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到过上海的人,看过或住过几座招待宾客的高楼,对于那座十八层高的上海大厦,都有好感。去秋我曾在上海大厦先后住过十二天,天天过着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在我一九五六年的生命史上,记下了极度愉快的一页。这巍巍然矗立在苏州河畔的上海大厦,简直是我心灵上的一座幸福的殿堂。
永恒的景仰与怀念,不是时间的浪潮所能冲淡的,何况又加上了一重永恒的知己之感。十月十四日鲁迅先生灵柩的迁葬仪式,与十九日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纪念大会,终于把我从百忙中吸引到了上海。感谢文化局陈虞孙副局长的一片盛情,招待我在上海大厦第十二层楼上的十四号室中住下。俗有十八层地狱之说,而这里却是十八层的天堂。
跨上了几级石阶,走进了挺大的钢门,就是一个穿堂,右边安放着大小三张棕色皮面的大沙发,后面一块搁板上,供着一只大花篮,妥妥帖帖地插着好多株粉红色的菖兰花,姹娅欲笑,似乎在欢迎每一个来客。
右首是一个供应国际友人的商场,但是自己人也一样可以进去买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形形色色,全是上品,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我向四下里参观了一下,觉得不需要买什么,就买了两块“可口糖”吃,我的心是甜甜的,吃了糖,我的嘴也是甜甜的了。
左首是一个供应西点、鲜果、烟酒、糖食和冷饮品的所在,再进一步,是一座大厅,供住客作文娱的活动,设想是十分周到的。第一层楼上,是大小三间食堂,一日三餐,按时供应,定价很为便宜,有大宴,也有小吃,任听客便。据交际处吴惠章同志对我说:这里的四川菜和维扬菜,都是上海第一流。
记得往年这里名称“百老汇大厦”时,我常和苏州老画师邹荆庵前辈到来吃西餐,一瞥眼已在十年以前了。如今邹老作古,我却旧地重游,非先试一试西餐,以资纪念不可;因此打了个电话招了大儿铮来,同上十七层楼去,只见灯火通明,瓶花妥帖,先就引起了舒服的感觉。我们点了几个菜,都是苏联式的烹调,很为可口;又喝了两杯葡萄酒;醉饱之后,才回到十二层楼房间里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房间,明窗净几,简直连一点尘埃都找不出来。凭窗一望,只见当头就是一片长空,有明月,有繁星,似乎举手可以触到。低头瞧时,见那一串串的灯,沿着弧形的浦滨伸展开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也看到了浦东的万家灯火,有如星罗棋布。我没有到过天堂,而这里倒像是天堂的一角,晚风吹上身来,不由得微吟着“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了。
当晚在十一层楼上会见了神交已久的许广平先生,她比我似乎小几岁,而当年所饱受到的折磨,已迫使她的头发全都斑白了。许先生读了《文汇报》我那篇《永恒的知己之感》,谦和地说:“周先生和鲁迅是在同一时代的,这文章里的话,实在说得太客气了。”我急忙回说:“我一向自认为鲁迅先生的私淑弟子,觉得我这一支拙笔,还表达不出心坎里的一片景仰之忱。”
这是第一度住在上海大厦,过了整整七天的幸福生活。第二度是十一月三日,为了被邀将盆景盆栽参加中山公园的菊展,由园林管理处招待我住在十四层楼的五号室中,真的是“前度刘郎今又来”了。这回还带了我的妻文英同来,作我布置展出的助手;并且为了今年是我们结婚十周年,也算是举行了一个西方人称为“锡婚式”纪念。
这五号室仍然面临苏州河,正中下怀,而且比上一次更高了两层,更觉得有趣;从窗口下望时,行人车辆,都好似变做了孩子们的玩具,娇小玲珑。黄浦公园万绿丛中的花坛上,齐齐整整地满种着俗称嘴唇花的一串红,好似套着一个猩红色的花环,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画。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穿梭般在河面上往来,帆影波光,如在几席间,供我们尽量地欣赏。
一床分外温暖的厚被褥,铺在一张弹簧的席梦思软垫上,让我舒舒服服地高枕而卧,迷迷糊糊地溜进了睡乡,做了一夜甜甜蜜蜜的梦。老实说,我自有生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宿在这么一座高高在上的楼房里,俗说“一跤跌在青云里”,我却是“一𥇰睡在青云里”了。
为了要参加苏州拙政园的菊展,小住了五天,只得恋恋不舍地辞别了上海大厦,重返故乡。呀!上海大厦,我虽并不喜爱这软红十丈的上海,但我在你那里小住了十二天之后,对于你却有偏爱,因为你独占地利之胜,胜于其他一切的高楼大厦,我希望不久的将来,仍要投入你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