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难忘却的朋友——
又是冰冷的秋之尾了。
三年来,即使是在异乡吧,倘窗外飘起缠绵的雨,那悄然流动在空气里的一股恻凄的气息,便自然会复活了我对一个朋友的记忆。这种气息永久存在于我的感觉里,很渺茫,很虚飘,难以分辨,可确乎又能够分辨。凭借了它的不断启示,使那朋友的影子得以在我的心里永恒。我忘不了他,在与他相栖处的那些迟钝而无聊的日子里,只有他,为我掘发了人生最可贵的情感,最最真实的意义。至今,他永息在我的心里。他将成为我毕生的良师益友。
虽说我不配,我不配这样轻率的把朋友二字冠于我俩的头上;虽说我曾经,曾经更轻率的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字。但这世界上,我之外,恐怕也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即使是他曾和我谈到不止一次的姐姐,怕也忘记了她那不驯服的弟弟了吧!
是那样的一个人:倘看外表,是会使人起一种不愉之感的。在稍稍有些鼓起的前额上,有着一对过分凸起的颧骨和一双特别深陷的眼睛,也许是为了要衬出这相貌的古怪吧,颧骨之下,便瘦消得有点出奇,以致在感情的表示上,就显得冷酷了一点,不易使人亲近,他也不亲近人。常常,是用嘴角上那讥讽的笑容拒绝甚至是轻蔑着别人的友情。
多年所郁结所感触的那人我之间的隔阂,影响了他对于人类同情心的尊敬,自也是难免的。可究竟是太过分了一点。因了他之容易对人们偶然漾起却毫无实在内容的怜悯心,付以嘲笑,便引来一种逆袭的憎嫌,也是有的。他死后,虽也苏生了若干将死或已死的心灵,可也有议论着他的短见的。觉得他确实是不值得饶恕,或未便饶恕。但饶恕这字眼,在他将感到是种耻辱吧!有人这样想,他或引以为安慰,也难说呢!
因为他自己,就从未意味到饶恕敌人的。即使是生死之间,也还是挺身抗战,令审问者丧胆的。
或是自己出身艰苦,倍受虐害,从钢铁里锻炼出来的,因而养成一种钢铁一样的气质;便对容易动摇、没有操守而斤斤较量自身利害的知识分子,特别嫌恶,有一种过激的感情,也难说的。但却未免流于偏狭,固执,和神经性的了。每当他对知识分子掷以“臭官僚”,“臭投机分子”的浑号,发泄着自己的愤恨时,我间或对他有所劝告,并列举许多知识分子开辟了最英勇的道路,是革命者的最好的典范的人物,但多半由于自己的根性未除,他又不易服输,结果是只得一笑了之的。
也许正为了这一点,所以当他的鲜血已逐渐被屠场上的曼陀罗花吮干净,人们还留着对他的几种不同看法。一种是“神经病”,一种是“个人英雄主义”,再一种用意也许就卑鄙,或是生前与他有什么恩怨的人所假设:说他为了同案的均已释放,自己却仍为当局所不舍,因而精神上来了个反动,遂致演出愚蠢到底的惨剧呢。
但即使是愚蠢,即使是神经病吧!在行为上也是无可非议的。在一九三四年那恶劣的转向空气里,曾经有多少飘摇着的曼陀罗花,因为他的鲜血和白骨,得以滋润,并庆重生啊!
是秋天,不,我的故事应该从夏季开始的。
一个溽暑的夜。在自由的空气里,黄浦江吹来的夜气,该早已涤尽了毒热的残余吧!几十步之外,大致就是凉爽且舒适的世界,是人们在日里所渴望着的。但在我们的监房里,关于夜的渴望,是不存在的。因为夜,实际上是比日里更窒闷。过道里虽也吹着腥臭的风,我们却不得不辗转的在地板上或破席子上滴着汗。
隔壁才抓进来的“老枪”,以半瓶药水的无济于事,正没命的呻吟着。今夜又注定了睡眠的绝望了。
盗犯王六翻了个身,使肥胖的躯体压得衣橱形的床位咯吱咯吱的响。一面,以短而肥的手指敲着徐福的脑袋。
“起来!”
“啊?”
“有头子吗?”
