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年輕的姑娘赤着腳,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認識海,一隻海鷗,兩片貝殼,她們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狀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們好奇的眼睛,你聽她們議論起來了:礁石硬得跟鐵差不多,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是天生的,還是鏨子鑿的,還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個歡樂的聲音從背後插進來。說話的人是個上年紀的漁民,從剛攏岸的漁船跨下來,脫下黃油布衣褲,從從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個姑娘聽了笑起來:“浪花也沒有牙,還會咬?怎麼濺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漁民慢條斯理說:“咬你一口就該哭了。別看浪花小,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心齊,又有耐性,就是這樣咬啊咬的,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叫它變個樣兒。姑娘們,你們信不信?”
說得妙,裏面又含着多麼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對那老漁民望了幾眼。老漁民長得高大結實,留着一把花白鬍子。瞧他那眉目神氣,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樣,又清朗,又深沉。老漁民說完話,不等姑娘們搭言,早回到船上,大聲說笑着,動手收拾着滿船爛銀也似的新鮮魚兒。
我向就近一個漁民打聽老人是誰,那漁民笑着說:“你問他呀,那是我們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這個脾性,一輩子沒養女兒,偏愛拿人當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聲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氣,反倒摸着鬍子樂呢。不過我們叫他老泰山,還有別的緣故。人家從小走南闖北,經的多,見的廣,生產隊裏大事小事,一有難處,都得找他指點,日久天長,老人家就變成大夥依靠的泰山了。”
此後一連幾日,變了天,飄飄灑灑落着涼雨,不能出門。這一天晴了,後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紅的霞光,從海邊散步回來,瞟見休養所院裏的蘋果樹前停着輛獨輪小車,小車旁邊有個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點兒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說:“老人家,沒出海打魚麼?”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說:“嗐,同志,天不好,隊裏不讓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說:“像你這樣年紀,多歇歇也是應該的。”
老泰山聽了說:“人家都不歇,爲什麼我就應該多歇着?我一不癱,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閒飯,等於罵我。好吧,不讓咱出海,咱服從;留在家裏,這雙手可得服從我。我就織魚網,磨魚鉤,照顧照顧生產隊裏的果木樹,再不就推着小車出來走走,幫人磨磨刀,鑽鑽磨眼兒,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總得盡我的一份力氣。”
“看樣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這輩子別再想那個好時候了——這個年紀啦。”說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頭。
我不禁驚疑說:“你有七十了麼?看不出。身板骨還是挺硬朗。”
老泰山說:“嗐,硬朗什麼?頭四年,秋收揚場,我一連氣還能揚它一兩千斤穀子。如今不行了,胳臂害過風溼痛病,擡不起來。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氣,這類活兒還能做。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準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會堂。”
“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東奔西跑的,什麼不得幹。乾的營生多,經歷的也古怪。不瞞同志說,三十年前,我還趕過腳呢。”說到這兒,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裏蘸了蘸,繼續磨着,一面不緊不慢地說,“那時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樣。一到三伏天,來歇伏的差不多淨是藍眼珠的外國人。有一回,一個外國人看上我的驢。提起我那驢,可是百裏挑一:渾身烏黑烏黑,沒一根雜毛,四隻蹄子可是白的。這有個講究,叫四蹄踏雪,跑起來,極好的馬也追不上。那外國人想僱我的驢去逛東山。我要五塊錢。他嫌貴。你嫌貴,我還嫌你胖呢。胖的像條大白熊,別壓壞我的驢。講來講去,大白熊答應我的價錢,騎着驢逛了半天,歡歡喜喜照數付了腳錢。誰料想隔不幾天,警察局來傳我,說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紅鬍子,硬搶人家五塊錢。”
老泰山說的有點氣促,喘噓噓的,就緩了口氣,又磨着剪子說:“我一聽氣炸了肺。我的驢,你的屁股,愛騎不騎,怎麼能誣賴人家是紅鬍子?趕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輕鬆,望着我樂得閉不攏嘴。你猜他說什麼?他說:你的驢快,我要再僱一趟去秦皇島,到處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這不是,就把紅鬍子抓來了。”
我忍不住說:“瞧他多聰明!”
老泰山說:“聰明的還在後頭呢,你聽着啊。這回倒省事,也不用爭,一張口他就給我十五塊錢。騎上驢,他拿着根荊條,抽着驢緊跑。我叫他慢着點,他直誇獎我的驢有幾步好走,答應回頭再加點腳錢。到秦皇島一個來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驢渾身溼淋淋的,順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說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問道:“腳錢加了沒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說:“見他的鬼!他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說是上回你訛詐我五塊錢,都包括在內啦,再鬧,送你到警察局去。紅鬍子!紅鬍子!直罵我是紅鬍子。”
我氣得問:“這個流氓,他是哪國人?”
老泰山說:“不講你也猜得着。前幾天聽廣播,美國飛機又偷着闖進咱們家裏。三十年前,我親身吃過他們的虧,這筆賬還沒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強力壯,今天我呀——”
休養所的窗口有個婦女探出臉問:“剪子磨好沒有?”
老泰山應聲說:“好了。”就用大拇指試試剪子刃,大聲對我笑着說:“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雲霞,做一牀天大的被,也剪得動。”
西天上正鋪着一片金光燦爛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臉映得紅通通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獨輪車上,跟我道了別,推起小車走了幾步,又停下,彎腰從路邊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車上,才又推着車慢慢走了,一直走進火紅的霞光裏去。他走了,他在海邊對幾個姑娘講的話卻回到我的心上。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浪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在勤勤懇懇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笑笑說:“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訴我。
一九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