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 狭 鬼

  ——独幕剧——

  剧中人物:

  夫

  妻

  妻的妹妹

  布景:

一间很简单的画室。室内俱垂着黑灰色天鹅绒之幕。光线从前照后。左边有一小门,通别室。在右边,平列着四扇浅黄色之屏风;离屏风不远放一套沙发,一张小桌子,桌上放零星物件,其中有一架新式自鸣钟;沙发的对面,即室之左边,立一衣镜。其余的地方,均散漫地放着许多画具,如画架等等。


幕开时,妻和她妹妹,挨着脸,同坐于长沙发上,低声地读着一篇剧本。妻的年纪约二十二岁,很美,温柔并且活泼,头发乱蓬蓬地覆在头上,身穿粉红色舞衣。她妹妹约二十岁,颇象她,却身穿咖啡色印度细绸旗袍,仄仄的,浮出曲线的美。妻和她妹妹读剧本之声,只隐约可闻。幕开之后,略停了一分钟。


  妹 (仰起头)真的,这篇剧本很有趣。

  妻 (仰起头)对了。情节很新颖……

  妹 你把对话记熟了没有?

  妻 还记不熟?把剧本都读烂了。

  妹 那末,我们来试演一下……

  妻 从那里演起呢?

  妹 我们从头演——

(自鸣钟忽响了三下)


  妻 (欲站起又坐下)可是——我们现在试演不成了。

  妹 为什么呢?

  妻 钟不是已打三点了么?

  妹 这对于我们的试演,有什么要紧呢?

  妻 到了三点钟,他就要到这画室里来了。

  妹 准是这个时候么?

  妻 一刻钟也不会错……你赶快藏起来吧,不要让他瞧见了。一让他瞧见,我们的计划可就失败了。

  妹 好……我就藏起来吧。(站起)

  妻 不要忙。(站起,到另一沙发上,取了一件男西装的灰色夹大氅,和一顶美国式细绒灰色帽子,交给妹,又郑重地从夹大氅的衣袋里拿出一枝雪茄烟。)你把这大氅穿上。记着!不要作声!咳嗽也不行的!并且,在恰当时候,千万别忘了吸雪茄烟。记得么?

  妹 (含笑地)这都记不得,那还要演什么剧本?(一面说,一面穿上大氅,戴上帽子,走到衣镜前,照了一下,转来,向妻。)你瞧……(笑)怪样子!好好的一个人。变得不象男人也不象女人了!简直是一个什么妖精,……是不是?

  妻 (笑)不用多嘴!赶快给我藏起来!你听,脚步的声音都来了。

(妹藏到屏风后面。妻坐到原位。脚步之声渐近。)


  妹 (从屏风后)来了没有?

  妻 不要作声!从此不要作声!你难道听不见么,皮鞋橐橐橐橐的……

  妹 (从屏风后)我……

  妻 别作声……(拿上剧本,低头看。)

(夫从小门进。他的年纪约二十五岁,温和,恬静,但不甚修饰,穿一身旧的黑哗叽西装,领带打得歪歪的,挟着一块画板。)


  夫 (快乐地)喂!

  妻 (故意不理他,只看着剧本。)

  夫 (把画板放到画架上,走到妻身边。)看什么……这样用功的读剧本。

  妻 (仰起头)呵……(含笑)对不起!现在到时候了么?

  夫 (看一下手表)已经三点过五分了。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妻 刚来到。

  夫 我想你一定在这里,所以我也没到别处去,

  妻 你一下午到那里去呢?

  夫 教了两点钟课,还画了一张画。

  妻 你现在还画那张“舞女”么?

  夫 (凝视她,笑)为什么不画?我到这里做什么呢?有你做模特儿,我没有不想画的。

  妻 你教了两点钟课,还画了一张画,我想你现在一定很疲倦的。

  夫 正因为是疲倦,(含情的笑)画一画你这个模特儿。我就兴奋了。

  妻 (撅一下嘴,微笑。)痞子……

  夫 (快乐的望她,握她的手。)

  妻 (赶紧把手收缩回来。)这不成!这不成!

  夫 我……我只要一下,并且是轻轻的。

  妻 就是轻轻的也不成。我们不是订过条约么,你没有画好“舞女”以前,不准向我接吻么?

  夫 又不是在脸上——

  妻 手和脸有分别么?手难道不值价么?好,以后你不要吻我的手。

  夫 你瞧!不给人家吻,倒发人家的气。

  妻 谁叫你看轻我的手?

  夫 我只是想——

  妻 你想吻,你就得赶快画完“舞女”画。

  夫 好。我现在就画去。我想今天一定要画好的。(走开,拿了一个画架,把画架朝屏风立着,架上放着一块油布。布中画一个未完工之舞女像。)模特儿,请你预备吧!

