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梅记

  从前文人墨客以及所谓“风雅之士”,或骑驴,或踏雪,到山坳水边去看梅花,称为探梅。虽说是“十月先开岭上梅”,梅花开得特别早,但现在才交九月,菊花尚未含苞,又从哪里去探梅呢?原来此梅不是那梅,我所探的,即是一九五六年九月三日夜晚才从北京到达上海的京剧大艺人梅兰芳先生。

  偶然的机缘巧合,我和老友范烟桥兄在同一天搭着同一班火车从苏州到上海来;又是机缘巧合,恰好在一个宴会上遇见了,我们俩倒像是被台风的边缘刮在一起似的。桥兄对我说:“昨晚上梅兰芳先生恰也来了,停会儿我们一同去探看他一下可好?”我一迭连声地回说:“好!好!好!”原来这两年来我们俩负着一个使命,就是代表苏州市邀请梅先生去作一次短期的演出。年初梅先生早就应允今秋要捉空儿来苏一行。我们此去就是要问一问梅花消息:这两年来苏州的文艺园地上果然也百花齐放了,能不能让苏州人早日欣赏这一枝“开在百花先”的梅花。

  先到嵩山路吴湖帆兄的画寓,由吴兄打了个电话去问梅先生可在家里;接听的是葆玖世兄,回说昨晚上他老人家从北京一路下来,太累了,正在打盹,可于四点钟后前去访问。那时还只两点半,于是我们就说古论今,谈词读画,挨到了四点钟,才一块儿上梅家去。

  我们三人先在楼厅里坐候,享受着烟和茶。我是爱好陈设的,就举目四看,见西壁上挂着一个横额,是清代嘉庆时一位名书家所写的篆体“艺效轩”三字,很为古雅,两旁是两幅缂丝的山水人物,古色古香,合成双璧。下方是一个曲尺形的书架,插架的全是各种图书,琳琅满目。东壁客座之后,也有一个曲尺形的书架,却陈列着好多件白地青花的瓷笔筒和瓷花盆,多系清代康、雍、乾、嘉时物。上方很突出地挂着一大幅墨笔的古松与老梅,据湖兄说,这是梅先生作画的老师汤定之先生的遗笔,老干虬枝,苍劲不凡。我正在凝神地欣赏着,而梅先生已翩然走进来了,彼此握手道好,喜形于色。

  记得那年大儿铮在十三层楼结婚的那天,梅先生曾光临道喜,一转眼已十二年了,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重逢,怎么不喜心翻倒。他说我并不见老,而我瞧他也发了胖。在这祖国欣欣向荣的大时代里,他当然要心广体胖,而我也当然要越活越年青了。

  梅先生先就谈起五月中访日演出的经过,那些日本的旧友们一见了他,都热情地和他握手拥抱,并且对于八一三事变表示歉意,有的说着还流出了眼泪。他先后往东京、京都、大阪等五地演出了三十二场,受到了日本人民热烈的欢迎,而其他国家的男女观众,也着实不少。梅先生又说起日本艺人们演出古典戏剧时,舞台上与中国旧时代的场面大略相同,乐队、歌唱者和检场的,都在台上的后半部,而前半部就在演出,与我国所不同的,演员只作道白和表演,唱由歌唱者代劳。他们的旦角儿也由男演员担任,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名艺人,有时还要扮成一个丰容盛鬋的妇女,上台去表演一下哩。我问起这回同去日本的欧阳予倩先生,也是三十年前的老友,近来身体可好?梅先生说他当年曾在日本留学,故旧很多,文艺、学术界方面的朋友都欢迎他,请他参加讲话、座谈、联欢活动。他非常兴奋,因为过于疲劳,关节痛风的旧病复发,遇到游览名胜的时候,日本朋友给他预备了一把轮椅代步,倒也方便。

  桥兄这一年来正主管着苏州市的文化事业,最关心的就是梅先生去苏演出的问题,于是言归正传,重申前请,很婉转地说出苏州市五十多万人正伸长了头颈,老是盼望梅先生大驾光临,让他们一饱眼福和耳福;而我也在旁边敲着边鼓,说在私言私,就是我这苏州市五十多万人中的一人,也十多年没有欣赏梅先生的妙艺了,有时只得检出三十余年前见赠的几帧玉照看看,也算是“望梅止渴”,说得梅先生笑了起来。

  桥兄忙又问起此次在上海演出后,作何打算?梅先生回说,在上海先由葆玖上演,才由他接上去演几个戏;演完之后,因各地预约在先,将作轮回演出,可能先到杭州,然后再往南昌、长沙,因为这样安排,旅途上可以节省人力与物力不少。这次演出之后,打算在下一次巡回演出中,首先就和苏州观众见面。我们就向他祝福,希望他经过了这次巡回演出,老当益壮,有以慰苏州人如饥如渴的喁喁之望。

  我们畅谈了一小时,怕梅先生太累了,就起身告辞;在走下楼去时,湖帆兄忽然说了一句笑话,说今天我们四个人的年龄,恰可凑满一个“二百五”。我抡着指儿一算,他们“三马同槽”,都是六十三岁,加上我“一羊开泰”,是六十二岁,合算起来,真的险些儿变了“二百五”;幸而我们一共是二百五十一岁,已经超额了。一路上嘻嘻哈哈,走完了楼梯,直到门外,大家才珍重别去。这一次的探梅,又给与我一个轻松愉快不可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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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瘦鹃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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