上的新笔尖,它的命运如何,且看以后。
晚间八时的光景,把新买来的书籍,堆在枕子的两端;我一个人背靠着床架,盘坐在床簟上,翻了一本又翻别一本;像鉴赏家得到一批新的古董,摩挲欣赏,连吃饭大便都要忘记的样子。侍役推进门来,报道:“先生,有客来了。”我因为硬领领带都解了,皮鞋也脱掉了,有点不耐烦。心想来了东京二天,决没有客气的人,无劳到应接室里去。便回答他说:“请他进这儿坐。”
侍役走出,随即引进一位女客,我有点惊慌;呀,是五年不见的S女士。我放掉了书本,想下床,太匆忙了,右旁的一堆书籍,忽地颠到地板上去,她说:“T君,你不必起身,横竖是不客气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请坐罢。”
我说了,弯下身子,把书籍拾起;她也迎上来帮忙。我心里暗笑,这应变的机智,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这一来,我床上见客,面子上便可告无罪了。
她坐下,我们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酬应话后,她提起我们从前的朋友中某女士,某君,某君,某女士的近状来问我;我一一回答。她低倒了头,弄着手提的银丝囊,沉吟地像在找些甚么谈话的资料。灯光摇在她的头颈里,她敷的细腻的白粉像有种反光发出来;我从这一点,才注意她的全身,衣装,饰物,都比前讲究了。从前一片朴素而单纯的草草天真,像已失掉了去——她抬起头来,深秀而略带愁闷的容颜上,跃出一种将做人贤妇的症候。恐怕她近来传染到日本交际界上少年贤妇的流行病吗?还是别有复杂的因素,造成这种气度的吗?我这样想。
随后,她问我关于我自身的某件事情;我觉这件事情,以女子为中心的事情,讲给女子听,很难措辞;默默挣扎了一歇,恰巧同寓的几位回来,到我房间里来望我;给我一个不必讲出的机会。我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她又谈了些近来在东京的生活的话,便告别出去。
当夜睡下,心神不定,转辗反侧,默颂一二三四,到一百一千五千……总不能睡觉。忽尔从天外飞来一种空想,适才看S女士的面色,预知她的前途有点不祥。什么呢?她像不久就要嫁一个军阀,或是一个大官僚。那时她的原来的意志,被环境转变到没出息一条路上走了。现今她的胸中虚荣与志节,正在剧烈交战,一时不能看出胜负来;照她的才具而论,似乎不会堕入魔道;从她的周围排算起来,她难以避免这个易召的危机。
这是一种空想,但我近一二年来,自己无异发明了一种相人术;朋友之间,有多人经我察言观色,推测将来的际遇;有几位的确应验了。啊,S女士,我为你又未免要担几分虚惊的了。
二月十六日
近几天来,常到某町蒂蒂咖啡店去,这咖啡店虽是简陋,但二个侍女不坏,一个瘦长的叫做一条君子,一个娇子叫做千叶菊子。有了她们俩,这店可不因简陋而减色了。
据我这几天来的经验,和我所得的一切印象;我喜欢一条君子的那种灵活而轻柔的风度。我每次到来,总要捉了她和她打趣。因为我不很欢喜千叶菊子,所以我也就不很去和她殷勤。但是一条君子总要把她推荐上来,我勉强的和她应酬,她也勉强的和我说笑。在一条君子,或以为一个人占住风光,有点不好意思,要推荐同伴一同寻些快乐,使她不觉得客人对于她们俩有畸轻畸重的地方。这种用意,就在别的地方,一条君子也很照顾她,可以看出她们俩的情谊,怕比姊妹还来得浓蜜。
今晚我拉了两三位朋友,照例又到这咖啡店去,我们进去,围据了桌子。一条君子略略弯曲身子,靠在内室的门柱上,对我们招呼了一声;动也不动的像在倾听什么似的。我们喊了四杯咖啡,四盘点心;她照样传话了,仍是动也不动的,我有点诧异起来,用心听了一下;约略辨出内室里,千叶菊子和女主人口角的声音;可是为什么事口角,也听不出来。过了一歇,一条君子端了咖啡送上来,我低声问她什么事,她附着我的耳朵说:“千叶娘不高兴再在这儿做侍女了,那个老婆子太苛刻,因为她中途告辞,这半个月的工银,硬要扣去,……”
她说到这儿,千叶菊子从内室跨出来,嘴巴里噜咕着说:“不穷这半个月的工钱,任凭你那……”她一霎眼,瞧见我们了,忙的不说下去;改怒为喜的,对我们点了点头,于是一条君子拉了她的肩袖,到壁角里附耳说了几句话;她便向我们告别出去。一条君子跟着她跨出门去,踮起了足趾望她;回进来,背着我们掩面而泣。我略略去安慰她几声,她才揩了眼泪,把我们的杯盘收拾起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久坐,便付去了账,怏怏的走出来。
一路走到寓所。路灯点缀在黝黑的街道上,这惨苦的景象里,还像印有一幕活的悲剧。可怜的一条君子,你难保不步千叶菊子的后尘!