  妻 (斜斜地看他一眼,就站起,作舞女状,站在屏风前。)这样对不对?

  夫 你自己瞧镜子!……(指正她)左脚往前些,头低下一点。对了!……不要动!……别笑!(开始画)(场上约静寂一分钟)

  夫 (忽然放下画笔,突然跑过去,要抱吻她。)我不想画了!我不想画了!

  妻 (停止了舞女的姿态,急退避,坐到沙发去,以手拒绝他。)做什么?做什么?……这不成!不成!

  夫 (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我不想画了!

  妻 为什么呢?

  夫 (迟缓的)不为什么。

  妻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画呢?

  夫 我……我只想——

  妻 (故意的)你想去休息一下么?真是,你应该去休息,你今天太疲倦了:单单教了两点钟课就够懒人的!

  夫 我不——(眼光多情的望她)

  妻 你有什么不快活么?

  夫 没有。什么也没有。

  妻 那么……我可想不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不想画。

  夫 你知道!

  妻 (故意作想状)我么?我能知道什么呢?呵……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夫 (喜)你真的知道?

  妻 (庄重的)真的知道。

  夫 那么——

  妻 你不想画,一定是因为我的姿态做得不好了。

  夫 (惊诧,又现点失望。)什么?你不应当这样说!

  妻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画呢?我简直想不出来呵!

  夫 你知道!

  妻 我知道你不画完“舞女”,你就没有吻——吻我的权利。

  夫 你……(局促的)你太美呵!

  妻 什么?你不想画!就是因为这缘故么?

  夫 (点下头)就是的。

  妻 这还成?

  夫 我实在画不下。画笔在我手上象一条铁棒,沉重得使我没有力,我实在没有法子画!

  妻 那末,我变丑一点,就好了。

  夫 假使你变丑了,你一定更可爱!

  妻 许多人说你是画家,原来你还是一个——(笑)

  夫 一个——一个什么?

  妻 一……一个痞子!

  夫 就是痞子也并不坏,有时痞子还很可爱——

  妻 你真是瞎讲!

  夫 本来是这样:只要是美的,艺术的,就是属于“痞”的方面也不碍事。

  妻 但是,我不喜欢。

  夫 不说这些了。……单凭真心和真意,我要求你——这还不成么?

  妻 自然不成。

  夫 可怜呢?

  妻 也不成。

  夫 那末,你就是我的仇敌。

  妻 什么?你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夫 你并且犯了谋害的罪。

  妻 你听你说的——

  夫 因为你不许我——我的快乐将变成苦闷,我的甜的心将变成苦的心,你要负这个责任!

  妻 (撅嘴,故意蔑视他。)我可以说是一概管不着。

  夫 (急变语意)假使你允许——你就是我的天使!

  妻 (笑)但是我只喜欢做人!

  夫 怎么,你一点也不动心么?

  妻 真的,一点也不。……你不把“舞女”画好了,请你不要作这个想头。

  夫 其实呢,只要你……让我这样轻轻的一下,(把手背放到嘴唇上,做样子。)我立刻就可以把“舞女”画好了。

  妻 我不信。

  夫 假使我那时画不好,随你罚我什么就什么!

  妻 (想一下)那末,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夫 (现出喜色)你说!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妻 真的答应么?

  夫 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自然说一句话算一句话!

  妻 你坐下来。(让出坐位)

  夫 你快点说……(坐妻身旁)

  妻 去年这个时候,我同旧同学们,不是曾组织一个俱乐部么?

  夫 知道。

  妻 下一个星期三就到周年了。我们为庆祝这个周年纪念,并且想乘这个纪念的机会,大家来热闹一场。

  夫 你们想怎样?

  妻 听我说!到纪念这天,有音乐,有跳舞,有清唱,有新剧。

  夫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帮一点忙,是不是?

  妻 正是的。

  夫 你说!

  妻 她们把新剧的责任加到我身上——

  夫 你要我撰一篇剧本:是不是?

  妻 剧本已经撰好了,但是——但是还少一个男主角。(以柔媚眼光向他)

  夫 (恍然,笑。)呵……我知道了!

  妻 你答应我么?

  夫 答应你什么?

  妻 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么?

  夫 我还得想一想。……你说的那个男主角,要什么样的人物才配呢?

  妻 装糊涂!你只说,你答应不答应?

  夫 假使要小白脸,恐怕我的朋友中还没有这样的人物。

  妻 你还要装糊涂?

  夫 我说的是实在话。

  妻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夫 你先说,那个男主角演的是什么?

