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想大致说明白了北京的十年变化,必须写厚厚的一本书。而且没有一个人会写这本书,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那么多的事,足以源源本本地介绍一切。单说上下水道的建设,就够一位专家写成一本书的;不是吗?
我看哪,我顶好说点家长里短吧。我有不少久住北京的亲友,假若他们的生活习惯有所改变,就足以证明他们的思想、感情也都有了变化。换句话说,他们受了革命教育。
您以为打苍蝇这件事简单吗?可不简单!就拿王大妈说吧,在从前,她天天要给财神与灶王上香,每逢初一、十五要吃素,手不肯抹死一个臭虫,脚不踩坏一个蚂蚁。您看,她肯去打苍蝇吗?可是,现在她居然积极参加街道上的除四害工作,时时刻刻向苍蝇、蚊子进攻。
王大妈变了。她懂得了清洁卫生的重要,知道了苍蝇是可以要她的命的坏东西。她若不亲自动手去消灭苍蝇,苍蝇就会消灭她。她不再磕头祷告神明,而拿起苍蝇拍子来。这个变化不小!王大妈在思想上大概跃进了一百多年!假若她还相信因为她得罪了苍蝇,阎王爷就可能叫她下辈子转生为小猫小狗,她可怎能理直气壮地去争取作个灭蝇的模范呢?不,她不信那老一套了。她放弃了只为自己积德求福的办法,而代之以干些有益于别人也有益于自己的事情。这可不简单!她这么转变了,因为她遇上了社会主义。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够叫王大妈一跃而前进了一个多世纪!
再看李大妈吧。她倒不相信苍蝇死后可能到阎王爷那里去告状,她相信“没脏没净,吃了没病”。她认为打苍蝇是多此一举。可是,她近来居然向王大妈挑起战来,看卫生红旗先到谁的手里。她的“没脏没净论”彻底地被更高的理论与实践给驳倒。她要求身心一致干净,不能落后于王大妈。当然,王大妈在说服李大妈这件事上是有相当功劳的。
每一条街上都有不少王大妈与李大妈,于是北京就基本上消灭了苍蝇。当然,王大爷与李大爷和王大嫂与李姑娘也并没袖手旁观。全北京的人民都受了清洁卫生运动的教育,全北京的大街小巷也就都干净起来。这真是移风易俗的事体。
上面所说的不过是移风易俗的一个例子。别的例子还多得很。
前几天,我看见一位骑自行车的几乎碰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躲开了,可是她手上托着的豆腐掉在了地上。骑车的立住了,小姑娘也立住了,都没出声。一位立在路旁的人向他们点点手,没说什么。骑车的向路边靠了靠,小姑娘跟过来。路旁的那位看了看她,确是没有碰着,于是指了指地上的豆腐。骑车的拿出一毛钱来,交给了小姑娘;笑了笑,上了车。小姑娘向路旁人点点头,转身去再买豆腐。路旁人还立在那里,也许是在等着什么人。
社会主义造英雄。我们天天处处出现新的英雄与英雄事迹。上面提到的一语未发而解决了问题的小故事里并没有英雄。可是,即使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只能发生在今天。您若不信,我可以按照旧社会的规律从新安排一下这件事:小姑娘一见豆腐掉在地上,必定大哭起来。骑车的呢,十之八九是加速蹬车,飞跑而去。假若他难以脱身,他必大喊大叫,把过错完全推到小姑娘身上去。于是,就围上许多人,袖手看热闹。及至“观众”增加到站满了马路,断绝了交通,警察才姗姗而来。问题还不能解决。直到小姑娘的家长来了,才一齐上了派出所,后面跟着一群“观众”。
我一点也没想夸大其词。在旧社会里,我天天可以看到与此类似的事情。现在,小姑娘准知道会有人替她说理,她何必哭呢?骑车的准知道,不要说碰了人,就是碰了豆腐,也必须站住赔礼。路旁人准知道,他必须帮助小姑娘,而且不会因此招来闲气;今天绝对不会有把送殡的也埋在坟地里的事情了。由于党的教育,社会风气变了。
十年来,在街上打架斗殴的,酗酒滋事的,招摇过市的,越来越少了。我们的街道干干净净,人民的举止言谈也干干净净。这使我更爱北京了。在解放前,我糊口四方,老想念着北京,而又怕回来。一回到北京,去听听戏,或逛逛公园,就许招一肚子气。在戏院里,正如在电车上,没有票的个个威风凛凛,有票的反倒活该受欺侮。不要说自己挨了打骂,就是看着那个情景,心里也堵得慌——为什么到处是这样不合理呢!我多么喜爱北京啊,可是北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吗?因此,每次回来就必定伤一次心!
现在呢,每逢我上街走走,总会增加不少喜悦。不管是去理发、洗澡,还是买点东西,我的面前总是许多笑脸,跟到了家里一样。假若笑脸与客气话都是例行公事,那便虚伪无可取。不,不是这样。每个人都是诚于中形于外的,的确从心里愿意为别人服务。每个人的笑容是社会主义教育的一朵心花,不是勉强作态。是的,这使人到处如坐春风,心中不但得到温暖,而且随时增加对社会主义的热爱和对党的感激!