二月二十日
今日预定搭九时夜车到京都,晚间六时,在大雅楼吃了晚饭后,不知不觉地直向车站走去。到了待合室忽然碰到一位老同学宵岛俊吉,和一位旧友井上康文,他们俩是日本的新进诗人,往时常叙在一块儿,同到繁华的所在或偏僻的地方,找些奇异的娱乐;计数起来,阔别二年了。
宵岛握着我的手说:“T君,什么你又到东京来了,你还干这勾当吗?”
“不,我到京都去。”
“你忙些甚么?今夜天气这么冷,明天早晨去罢,我们送你上车。”
“……”
“T君,你已忘记那年在这儿醉吐的事吗?”井上插嘴对我说,我简直找不出回话来。大约在三年前那个隆冬的一夜,他们俩,还有二三位和我到一家酒家,我是不会喝酒的。他们硬要我喝,我不好推却,应酬了二杯正宗,当夜公议到车站去待旦;因为待客室有火炉,有热水汀,又有待车的女儿们。我们占坐了一只沙发,说些下流的谜话来笑;我笑得太起劲了,酒气冲到喉咙,吃的菜饭,一齐呕了出来;横在沙发上睡到天明。这件事亏他们还记得。但是我再没有这种幸福,来尝这个魔鬼式的生涯了。
我和他们俩,胡乱的谈了一阵,觉得他们俩那种魔鬼式的根性,和以前没有变换。一面很羡慕他们,一面悟到自己自从混在假正经的笼子里,这夙根也随之而丧失的了。九时上车,和他们俩作别,在车中,闷闷地还苦念他们。
二月二十三日
近乎二年阔别的京都,我所最赏识的钟声,溪声,这二三天又来接触,真是清福。还有我最赏识的美人,京都有这一种尤物,不愧为音乐之都,绘画之都的了。
远山朦胧,像横在大地上的半醒的美人;它含有无限的引诱力,使世界上的痴人,对着它作空漠的恋慕。我坐在鸭川的浅滩上,赏识急喘的音响时,侧面的远山,静悄悄地在偷看我;我恨不得拉长我的肢体,和它同睡在大地之上,吸风饮露,同为千古。
晚风剌剌地迫我回到旅店了,侍女来替我燃上火钵;她是个青年妇人,那种秀丽轻柔的体态,恰配京都的地方色彩。这旅店靠在吉田山旁,毫无车马的喧扰;四面都是顷刻万变笔山岳;静听都是溪谷的细流声。在这地方,又有这种侍女来舒舒齐齐的趋奉,……我想,我若是有了这一笔钱,定要终老在这里,那种职工式的苦教授,可以告退了,可以少受厂主们的白眼了。虽然没有钱住在这儿,少不得也要被漂亮的侍女白眼。其实与其受厂主们的白眼,毋宁受漂亮侍女的白眼,一样受白眼,比较的来得值得些。
六时到了,桥本画师约我到酒家去,横竖住在旅店里也无聊,去走一趟罢。
不近人情的日本菜,在我的下贱的口腹里,又像惯的了,尝了三四盘,肚子里饱满起来;抽出纸烟来乱吸,这烟雾灯光的室中,围了一群劝酒的雏妓。生来没有喝酒天才的我,少不得要应酬一下了。来了一个又一个,她们擎出雪嫩的手迎上来。我那敢不受;受了,我又怕喝,只好假作痴聋,歪了头,看对面豆次姑娘的牡丹舞。我不懂这舞曲的内容,只看见她一双晶亮的瞳子,随她的动作而转移上下、左右、偏侧、斜欹、正反、俯仰,各自成一雕刻的世界。随后,有一枝桃的狮子舞。又有她们的合舞,加上急促的三弦声,好像有一把钝了的刀,括在我的顽石一般的心儿上,发出这种凄苦的声调来。我真醉了,因为女人的香气逼上来,比醇酒的香气更浓烈;四肢无力,几乎要倒在席子上了。
