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經理叫三喜,是村裏合作社的經理。說他“小”,有三個原因,第一是他的年紀小,才二十三歲;第二是小村子的小合作社,只有一個經理和一個掌櫃;第三是掌櫃王忠瞧不起他——有人找掌櫃談什麼生意裏邊的問題,掌櫃常好說:“不很清楚就回來問一問俺那小經理。”說了就吐一吐舌頭做個鬼臉。
這三喜從小就是個伶俐孩子,愛做個巧活:過年過節,搭個綵棚,糊個花燈,比別人玩得高;說個話,編個歌,都是出口成章,非常得勁;什麼活一看就懂,木匠、石匠、鐵匠缺了人他都能配手:村裏人都說他是“百家子弟”。因爲家窮,從小沒有念過書,不識字,長大了不甘心,逢人便好問個字,也認了好多。不過字太多了,學起來跟學別的不一樣,他東問西問,數起數來也認了好幾百,可是一翻開書,自己認得的那些字都不集中,一張上碰不到幾個;這是他最不滿意的一件事。
三喜入共產黨,只比他當經理早三天。這村是個自然村,只有四個黨員,算是一小組,附在行政村的村支部。八月間,村裏開鬥爭會,鬥爭合作社的舊經理張太,三喜出力不小,支部就把他收爲黨員。
原來這張太是個放高利貸起家的,抗戰以前在村裏開了個小雜貨鋪。說“雜貨鋪”只是個名,常是要啥沒啥。賣的東西比集市上貴一半,沒人買。張太根本不憑賣貨賺錢,就憑的是放債。村裏的窮人們,一到秋夏季和年關,都得到他鋪裏去送利,窮人們談起家常話來,都說:“窮就窮到那小鋪裏,把咱們的家當慢慢都給人家送進去了。”一到抗戰時期,張太看見風頭不對,把門一關,光收不放,幾個月的功夫就把收得動的債都收回去。一九四二年實行減租減息,張太就只剩了一些收不起來的賬尾巴,送了個空頭人情,說“本利全讓”,有些人還以爲人家很開明,叫人家當本村合作社經理。人家當了經理以後,光人家一家的股本比一村人的股還多,生意好像又成了人家的,人家揀賺錢的買賣幹,村裏人仍是要啥沒啥,村裏人對這事不滿意了好幾年,直到去年八月才又翻起來。翻起這事來以後,三喜連覺也睡不着,又是找幹部,又是找羣衆,發動東家,發動西家;搜材料,找證據,講道理,喊口號;天天有他,場場有他。趕鬥倒了張太,共產黨的小組長把三喜的積極活動情形報告了支部,支部就派這小組長去和他談入黨的話。這小組長才跟他一談,他說:“不是早就入了嗎?”小組長還只當是別人已經介紹了他,就問他:“是誰跟你談的?”他說:“我不是已經鬥過張太了嗎?”小組長說:“鬥張太怎麼就算入了黨?”他說:“攪翻身不是共產黨的主張嗎?照着共產黨的主張做事,怎麼還不算共產黨?”小組長聽他這麼一說,知道他了解錯了,纔給他解釋怎樣才能算入黨。解釋完了問他入不入,他說:“入入入,鬥爭了這麼一回,連個共產黨員也不算還行嗎?”
“衆人是聖人”。三喜自參加了這次鬥爭,共產黨看起他來了,羣衆也看起他來了。張太一倒,合作社就得補選經理。頭一天晚上提起選經理這事,每個人差不多都想到三喜身上,第二天一開會,還沒有討論,就跟決定了一樣,三喜一看這風色,一顆頭好像漲有柳斗大,擺着兩隻手說:“不行,”可是也抵抗不住大家的“擁護”。他說:“我不識字。”大家說:“都不識字。”他說:“我兩口人過個日子,實在沒工夫。”大家說:“大家幫你生產。”他再沒有說的。
說“不識字”,說“沒工夫”,都只是表面上一個說法,實際上是他怕使用不了王忠這個掌櫃。王忠這個人跟張太是一夥,伺候了張太半輩子(從張太開放債鋪到後來當合作社經理,都是王忠當掌櫃),村裏人說張太是嚴嵩,王忠是趙文華。這次鬥張太,也捎帶了王忠一下,不過生意是張太的,沒有他的股本,他也只是穿黑衣保黑主,跟着張太得罪了許多人,自己也沒有落下個什麼,因此大家只叫他反省了一下,沒有動他的產業,還叫他當合作社掌櫃。大家雖是這樣決定了,三喜的思想上一時轉不過彎來,總不想跟這“趙文華”共事。再者三喜自己也不懂生意,又要向王忠領教,又怕受王忠的捉弄,因此不敢領這個盤。
大家選起他來以後,他去向支部提出困難,支部說:“羣衆既要你當,你就該克服困難,起模範作用。”他說:“我幹不了。”支部說:“你看誰比你強些?”他想想,沒有。他說:“恐怕跟王忠合不來。”支部說:“你看換上誰合適就可以聘請誰。當經理有這個權。”他想想,也沒有——村裏識字的太少,沒有擔任別的工作的,還只有一個王忠。說了半天,還得自己跟王忠幹。
