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这十句七十个字里,检点起来,实在只有“荦确”和“疏粝”这两处和白话有区别,需要说明,其余读去文从字顺,只须略加一二衬字,就可以明白的。我手头没有韩文或是《古文观止》,不能引用他的散文来对比,总之要这么通顺易读的文句,我相信断然没有。其实恐怕并不限于个别的人,一般说来,大抵都是如此,也未可知。随便举一个例子,《诗经》头一篇,开头四句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周朝初期的诗,比起孔子在《论语》开头所说的“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亦要直接得多。固然这里“关关”“窈窕”,也要若干诠解,但没有“不亦……乎”那样的文法,也是一个长处。四言当然太是简古,经过五言的阶段,到了七言,似乎中国的诗歌找到适当的工具了。这固然也演变成词和曲,但七言的潜力却是最大,后来许多地方的民歌,以及许多地方戏的唱词也都以此为基本。所以从七言古诗入手,不但是了解文言与文学遗产的一个捷径,而且因为与这些民间文艺相通,了解也就更是容易了。
许多年前见过一部日本木板旧书,名曰“唐诗解颐”,是一个叫作释大典的和尚所著的,他选取了好些唐诗,不加释注,只在本文大字中间夹注一个以至几个的小字,使前后字义连贯起来,这样就可以讲得通了。这个办法并不一定怎么好,但似乎比整个讲解要好一点儿,因为他至少可以让读者自己比拟,咀嚼原文的一部分。鸠摩罗什曾说,翻译经文有如嚼饭哺人;但那是外国文,只有这个办法。若是本国的古典作品,尽可能叫读者自己用力,可以更多的理解原作的好处,有些古书如《书经》之类,的确除非译出来便无法看懂,别的还只宜半注半解的引导一下就好,而入门的工作是重在诗歌韵文,不但如上文所说比较好懂,也更多情趣,不像说理的古文,干巴巴的说的不知道是什么话。从文言韵文入手,可以领导读者到文学遗产里去,从散文入手如不是叫人索然兴尽,便容易引到八股文里去。这我相信不一定只是我个人的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