“搓呀,搓呀!”睡在另一角落说是学生的葛治侧起半身性急的说,并且打了个莫明其妙的手势。
搓棉花取火的零件立刻准备好了,徐福抢先揭起了马桶盖。那躲在桶里受着委屈的美味,一下子便冲了出来。于是王六就以那肥胖的身躯堵住了门洞,且借了一面镜子,仔细的向门外窥探着。
我呢,却默然的尝试着一种暗夜里摸臭虫的手法,尽两手在痛痒处摸索着。
一阵咕咚咕咚之后,已经闻到燃料气味了。王六却忽然焦急的掉转了头:
“快,快,来了,来了!”
果然哗啷一声,铁锁开了!只听见小班长喊一声:
“六号!”
一阵脚步响,我们的号子里就又挤进了一个:
“乖乖,显些走水!”
一切就绪以后,王六摸着额角的汗珠说。半截屁股已经在床角轮流起来了。
借了过道里流进来的那一息灯光,我看见这新同伴脸色可怕的苍白。他显然是非常的激动,不能收束自己泛滥的情感,而惶乱的整理着破碎的行囊。把一件漱口杯,颠倒了三四次。
“你是政治犯吗?”
我点点头:“你呢?”
“我正要把我的要情告诉你?不过也没关系,我的目的是揭穿他们的丑态,阴谋无耻。对一切的人!”
他的声音,稍微有些晦涩,在不熟练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四川的土音。且常常中途破裂,因为干渴。是的,是干渴!在开始的时候,他还喝着大杯的水呢!
这据他自己后来解释,是因为那时的特别囚禁所赐予的成绩。出事之后,他立刻被隔离在一间低矮的,铅皮顶的,闷热的房子里。毒烈的阳光透射了铅皮,火样的灼在他的脑袋上。一连三天,没得到半滴水,剩给他的唯一武器,只用喉咙来喊叫。所以嗓子便嘶哑了。
但我们还是从头来开始吧!
在另一个地方,三百多政治犯正受着精神的管束。也许是四百。没有确实的数目的。轮到他,番号是一四一七,至少是一千四百一十七个人挨过了这种精神上的麻痹和侮蔑了。但这一四一七,在主管者却不是个吉祥的数目。后来也许竟成为了可怕的记忆了。因为恰巧,占有这番号的是那有着两个瘦消的颊和一个嘶哑的喉的人——
“石开山。”
一个最可怕又最堪怀念的人。
是工人,被捕之前是个铁厂的学徒,日与熔炉里那流动的铁液相亲近的。
对于这种精神的拘役,人们是有着各种不同的看法的。同样,也有着各种不同的应付方法。欺骗和敷衍,似乎是流行的方式。至于真是没有廉耻,为着发泄某种自私心理,而出卖着朋友的,怕也究竟很少吧!自然,也常有些刺心的事,在犯人中流传着的,如“某某已彻底改过,就职某处,工作甚优”等等,虽说是很少见的。
但这些事,在他却均是一种最大的苦痛。许多必修的科目,都足以划碎他的神经。而经常的那种教育方式,更涨破了他的脑袋,便神经质的以为一切全可憎恨,一切全是耻辱,因而不能忍耐,觉得必需有所表示了。
终于在某一天早操的时候,他破坏了一切的约束和纪律,独自唱起了宏壮的歌。他重复的唱:“独自,独自,非常孤独的。”即使是在最兴奋的时候,也有了这种悲伤的感觉。这感觉许较之当时看守所加于他身上的鞭笞更痛楚吧!
但立刻便被掩上了嘴,被隔离了。人们默然的在心里重复着他那歌声的意义,他并没有知道,也未容一窥别人的脸色的。到他的嘴再能喊一句:“我要回监牢里去!”则人已经被关在一个冷僻的地方了!
那“独自”的感觉,便这样侵占了他,以致剧烈的起着作用了。
“如果我有罪,我要回监牢里去!
如果我应受惩罚,我要回监牢里去!
我不能悔过,不要侮过,没理由悔过的呀!”
到热气全厌倦了这声音了!