  妻 剧本是这样的——干脆说:这个男子是现代的新人物。象教授和文学家之类,他是一个热情的,又善于猜忌的少年,……他所演的就是吃他妻子的醋,以后知道是误会,又向他妻子去陪礼——

  夫 我明白了。

  妻 那末,你答应我么?

  夫 (皱眉)在我的朋友们中,我想不出一个人来,来当这个角色。

  妻 你又装糊涂!

  夫 真的,我说的是实在话。

  妻 谁要你去找?

  夫 你要我帮助,不是这方面么?

  妻 我就是要你——

  夫 什么?

  妻 要你——要你去演那个角色!

  夫 (诧异,又现出难色。)这……这不成!

  妻 你不答应我么?

  夫 你再说一件别的事好了。

  妻 我没有别的事,别的事也不须要你帮忙。我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以柔媚眼光望他)

  夫 我并不是不答应。我是没有法子答应。

  妻 只要你答应就得了。

  夫 你要知道,我一答应了,我就得去演那个角色去。

  妻 那自然。

  夫 我相信我不会演。

  妻 只要你愿意,你一定演得很好的。

  夫 我一点也没有这种信心。

  妻 你不妨试一试。

  夫 对于演剧,可以说,我简直是一个外行,一点经验也没有的。

  妻 没有经验的人,有时演起剧来,比有经验的人还要好。

  夫 那是天才了。

  妻 我想你也不会怎样差。

  夫 我自己很知道,演起剧来,必定要当场出丑的。

  妻 我相信,你决定演得很好。

  夫 我替你找一个人来,成不成?

  妻 我只要你。……难道你不喜欢和我合演么?

  夫 我害伯……

  妻 怕什么?你只要把“假”认做“真”,就是把剧中的人物算是你自己,这就成了。再打一个比喻说:演剧和画画差不多。

  夫 我不懂你说的话。

  妻 画画不是要用心灵去体会,去思想,去结构,并且把整个的“我”溶化到画上面么?演剧也就是这个样。

  夫 但是我相信,我只会画画。

  妻 你怎样的去画画,你就怎样的去演剧,我包你一定演得不会差。

  夫 那不限定……

  妻 你不信,你就试一试。

  夫 怎么试法呢?你说那个角色开头要“吃醋”,终尾要“陪 礼”,是不是?

  妻 对了。

  夫 “陪礼”我倒可以对付。但对于“吃醋”可以说:我简直就没有想象过。

  妻 你不知道“吃醋”么?

  夫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吃法。

  妻 男人对于他妻子,尤其是自由恋爱的年青的男人,是没有一个不会“吃醋”的。

  夫 这里面自然也有个例外。

  妻 别的事情有例外。单单在“这里面”是绝对没有的。

  夫 你疑心我也吃过醋么?

  妻 你现在还不会。

  夫 我相信,我是永远也不会的。

  妻 那不尽然。男人最普通并且最特色的就是“吃醋”。你呢,只要这“吃醋”的机会来到,自然你也会吃起醋来。

  夫 (惊诧的望她)你为什么说这些话?

  妻 我说这些话,只是证明你可以演那个“吃醋”的角色。

  夫 (为难状)吃醋这简直比学画还要难。

  妻 不过,机会一来到,就比什么都容易了。

  夫 你让我想一想……(思索)

  妻 不必想;到那时候自自然然就成的。

  夫 (为难状)的确难!

  妻 相信我,我知道你,是比你自己还清白。

  夫 你一定要我答应么?

  妻 这倒不限定,你假使不答应。你现在就莫想和我接——接吻。(以柔媚眼光看他)

  夫 (踌躇)我答应你别的事情,成不成?

  妻 不——

  夫 你现在太使我为难了。

  妻 为什么“太”?

  夫 假使我答应你去演剧,不就是承认我自己会“吃醋”么?

  妻 “吃醋”未必全是坏。

  夫 究竟是冤枉的。

  妻 干脆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妻的妹妹从屏风后吸起雪茄烟。)

  夫 这……(踌躇)

  妻 你放心——

  夫 (嗅了雪茄烟味,突现惊奇之色,皱起眉,又用力嗅了两下。)奇怪!

  妻 (故意)什么事?

  夫 (皱眉)真奇怪!怎么忽然有雪茄烟气味呢?

  妻 (故意现不安之色)没有……没有。

  夫 (又嗅了一下)不!……决定有!(眼光向四处观察;雪茄烟之烟丝从屏风后袅起。)

  妻 (故意的)干脆说,你答应不答应?

