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

  你走了,我卻沒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對你說過,我不去送你嗎?送你只添了你的傷心,我的傷心,不送許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暫時遺忘了你所永不能遺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點兒瀕於絕望的希望,那時你也許還沒有離開這古城。我現在一走出家門,就盡我的眼力望着來往街上遠遠近近的女子,看一看裏面有沒有你。在我的眼裏天下女子可分兩大類,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對於我都失掉了意義,她們唯一的特徵就在於“不是你”這一點,此外我看不出她們有什麼分別。在Fichte(費希特)的哲學裏世界分做Ego(自我)和non-ego(非我)兩部分,在我的宇宙裏,只有you(你)和non-you(非你)兩部分。我憎惡一切人,我憎惡自己,因爲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願意碰到的,所以我雖然睜着眼睛,我卻是個盲人,我什麼也不能看見,因爲凡是“不是你”的東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現在極喜歡在街上流蕩,因爲心裏老想着也許會遇到你的影子,我現在覺得再有一瞥,我就可以在回憶裏度過一生了。在我最後見到你以前,我已經覺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見了你之後,我仍然覺得還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夠了。你總是這麼可愛,這麼像孫悟空用繩子拿着銀角大王的心肝一樣,抓着我的心兒,我對於你只有無窮的刻刻的願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後,我變得和氣得多了,我對於生人老是這麼嘻嘻哈哈敷衍着,對於知己的朋友老是這麼露骨地亂談着,我的心已經隨着你的衣緣飄到南方去了,剩下來的空殼怎麼會不空心地笑着呢?然而,狂笑亂談後心靈的沉寂,隨和湊趣後的淒涼,這隻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飽嘗過人世間苦辛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對於人生取這麼通俗的態度,這麼用客套來敷衍我。你是深於憂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靈魂相接觸的緩衝地,所以你拿這許多客套來應酬我,希冀我能夠因此忘記我的悲哀,和我們以前的種種。你的裝作無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愛,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熱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幾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從不大和我相干的事情裏逃出,使我認識了有許多東西實在不是屬於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爛的,比如我的臉孔,那是如是容易變得更清瘦,換一個樣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緣的酒杯底我一再見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個人站在懸巖邊際,將跳下前一剎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幹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裏。我也現出苦笑的臉孔了,也參到你的人生妙訣了。做人就是這樣子苦笑地站着,隨着地球向太空無目的地狂奔,此外並無別的意義。你從生活裏得到這麼一個教訓,你還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現在也是這樣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謂成功的人的心一樣的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於原始的黑暗了。兩個死的心再連在一起有什麼意義呢?苦痛使我們灰心,把我們的心化作再燃不着的灰燼,這真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我們是已經失掉了生的意志和愛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墳墓之中了,就說將來會實現也不過是殭屍而已矣。

  年紀總算青青,就這麼萬劫不復地結束,彼此也難免覺得惆悵罷!這麼人不知鬼不覺地從生命的行列退出,當個若有若無的人,臉上還涌着紅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時還發出掙扎着的呻吟,那是已墮陷阱的走獸最後的呼聲。我卻只有望着菸斗的煙霧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絕難辦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隻蟲,慚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麼,在我耳邊細吟,也許你也聽到這類蟲的聲音罷!此刻我們居在地上聽着,幾百年後我們在地下聽着,那有什麼礙事呢?蟲聲總是這麼可喜的。也許你此時還聽不到蟲聲,卻望着白浪滔天的大海微嘆。你看見海上的波濤沒有?來時多麼雄壯,一會兒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我的事情也不過大海里的微波罷,也許上帝正憑闌遠眺水平線上的蒼茫山色,沒有注意到我們的一起一伏,那時我們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訴自個兒的悲哀呢?

原載1930年6月30日《駱駝草》第8期,署名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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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樑遇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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