从酒家出来,被他们硬装在车子上,到一家妓院里;那种感觉,比酒家更紧张了。我力不能支,颓卧在席子上。两耳的近旁,充满着像大海里涌上涌下的惊涛骇浪之声。我虽然闭拢眼儿,但那赤条条的女儿们、醉汉们,醮在海水里前呼后拥、横眠竖倒的神情,活呈在我的眼前。
酒未央,夜未央,乐未央,……我神志昏乱,如醒不醒,本来锐利的感觉,都麻木了去,过了好几辰光才醒过来;我觉察和主人,同来的客人,同睡在锦被中。窗上的太阳光,直刺到我的眼儿里;眼儿睁不起来,用力把四肢伸张了一回,这如同隔世的迷梦,立刻消失于无形了。
二月二十六日
风平浪静的归舟,下午四时,送我回到上海了。丧失了的记忆,不必追究。将近一个月的流浪生涯,像是昨天一天的事。上岸了后,急急要回到家里;从杨树浦到西门的路途,像比东京到上海的路程更遥远。
天光渐近薄暮,人烟稠密的都市上,一种沉闷的色调,越发使人怠倦。我手里提了皮箧,走到我家的门前,敲了铜环,没有应声;又连敲了数声,约略有婢女的声音问道:“谁?……是谁?”
“我!”我回答,开出门来,小婢惊退了几步说:
“少爷来了,NaNa有病呢……”我不等她说完,直冲到楼上;那时我的Y听得皮鞋声音,也问道:“谁?……谁?”
我推进房门?她斜靠在高枕上,头发蓬乱,面容苍白,眼泪一行行地吊下来。我向床沿坐下,抚慰她一阵,她垂侧了颈儿,似睡非睡的沉默着。室中暗淡无光,从窗隙里吹进的风儿,把窗帏微微的摇颤起来;真像有冤鬼作祟。我开了电灯一看,室中器物散乱,桌子上的笔砚书籍,横七倒八地僵卧着,而且覆上了一层灰尘,现出一种尸骸暴露没人收拾般的悲凉之状。我也忍不住滴出没中用的眼泪来了。——假如我死了,我的一批辛苦搜集的书籍,将怎样结局?朋友来收拾去吗?图书馆来购买去吗?拍卖店家来经理吗?收旧货贩,计斤计两的换去吗?小贩来拿去拆下来,衬油豆腐,熏肚脏,酱鸡……吗?工厂里来收去烂化吗?身后的事,何忍想下去呢。
我的Y,咳了一声酸楚的声音;横过头来,用力睁出一线的眼缝,和了病人低抑的声调,对我说:“某日向张先生借了十块银;某日向吴先生借了二十块钱;某日把衣服当了十块钱;某日把饰物当了二十块钱;……你在日记簿上记一记罢。”
“房金,报纸费,付去了。”
“米店里的钱,还没有来收。……”
我坐到桌子前,伸出一张白纸;因为笔砚满堆了灰尘,便翻开手提包,摸出东京带回的一管钢笔。我对笔尖一看,心里溜出一阵辛酸,禁不住要苦叫起来——这新笔尖写了不多时日,以后的运命,就消磨在记欠人债务的生涯吗?太可怜了。
十五年,三月末抄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