绝食,没用;辱骂,没用;甚至负气的说了“再过十年,就有人迎老子出狱的话!”也没有用的。他反是被冷落了。一种愚蠢的看法,以为冷落他些时,也许要清醒的。
在主管者是把这事看成了一种重大的耻辱的。这耻辱的基石上,生长着无能,和训育失策之类,倘传入同僚和长官的耳里,怕难免惰职之讥吧!
因此,他们反到是不急求解决了。自然,也许是无力解决的。但一方,这一四一七号囚犯却非常顽强,即使是两颊更瘦消了下去,身上无日夜的淌着虚弱的汗;即使是喉咙已经枯哑了,血液全无力流动;即使是被反铐着的两手已经完完全全的失掉了知觉,却始终没有停止过那激烈的要求:“我要回监牢里去!”
劝告,没用;诅骂,没用;恐吓,也没用的。人们试验了最亲切地温情和最毒辣的刑罚,均没用的。
倘那时就在虐待下死去,该会最有效的剥光了人们那虚伪的温情吧!
终于没有。
在应允把他送回原判机关这借口里,他被迁移了另一处地方:医院里。发觉了自己又受了骗,而在抗议着的时候,便被实行了特别诊治。把手和脚全铐在了床沿上,禁止移动。并特别派了两个武装的护士,守候在门外,轮流不息。
这样的时候,若再嚷骂,是愚蠢的。所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与护士们谈天。但护士们却畏之若蛇蝎的。且遵照了院方的命令,记录着他的一切言行举动。
一时,他笑了,是冷酷的阴惨的笑。一时,他凸起的颧骨上烧成了徘红色,两片薄嘴唇没命的颤抖着。又一时,他瞪着两眼向着屋顶,像失掉了知觉一样。
护士们更忠心的记录着他们所不理解的他那断片的话:
“唔!”——恶狠狠的!
“哈,那个混蛋!”——快活的表情!
“机会主义,臭官僚!”——空洞的样子!
“生比死还可怕哟!”——非常焦躁!
“太阳也洒进来了!“——无表情!
“这小鬼!”——非常变态,难以形容!
但被人们认为最可宝贵的资料,却是他和护士们偶然谈到的几句简短的话:
“你不怕我逃走吗?”
“院子里有口井,我也许在夜半跳进的!”
所以一接到这报告,立刻便有人来了,并且带了个书记,提出了十二条问题!
“你为什么不悔过呢!”
“假使有一种思想在我的脑子里定型的时候,我是不知道悔改的!”
“为什么别人可以悔改呢?”
“不要忘记了我是工人啊!”
“你对我们的待遇上有什么意见吗?”
“我不是孩子,用一块糖就可以哄好的。这乃是由于最大的仇恨!”
“为什么才来的时候,你很老实,现在才闹起来呢?”
“这是为了我自己估计的错误!”
“假使放你出去,你还继续你的事业吗?”
“当然要继续!”
“假使把你遂入监牢,你是不是要捣乱呢?”
“我已经不是我,如有命令,自要抗争的!”
“你为什么要逃走的?”
“笑话!”
“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工人是不晓得自杀的!”
诸如此类。发问者的口,和记录人的手同时颤抖起来了。
但他终被迫在两种记录上签了字——一种护士们的记录,一种书记的记录——并由院方批了个“神经病发,至死不悟”的评语,而被送回了原判机关,我们这看守所里。
便是在我们这号子里,他的故事也大大的奏效了。王六像是特别的感动,一步一个“他妈的!”在地板上往来着走了很久。
很久很久。
“有种,”他说,“像我们那同案的!妈的龟孙,才六块砖,便哇哇的什么全咬上了!”
但人们的交往,许多却是不可思议的。相处了几天之后,倒是这王六和他成了死对头了。
其实在王六不过是喜欢讲几句,便是这哓舌的毛病,不中了他的意。倘王六在兴高采烈的说:“三号又来了个小白脸,你们一道的,是机会主义吧!”他便说:“你知道什么?”或是在王六暗地里议论着某人确实是红丸贩,只在表面上装老实。他多半也要插进来:“啊哟,少说一句吧!”
他逐渐成为一个难亲近的人物了。人们曾为了他的固执,对他作着种种的忠告,但多半是为了他的冷笑而退却。若不留意,在修辞上不谨慎,还常常要遭受抢白的!
有一次,我问他:“你也想到死吗?”