三喜一上了任,王忠果然跟他搗蛋,在王忠的思想上也轉不過彎來:第一、他雖作過了反省,可是隻作了個樣子,沒有想到張太得利他惹人是件不合算的事——沒有想到他是給張太當了半輩子狗,只是覺着張太是他的老主人,張太倒了他再幹下去對不住張太,可是又怕羣衆說他仍然跟張太是一夥,又不敢不幹。幹着卻實在是一肚子不滿。第二、他覺着他自己要比三喜強一萬倍,如今叫三喜當經理他當掌櫃,實在有點不服勁,總想看三喜的笑話。三喜上任這一天,叫把他以前那一段結算結算,交代一下。這在他本來是極容易的事,可是他偏不按平常結算的辦法來結算,事事叫三喜出主意。三喜說點什麼貨,他就點什麼貨,三喜說算哪宗賬,他就算哪宗賬。三喜總算是聰明人,應想到的項目差不多也都想到了,結算得也還差不多,只是手續上不熟練,磨了好幾倍的洋工。
他覺着王忠這人果不好對付,跟支部說了幾回,支部叫他慢慢說服教育。可是天呀!王忠哪能把他的話放在心裏呢?他爲這個着實發了幾天愁,後來想着只有把合作社這一套弄熟了,才能叫王忠老實一點,從此便事事留心,有個把月工夫,卻也摸着了好多,只可惜自己識字太少,賬本上還得完全靠王忠。
要學賬,就得跟王忠學,他想要跟王忠說這話,王忠越發要拿一拿架子;因此他決定不在王忠面前丟這人,等王忠不在的時候,自己翻開賬本偷偷地學。王忠晚上在家裏睡,每天晚上過了賬點了錢,就把門一鎖回去了。他覺着這是個好機會,就跟王忠說合作社晚上不可沒人,自己要到裏邊看門,王忠就把鑰匙交了他。他當王忠每天晚上回去之後,就關起門來翻開賬本研究,因爲白天留過心,晚上還能慢慢看出點道理來。比方說白天入了一百二十五斤鹽,晚上找着了一百二十五斤這個碼,就能慢慢找出哪一個是“鹽”字來。起先只是認字和了解賬理,後來又慢慢學着寫——把賬本上的字寫到水牌上,寫滿了就擦,擦了又寫,常是半夜半夜不睡覺。
有一晚上,他正在水牌上練習一個“醬”字,寫了半水牌“醬”,有人在外面打門,開開門跑進個女人來,是他老婆。他問:“你半夜三更來做什麼?”老婆說:“來找你!你怎麼白天白天不回去,晚上晚上不回去?家裏就沒有事了嗎?”他說:“有什麼事?家裏少你的什麼?”老婆說:“什麼也不少,就是少你!”他說:“不要鬧,快回去吧!我還有事啦!”老婆是個年輕娃娃,不聽他的,只是跟他嚷:“不,今天晚上你不回去我就不走!”說着就去奪他手裏的筆。他把筆舉得高高的笑着臉:“我是顧不上回去,你不走不會也住下?”他本來是說玩話,老婆可不客氣地跟他說:“你說我不敢?住下就住下,裏邊又沒別人!”說着就躺到他牀上,賭氣說:“不走了!”他沒法,只好關住門;可是“醬”字還沒學好,又坐上寫起來,直寫到和王忠寫得差不多才睡。
半年工夫,賬本上用的那幾個字他學了個差不多。心有了這底,說話就硬一點,對王忠遷就得就少一點。王忠有點不高興,就裝起病來,一連三天沒到合作社。到了第四天,他去看王忠,明知道病是裝的,卻也安慰了一番,說:“你慢慢養着吧,不要着急,合作社的事情我暫且招呼幾天!”王忠見他不發急,也莫名其妙,心想:“我且裝上半個月,看你怎麼辦?”可是真正裝了半月,也不見三喜發急,自己反而沉不住氣,搖搖擺擺到合作社去看。
王忠一進合作社,三喜裝得很正經地說:“好些了嗎?這幾天忙得也沒顧上去看你!”他也客氣了幾句就坐下了。他一坐下就想看看三喜這半月來在賬上鬧了些什麼笑話,順手翻開了流水賬,三喜還說:“你歇歇吧,不要着急!纔好了些,防備勞着了!”他一看這本賬先吃了一驚。他看見這賬上不止沒有多少錯字,連那些糧食換貨物,現錢和賒欠……一切很複雜的賬理,一項也沒有弄錯,又翻了翻另外幾本,也都一樣,要說跟自己有差別的話,只是字寫得沒有功夫些。這一下他覺着以後再不敢講價錢了,再要搗蛋就得滾蛋,滾出去便再沒有個乾的了(這合作社的經理是義務職,掌櫃卻是薪水制),他躊躇了半天,才搭訕着說:“我這一病就累你半月,心裏急得很,只是病到身上由不得人。這會纔算好了,我明天搬來吧!”三喜仍然很正經地跟他說:“你看吧!不敢勉強,身體要緊!”
自此以後,王忠果然老實了:三喜吩咐他幹啥,他跟從前張太吩咐下來一樣,沒有什麼價錢可講,每到一個月頭上,不等三喜說話就先把應結算的算出來……三喜見他轉變了,對他反而又客氣好多,他也覺着比在張太手下還痛快。
三喜把改造王忠這事報告支部,是支部搞立功運動的時候,就給他記了一大功。
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