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坊日記

  有一天,我的蘇高子居來了一位賓客,他是一位教育家,他說,他在辦一個教育機關,近來發起一個衛生實驗模範區,要請我去當主任,本來他先找到一個某醫師,某醫師從前爲他們講演過醫學的,他說,那麼他可以介紹一個人,那就是我,因爲W是我的家鄉的緣故。

  從此所以我在W當衛生區主任了,小小衛生區,我每星期去巡視一次,我請着一個很有力的醫師,他是我的學生,還有二個女醫師。

  有一天,我和我的女醫師走在南京的西城丘陵之上,周技正招待我們,對南北東三方望見風景,技正說,“此地從南至北多樹木,這整個西域已都是英美的勢力了,前天我們的大前輩接收鼓樓醫院爲院長,今撤退了,從此以後我們一方的人才恐怕再不能在社會上了。”

  我們撫然的回到旅舍,那時候已經有某旅舍建築正好,我們能發展我們的友情,我安慰她心中的從出生以來已有的沉悶,因爲她出生就死了母親,換言之,母親爲她的生產而死的,所以她在恨男子,悲女子,沒有看見或模仿女子的溫柔,只見繼母之可恨,女子之可憐。

  我帶着她,指點她看我第一次到南京時候的竹林,馬車路,鼓樓,夫子廟,孝陵。而因爲那時候已經有自來水,貯水池在清涼山,所以我們走到清涼山而再到五臺山,忽在山之裏角之處,發現了一個木柵門,或可說小牌樓,那就是袁隨園之墓,我歡喜極了,穿過草叢上去,花了很多工夫在五個墳墩中找到中央一個爲隨園之墓,但從山下來,我們又忘去隨園了,因爲我們談戀愛之故。

  南京去過二次,初次見到者爲荒涼和一個學者,二次見到隨園及女子的友情,沒有預備第三次去。

  可是第三次,我走進的是名叫隨園坊的一角,這給我歡喜了,我憶起隨園之墓,少女之愛。

  可是這一次隨園坊之四個客不是女子而是男子了,一個是我,一個是病理學家,一個是公共衛生學家,一個是細菌學專家。再加有一個文學家客串。

  這是四個大學教授的宿舍,共有二室三牀,四個大人不能睡在三張牀,因此每到夜時,我坐洋車到某官邸去歇。

  一早,到隨園坊,三個高級醫官在吃豆腐漿大餅了。

  “Per aspera ad astra”

  “你這話不是現在說的,現在我們的問題,是在講五教授將被撲倒的問題。”病理學家說。

  我偷看斤水的太太給他的信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我說,太太不能“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他承認了。

  走出大門,門房起立敬禮,不自由極了,走入大門,執槍者又敬禮,敬禮有各各程度,又苦極了,路上有學生,有的敬禮,有的裝作不見,不知誰規定的,人和人須要招呼,因此發生很多困難,和洋人的習慣須要握手一樣,叫人在社會上過活苦極了。

  一天工夫,表示恭順,秉承之後,回到隨園坊,憶起來一天工夫的成績,沒有辦出什麼東西來。連最有耐心的斤水君都有些灰色了,他草了一文,說我們要辭職了,他說!明白地他們在不要我們,在另外組織,組織未成,所以遷延。此刻客串的冰水來了,他說:現在時期,不應是別人來請的,要是你去要的,一張功課表,要是許多人去分着點功課講講,假如像你們,要等別人來請,來請又要講條件,那簡直辦不成,事體不過做到哪裏就哪裏,你們要講將來,那簡直不必在此。

  我們徹夜的再談我們的話,因爲這“我們的話”是我們從前的議決,各各立在自由的立場,同時相互聯絡,有事體時候,可以在可能範圍相互幫忙的,我對於“我們的話”中加一句說大學教授之被斥,在世界上很多,從歐洲而美國,從日本而德國,日本而美國,吾輩爲學生要誠實,爲醫生要切實,爲研究家要忠實,誠實和切實是一義的,忠實是多義的,能覆

  Qu' ai-je fait pour mon iustruetion? Qu' ai-je fait pour mon pays?

  者都沒有。

  亦大也贊成了,我們覺得只有我們內容是豐富。

  我們走出隨園坊,我憶起隨園應有小倉山房,小眠齋,綠曉閣,雙湖柏亭,雲含書倉等等東西,可是當然現在不能考查了,連大學生也全然不知道隨園是誰或者是什麼,我想,小眠齋或許是那棵槐樹之下,可是槐樹之下,枳殼樹旁系着一匹馬,正在養它的胸前的革傷,這個“立而睡”者也不知道隨園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小眠齋在什麼地方了。

  學問要圓滿而普遍,亦大有最好的精神,精徹的觀察,深遠的學識,我們談到怎樣要把近時的餓死人的病理學做調查,再談到怎樣可以實行最多的病理解剖,他說不難每天做二三十的病理解剖,他談到解剖後應用之棉花不足,我說可用泥灰代之,這一點他沒有想到,將來大概大家也會想到我的方法了。

  斤水有個愛妻在山東,他天天在念愛妻,我發現幹國家大事時,不可受女子的影響,譬如靄利希,他在他的臨終時,他令眼前環圍着許多弟子,日本的秦博士在內,叫夫人彈琴,他的耳朵在聽着夫人之琴聲,夫人不能見其臨終,不得不按着琴而心急,這個夫人是個隱在後面的內助,可是我們知道,靄利希視神經系麻痹之後,僅有他的聽神經還在作用,這不是最好的送葬麼?女子結婚後獨立獨行者必亡,有愛妻者最爲幸福。

  隨園坊的新式宿舍可是全沒有隨園的遺風了,一句話說,全沒有,僅有教會派之建築,成羣的樹木,其中的土磚之屋,土磚之屋上面有二三象徵,你不知英美人之殖民地上,土人必戴一個土人之象徵,如安南頂,印度頂,中國鞋等等麼,所以宿舍的屋上也有中國象徵,令人覺得自己仍是中國人而藉着洋氣,可不必全改爲西人之生活。

  下午三時,我們乘四部黃包車,告別隨園坊,向北駛走了,有個忠實助手在後面與我們招呼,我們感激他。

  在馬路上駛了一刻,後面來了一部馬車,見上面一個小姐,和端正長衫之老人,一看知祕書長也從隨園故跡之一角向北而走,大家欲去坐四時之火車,離此煩惱之都。

  我寫一字條曰:

諸君,吾老朽矣!諸君將能有最好之導師來炎,吾醫界,人材多,人材均爲吾友,誰來都是你們的師長也,早些忘去老朽可矣,吾輩去矣,吾輩爲你們有爲青年往還徒然,均情之所願也,曝屍任你們解屍,亦情願也,希望你們對己誠實,對人切實,對民族忠實!


吾愛吾在隨園之坊住着一星期。在這煩惱之都,吾得返綠陰,是最至幸。火車開了,獅子山不見了,北極閣不見了,我們離此煩惱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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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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