  夫 (见了雪茄烟烟丝,忽以疑惑诧异的眼光看她脸上。)

  妻 (故意作惊惶之状)

  夫 (迟重的声音)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妻 (低下头)没——没有什么。

  夫 没有什么?你瞧,明明白白的,象一个人正吸着雪茄烟……不然,这烟味从那里来呢?

  妻 ……

  夫 我又不吸烟。我的朋友也没有吸雪茄烟的。这明明是雪茄烟的气味。(又嗅)

  妻 (仰起头,现出故意的笑态,)不管它!我们出去好了……

  夫 (见妻之状,心更疑。)我不出去。

  妻 和我出去,我可以让你——(低声)——接吻。

  夫 你……你到底——(望她,又望屏风,脸已变色。)

  妻 没有什么。(低下头)

  夫 你……你一定有——

  妻 你应当相信我。

  夫 我倒愿意相信你……但是,你自己瞧,雪茄烟气味是从那里来的呢?

  妻 我们出去吧!

  夫 (渐怒)我说,你到底——

  妻 (仰起头,用求怜的眼光望他。)我们出去好了。

  夫 你到底——居然——是不是?

  妻 (仍望他)我们出去好了。

  夫 不!我不出去!我要瞧一瞧——(站起)

  妻 (抓住他)不要瞧!……我们出去好了。

  夫 (用力站起)我一定要瞧!

  妻 (低音)你不要瞧!你应当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么?

  夫 就是相信你,我也要瞧的!(站起)

  妻 (随着他站起,抱住他手臂。)你相信我……为了我们的爱情……!你不要去瞧……我们出去好了。

  夫 (怒)你居然——

  妻 我没有什么秘密!

  夫 没有?好,那让我去瞧瞧,有什么要紧呢?

  妻 你不要去……

  夫 为什么?

  妻 为我们的幸福的生活。

  夫 (见她言语支离,愈疑,也愈怒。)哼!

  妻 我们的生活,不是幸福的么?

  夫 的确,以前是幸福的。

  妻 现在也是幸福,以后也还是幸福。

  夫 (不屑的)哼!

  妻 现在我们出去好了。

  夫 (狠狠的看她,忽挣开她的手,拉开两扇屏风,见了一个戴帽子,穿西装大氅,坐着吸雪茄烟的男人的背影,遂愤怒,即又黯然的默着。)

  妻 (惊慌的站着,望他发呆。)

  夫 (转过身,恨极的望她。)不要我去瞧,原来是藏着这样一个好宝贝!(无力的坐到原位上,叹息。)

  妻 (默默地走过去,半跪的伏到他腿边。)

  夫 (粗声的)走开!

  妻 我……我求你!

  夫 哼!(叹息)

  妻 你,你一定要饶……

  夫 你把我看作活傀儡,你何必又向我求饶。

  妻 我是爱你的!

  夫 爱我,谢谢你!

  妻 你应当相信我……

  夫 对了!我给人家骗够了,我还得相信人家。

  妻 你不爱我么?

  夫 但是,我现在却不敢爱了。

  妻 你只管放心大胆的爱,不会错。

  夫 到现在,我们恋爱的喜剧算是闭幕了。

  妻 不,永远不!

  夫 (冷笑)假使我还是一个活傀儡,那自然——

  妻 饶恕我吧!

  夫 饶恕?……(怒)走开!我不须要这样!

  妻 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

  夫 (忽站起)让我到苦恼的地方去!

  妻 (抓住他)不要这样说!

  夫 让“你们”过那幸福的生活好了。(欲走)

  妻 我是你的……

  夫 以前的确是。(挣开,但忽见画架上之“舞女”像,更愤怒。)哼……还画什么“舞女”!(走前去,想毁坏画架和画。)

  妻 (用力抓住他)给我留着!给我留着!

  夫 (叹了一口气)好吧!横直我的一切都失掉了,剩一张画也不算什么……(又走)(从屏风后忽响起极清脆的笑声。妹妹穿假装从屏风后走出。)

  妹 (拦住姊夫的去路,向其行一鞠躬,在弯腰时,急脱去帽子,昂起头。)你瞧!

  夫 (愕然)

  妻 (忽然拍手大笑)

  妹 (嘲笑似的向姊夫)你演那个角色是顶好的。(一面脱下大氅。)

  妻 (胜利的笑,向夫,作嘲笑和骄傲之况。)我说过,“吃醋”的机会一来到,你自自然然也会“吃醋”的;现在对不对?

  夫 (大悟,现出不好意思的笑。)你这个捉狭鬼!你这个捉狭鬼!(往抱她)

  妻 (含笑,作拒绝状,)慢点!……你还演那个角色不演?

  夫 (快乐)你这个捉狭鬼!(抱住,吻下去。)(妹在旁微笑,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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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胡也频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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