“如果非死不可,那是没法的!要能活着,为什么不活呢!不过死也不是可怕的!”
他确实是渴望着生。曾和我计划了进监狱以后的事。对于他的那计划,我有什么话说,我是十分的不安的!
“第一:要读书,第二:要作工。无期徒刑是很容易损坏身体的,我准备着无期!”
也有时,他简直完全变成了孩子!几乎是使人难信的!
“你的裤衩可以送我一条吗?”
“要就拿去!”
“我就是少这个!裤子倒有!我的同案送我的。他投降了,臭官僚,我恨我没掌他的嘴巴!哼!”
虽然他们说了,可仍是非常欢快!
但有几次,那情形就完全不同。连随便提一句都没有,他便动用了我的钱;并且在我出去闲谈的时候,又乘隙把我的背心着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忽然的动了怒,觉得很焦躁。他却像没觉得,若无其事的看起书来了。
在看书这件事上,他是非常快的,快得出奇。他利用着放风的时候,到各弄堂里收罗破书,却从不肯看第二遍。有时候我劝他:
“要是好书,看一遍是不行的;这样快,也不好!”
他只向我笑笑。
现在追忆起来,那该是多么凄惨的笑啊!
初来的时候,他在全体在监人的心中,的确是一种奇迹。特别是那些为了某件严重案子所牵连的十九路军官们,给了他最大的同情和帮助。倘有新进来的政治犯,他们是愿意把他顶在头上,加以夸耀的。
“看石开山,好样的!到堂上少讲几句!”
在我们这儿,是有着一种习惯的。对于变节的人,则多半是为大家所不齿。因了不断的寂寞,人们唯一的消遣,便是想出各种各样的恶毒方法,加在他们的身上,以图哈哈一笑,奇怪的是,这些恶谑,他却从来没有参加过。
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无声无息的躺着。看起来,是有些骄傲的。
确实是骄傲。那些为了一口香烟或半碗茶汤就不惜使用各种各样乞怜的表情的人们,是任何人也不愿交结的。
但这些骄傲,却丝毫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上。只要号子门一开,那抢先提了马桶去刷洗的一定是他,完事还多半带回一盆脸水:“喂!洗脸吧!”以致那常常坐享其成的王六也不得不说了。
“老是人家姓石的,算哪门呢?老枪,去,刷马桶!”
“这算什么呢!喝,放着吧,提防马桶压倒了你!”
一个在生死关头毫不退避的人,会这样的不愿躯役别人,在王六怕是想不通的吧!
是冰冷的秋之尾了。监房的日子特别难捱。接连几天,在我深夜梦醒的时候,全看见他独自怅立窗旁,静悄悄的望着黑夜的天空!
“为什么不睡觉呢?”
“没什么?”
每次,我们全交换着这样简短的话,但每次,他那孤寂的黑色影子会逐渐淹没在我的睡梦里。我没想惊扰他,因为我不愿意打断他的静默。只有一次,在我那样问了一句之后,他像突然吃了一吓,掉过脸来。在一点暗淡的微光里他那发绿的脸,突然使我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想。我一下坐了起来。
半天半天……
“睡觉吧!”
他张口想讲话,却又忍住了。便悄悄的跳下地,没入更黑暗的方隔子里。
他究竟想讲什么话呢?当时我没敢问,现在却没机会问了。
就在那天清晨八点钟,所有的号子门突然上了锁。我们的门却意外的开了。
“石开山!”
“怎么?”
“解漕河泾。”
“解漕河泾!”一时,我们的心全颤抖起来。大家都慌了。
“快点,快点!”
没工夫多讲一句话,他便走了出去。才到弄堂口,却又转回来。
“我的牙粉!”
我们彼此握了手。窒息的说了声“再见”!才走两步,我忽然想起:
“等等!”
“这儿两吊钱,带在身上吧。要用的!”
但小班长却没好气的说:“麻烦,用不着的!”
谁知道果然是用不着的。
因为不久,我们就在静默里听见了枪声。他曾经说:“这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但不是他的亲人且很少和他讲话的学生葛治却为他流了泪。
学生葛治说是不久就要保释的,但不久,他却意外被送了漕河泾了!
于是我悟出了多少天以来,学生葛治沉默的理由。那一四一七号囚犯,也就水远记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