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过去,接着就是夏天,我到上海走了一遭,见着了赵先生。他很愿意把这本东西放在《良友丛书》里。由上海回来,我就开始写,在去年寒假中,写成了五六千字。这五六千字中没有几个体面的,开学以后没工夫续着写,就把它放在一边。大概是今年春天吧,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个短篇小说,所写的事儿与我想到的很相近。大家往往思想到同样的事,这本不出奇,可是我不愿再写了。一来是那写成的几千字根本不好,二来是别人写过的,虽然还可以再写,可是究竟差着点劲儿,三来是我想在夏天休息休息。
马先生所问的小说,便是指此而言。我写去回信,说今夏休息,打退堂鼓。过了几天,他的第二封信来到,还是文好,字好,信纸也好;还是“文人相重”。这封信里,他允许,并且夸奖我应当休息,可是在休息之前必须给良友写一个短篇。
短篇?也不能写!说起来话就又长了。在春间我还答应下给别的朋友写些故事呢——这都得在暑假里写,因为平日找不到“整”工夫。既然决定休息,那么不写就都不写,不能有偏向。况且我不愿,也不应当,向自己失信,怎么说呢,这才到了我的正题。请往下看:
我最爱写作,一半是为挣钱,一半因为有瘾。我乃性急之人,办事与洗澡具同一风格,西里哗拉一大回,永不慢腾腾的,对于作文,也讲快当;但作文到底不是洗澡,虽然回回满头大汗,可是不见得能回回写得痛快淋漓。只有在这种时候,就是写完一篇或一段而觉得不满意的时候,我才有耐心,修改,或甚至从头另写。此耐心是出于有瘾。
大概有八年了吧,暑假没休息过,一年之中,只有暑假是写东西的好时候,可以一气写下十几万字。暑天自然是很热了,我不怕;天热,我的心更热,老天爷也得被我战败,因为我有瘾呀。
自幼儿我的身体就很弱,这个瘾自然不会使身体强壮起来。胃病,肺病,头疼,肚疼,什么病都闹过。单就肺病来说,我曾患到第七八期。过犹不及,没吃药,没休息它自己好了。胃病也很厉害,据一位不要我的诊金的医生说,我的胃已掉下一大块去。我慌了!要是老这么往下坠,说不定有朝一日胃会由腹中掉出去的,非吃药不可了。而药也真灵,喝了一瓶,胃居然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像气球往上升似的,我觉得。
虽然闹过这些病,我可是没死过一回。这个,又不能不说是“写瘾”的好处了。写作使我胃弱,心跳,头疼;同时也使我小心。该睡就去睡,该运动就去运动;吃喝起卧差不多都有规律。于是虽病而不至于死;就是不幸而死,也是卫生的。真的,为满足这个瘾,我一点也不敢大意,决不敢去瞎胡闹,虽然不是不想去瞎胡闹。因此,身体虽弱,可是心中有个老底儿——我的八字儿好,不至于短命。我维持住了生活的平衡:弱而不至作不了事,病而不至出大危险,如薄云掩月,不明亦不极暗。就是在这种境界中,八年来在作事之外还写了不少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总算过了瘾。
近来我吃饭很香,走路很有劲,睡得也很实在;可是有一样,我写不上劲儿来。莫非八期肺病又回来了?不能吧:吃得香,睡得好,说话有力,怎能是肺病呢!?大概是疲乏了;就是头驴吧,八年不歇着,不是也得出毛病吗?好吧,今年愣歇它一回,何必一定跟自己叫劲儿呢。长篇短篇一概不写,如骆驼到口外“放青”,等秋后膘肥肉满再干活儿。况且呢,今年是住在青岛,不休息一番也对不起那青山绿水。就此马上休息去者!
马先生和我要短篇,不能写,这回不能再向自己失信。说休息就去休息。
把这点经过随便的写在这里,马先生要是肯闭闭眼,把这个硬算作一篇小说,那便真感激不尽了,就手儿也对读者们说一声,假若几个月里见不到我的文字,那并非就是我已经死去,我是在养神呀。
代柬:
老舍先生:你的稿子不能当小说,虽然我闭了几次眼。可确是一篇很切题的消夏随笔,所以正好在这里发表。你说的长篇是赵先生向你要的,我要的却不是那个。那天晚上我陪你在新亚等朋友,我曾向你给“良友”定货——短篇小说。那时天气实在很热,大概你后来就把我那定单化汗飞了,所以现在忘得干干净净。现在你既然歇夏,只好暂时饶你过个舒服的夏天,好在你并非已经死去,到了秋凉,你可不能再抵赖,得把这张空头支票快快兑现。
编者
原载1935年7月15日《良友画报》第一○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