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伦敦无论如何热闹的街上,几乎在每条街上都可以看见东立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老头儿,西立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失业工人模样的男子。有的立在店铺门口边上,有的立于马路和行人道的中间,面孔向着店铺,手上有的捧着小木盘,有的捧着小纸盒,里面排着十几盒自来火,一声不响地立着发呆。当着大风奇冷的时候,还可看见这些须发雪白的老头儿们发抖。这都不是真在那儿卖自来火的,却是变相的叫花子。你如果付了钱便想拿着自来火走,那便成了“阿木林”!和英国朋友谈天的时候,有时他们说到经济上的困难,往往说笑话,说“去卖自来火吧!”“卖自来火”原来几乎成了做叫花子的代名词。手上捧着几盒自来火,虽实际是在做乞丐,觉得面孔上似乎究竟好看些(?),这是他们还舍不得独立的观念。我所看见的这种以卖自来火为掩饰的叫花子虽不少,但很少看见有人挖腰包,只有一次看见一个过路的、头发也是雪白了的老太婆,拿出几个便士给一个捧着自来火、须发同样白的老头儿。这大概还是她在年龄上出于“同病相怜”的同情心吧。
有的手上拿着一个口琴,在马路旁一面吹着,一面兜转着大跳而特跳,好像发疯似的;有的手上拿着一个手风琴,大拉而特拉,那种两手用死劲儿拉着,全身都跟着大摇大摆的神气,使你觉得他实在是用尽了全副的精神;有的手上拿着一个喇叭,在路旁吹着开步走的军号;有的坐在路旁打着洋琴,叮叮当当打了好半天,没有人肯破钞,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叫着“谢谢你!”但我看去似乎仍然没有多大的效力!有的老太婆手上拿着一本书,向里立在马路和行人道中间,对着书朗声高诵,但她尽管喘着气高诵她的好书,我却没有看见有什么人去听她。最近在一条最热闹的马路上,看见一个人头上戴着方帽,身上穿着一件宽身大袖的长袍(在大学里得了学位穿的制服),夹着几本书,翻着一本,用手指着,大声演讲,看到他长袍底下衣服的破烂不堪(制服已是破旧的),以及他那副乞相,才知道他原来是装着“大学教授”架子的叫花子!他的那副怪形怪状,最初颇引起过路人的好奇心,围着看他,后来大概发现了他的真正目的,便望望然走去了。我回来道经那条路的时候,看见这位“大学教授”只单独地一个人站在那里,但他仍然口讲指划,刺刺不休,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坚毅的精神!还有一次在另一条最热闹的马路上,看见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人物,上身连外衣都没有了,在那样车辆和行人拥挤不堪的街道,在一边马路上连着大翻其筋斗!车和人都不得不让他。他那副急形急状的模样,非亲眼目睹的人,简直不能想像。这些现象,似乎都不外乎这个意思:我要拿你几个钱,也尽了一些力,不是白拿的。换句话说,便是还含有独立的观念,不愿作依赖的表示。
此外常见的是在路旁唱歌。有一个人唱,有一男一女唱,有集队唱。这种队伍有三五人,有七八人,多时竟有二十余人,双人并行,衣服都是很破烂的;人倒多是强壮的大汉,看上去多像失业工人模样,领头的一个人把鸭舌帽翻过来拿在手上,备路人把钱丢进去。这种队伍常见于热闹市街上行人最多的时候,且走且唱,引吭高歌,颇有激昂悲壮之概。大概这类失业者一肚子牢骚无处泄,乘此机会大喊大叫一番,所以声音特别激越宏亮。除唱歌叫花队外,还有一种奏乐叫花队,每在星期日,有十几人,或二三十人,各拿乐器,在各马路相当的方场上,合拢来奏乐。这类奏乐队的叫花子,衣服比较穿得整齐,有的大衣常服穿得很好,乐器也比较的好,怀峨林、曼陀林等俱备。
最令人看着惨然的是四五岁到十一二岁的小叫花子,这类小叫花子虽不及成人叫花子之多,但也常得遇见。有一次我在电车站旁看见一个四岁模样的小叫花子伸手向人讨钱,那样黄金发、深蓝眼、两只红苹果似的双颊,以及那一副天真烂漫的憨态,实在令人觉得可爱!有一个中国朋友曾经有一次被一个小叫花子追随着,他身上刚巧没有零钱,那孩子多追了几步,旁有一个英国绅士模样的人出来把这孩子拉开,轻声对他说道:“这是外国人,不要去扰他。”在天真烂漫的孩子,觉得肚子饿了便须伸手要钱,什么外国人不外国人,他们原弄不清楚!至于有名无实的独立观念,他们当然更不能理会,所以不讨则已,一讨便是老实伸手问你要钱。
伦敦的叫花子虽有这样的五花八门,但是在女性方面,除五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婆外,青年的却没有。这原因很容易明白,因为她们有“皮肉”可作“交易”,迫不得已时便从这方面去发展了。你夜里在电灯辉煌人山人海的街市,如皮卡得利(Piccadilly)和摄政街(Regent Street)一带,便可看见“人肉市场”的概况。这在她们算是把“自由身体”(?)来做“交易”的,不是白拿你的钱,也就是含有独立观念的,但是多么残酷啊!
1934年2月1日,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