人与人的关系起了很大很大的变化。当一位服务员热情地伺候了我之后,我没法子不想伺候伺候他。我不会卖东西或理发,可是我也有我的工作。我要把我的工作作好,作为向服务员们的酬谢。我个人是这样,我想全社会的人都是心同此理。要不然,短短十年内北京怎么会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呢?
人与人的关系既变,人的无聊的负担就减轻许多,可以把精力集中地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去了。想想看,在旧社会的家庭里,要有多少规矩啊。不要说遇上婚丧,须闹得人仰马翻,乃至倾家破产,就是在平日里,婆媳之间,父子之间,也往往因小小的失礼而争吵不休。今天呢,谁都争取出去作点事,人与人的关系不再由虚伪的规矩束管着,而是由新的风气鼓舞着,都要各尽所能地去为社会服务。不要说青年男女,就是老人们也不肯完全闲着。是呀,王大妈和李大妈不都尽心尽力地作街道工作吗?这么一来,大家就都对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要活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男女老少的眼睛不专看自己的家里,而看到全胡同,全北京,甚至全国了。眼睛看得远,心里自然会亮堂,再也不在那些无聊的规矩上多捣什么乱了。于是,家庭就更和睦,邻里就更亲热了,向来被视为落后的大杂院反倒成为红旗高扬的模范院子了。人人相爱相助,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么?
是呀,在这幸福的环境里,游手好闲就很不体面了。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直到解放前,有不少北京人是以游手好闲为荣的。在他们眼中,谁横草不动,竖草不拿,谁的命好。当然,他们的手也不能永远不动。他们会打牌,和往嘴里送好吃的东西。他们的生活意义就是消磨时间。他们的一天也等于二十年,光闲着没事作嘛。他们不创造历史,而等历史结果了他们。由他们的一天等于二十年到我们的一天等于二十年,是多么大的变化呀!
劳动光荣代替了有闲为荣。只有这样,整个的北京才亲如一家。谁也不高,谁也不低,肯出力的都是兄弟姐妹。人人仿佛都觉得我是北京的,北京也是我的。我尊敬一切肯劳动的人,一切劳动的人也尊敬我,只要我不游手好闲。这是多么美丽的光景呀!谁跟谁都是同志,朋友,相逢不必曾相识,就伸出手来亲热地互握。这是多么可喜可爱的现象啊!
虽然我生在北京,爱北京,可是在十年前我也有时候觉得这种爱是主观的,并不一定对的。现在,每逢走在街上,我就好像摸到了生命的真实意义:是的,人是应该这样活着,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用劳动与智慧创造自己的与大家的幸福,叫明天比今天更幸福!我对北京的爱不再只寄于美丽的园林与金碧辉煌的宫殿了。最美丽的是今天的人民!北京的确可爱了,并非是我个人的主观。
在十年或二十年前,尽管是生在北京的人,也不可没有戒心:对一个生人,顶好把自己的嘴闭得严严的。一句错话就会惹出祸来。去买一件东西,也须留神不要受骗。你住在故乡,却得提防一切。今天,你可以高高兴兴地去上你要去的地方,一点也不必顾虑。那久被恶霸流氓割据的天桥,和漫天要价的市场,也都跟别的地方一样了,都是一团和气,言无二价。前贤们所描绘的乌托邦的某些美景实现在你的眼前,可是比乌托邦更真实可靠。你没法不想把“君子之德风”改成为“人民之德风”,而且是和畅的东风,使一切欣欣向荣,生生不已。
似乎还得回到王大妈与李大妈的事情上来。不提到她们,我几乎没法子结束这篇短文。不错,我诚心地愿向一切翻了身的人道喜;可是,看到北京的和全国的妇女的解放,我不能不狂喜了。自古代到解放前,妇女不是比男人受的委屈更大更多吗?只有妇女得到解放才足以证明我们的社会制度的确优越。是呀,有什么能比我们今天的妇女更美丽的呢!看看她们,几十年前还得连笑都不该露齿,今天却和男人同样地担起社会主义建设的重任。这难道不是个梦么?的确不是梦,而是铁一般的事实。每一听到邻居的二凤要到新疆去勘探,或侄女小兰考中了舞蹈学校,去学芭蕾舞,我就笑得闭不上嘴。这些小姑娘们简直是推翻了一部二十四史,而正在另写一部新史呀!在从前,王大妈和李大妈所日夜焦思的不是怎么给女儿找个好婆家吗?今天,老大娘们可省了心。她们的姑娘跟男子一样的顶天立地啊。假若我是诗人呀,我会每天写多少首最美的诗,去赞颂与鼓舞我们的姐妹们。尽管我不会作诗,我还是用戏剧表扬了她们。在剧本中我描写过不少妇女。都没有写好,是的。但是,不管我的笔有多么笨,我也要写。我好像要替旧历史向她们道歉,为新历史向她们贺喜。这话并没有自夸的意思,我的确是欲罢不能,我非写不可,尽管写的不像样子。妇女解放,这是多么不平凡的事啊!
社会风气在变,越变越好。对于我这由旧社会里过来的人说,我的确是由暗室中出来,走入了风和日朗的新天地中。北京是这个新天地的首都。党中央和毛主席都在这里。在党和毛主席的教育下,北京人民树立起史无前例的新风气。这篇短文实在写的凌乱,因为我激动。原谅我吧!我还有千言万语,但是不再说下去,因为我已不能控制自己,非马上欢呼不可了。我欢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原载1959年9月23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