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秋夜

  时间下午二点钟了。头上碧海似的青天里嵌着一轮金色的太阳,把温暖的光线洒在一切建筑物,行人道,以及两旁的列树上面。人在行人道上走着,浴在这和暖的秋阳里,会感到炎夏失去的精力重新回来了。这时候,渭水从电车站慢慢踱着回家,心里是充塞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的感觉。一进亭子楼,便立即打开窗门,让微凉的秋风漏进来。

  因为昨夜不曾好好的睡过,照例应该人已疲倦,譬如平常打一晚上竹牌,到此刻也精神不济了。可是今天偏偏很奇怪,渭水觉得自己仿佛久睡之后醒来,精神怪饱满的。当他从电车上下来的时候,本想先顺道去看看子超的,但为了想起昨夜的事情,两个腮颊古怪地热起来,于是脚步也变成踌躇了。更兼整两天没有回来,怕房东太太疑心自己发生什么意外,终于决定先转家了。

  侧着身子倒在铁板床上,糊糊涂涂的裹上一条印花布的薄被,勉强闭上眼睛,想养一养精神。可是怎样也睡不去,跑马似的,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脑筋里乱转。仿佛仍旧在秋风料峭的昨夜,仍旧在灯光明媚的小房子里,仍旧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人陪伴着他。那女人虽然不怎样好看,但是那样会迷人,那样会讲话的。于是渭水又记起了今天临走时她怎样从被窝里探出一个苍白的脸,一个掩在蓬松的乱发里的惺忪的脸,同时伸出一只肥白的手,一只软绵绵的橡皮做成的小手,一边牵住他衣角,一边叮咛他今天晚上再去的情形。

  怎样也睡不着了,重新从床上起来。好像才喝过酒,面上热辣辣的。甚至心口都别别的跳起来了。渭水觉得房间里非常气闷,连气也喘不过来。于是在房间里踱着,可是也踱不出一个道理来。只有愈来愈增加一种紊乱吧了。

  看看太阳,高高的挂在西边的屋顶上,离开夜晚的时候还长着呢。唔,在房间里边呆不下去,还是去找找子超罢。反正迟早总要见他的,那又何必现在怕难为情似的不好意思见他呢。于是他伏到窗口去,大声向楼下叫着:

  “黄妈,你上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女人,房东太太的娘姨,带便也招呼渭水的这黄妈,这时露着一个正经的面孔拿着信进来了。信,家里寄来的,不要拆开便知道又是来要钱的,真惹人肝火升上来。所以他没有拆,生气地塞在抽屉里了。而且为了这封讨厌的家信,当渭水拿了一块钱给黄妈,教她泡一壶热水,再买一块法国货的檀香皂时,也还余怒未息,仿佛是黄妈给他带来了这杀风景的心事,使她瞠着眼睛莫明其妙的望着渭水。

  “陈先生,陆先生已经在上半天来找了你两次呢;还吩咐我告诉你,要你回来马上就去一趟呢。”

  子超已经来过了两次吗?这家伙倒真有这兴致寻别人开心。于是,仿佛被黄妈知道了自己的秘密一般,仿佛黄妈露着两排黄牙齿正是在嘲笑自己一般,觉得怪不好意思叫这女人再站在面前。

  “唔。晓得了。——你快点上街去,我就要到陆先生那边去。记住,肥皂要巴黎货,叫做檀香皂。听懂没有?”

  打发黄妈走了之后,仿佛逃过一个关口,心境才勉强又平静下来了。他觉得子超已来过两次,倘若自己再不快点去,这家伙一定又会赶来的。赶来倒没什么关系,只是他会说给你听一些不中听的话,来替他连跑三趟的脚出一口气,这又不是一回乐意接受的事情。你想想,像子超那样一个漂亮朋友,什么顾忌都没有,什么话都会说的。

  从口袋里抽出一个朱红漆的纸烟盒,潇潇然的嚯的一响,揭开盒盖,抽出一枝茄立克呷在嘴上。用同样潇潇然的手势擦着一支火柴,点上火,看白烟袅袅地伸上天花板去。于是重新在铁床上坐下,和闲地抽着烟卷。这时候,昨夜的经过又像一篇小说似的浮上脑海里,而接着是一缕惊奇的愉快的微笑挂在唇边了。唔,这真是一缕胜利的快慰的微笑啊。

  昨夜他们从公司里出来之后,因为时间还早,渭水为要款待子超,便硬拖硬扯的邀他到杭州饭店去喝酒。楼上人不多,靠窗也还空空如也的,这地方使渭水感到满足,因为可允许他们放纵地自由谈天了。拣了几样时菜,温了一壶陈年花雕,两人便对酌起来。汽车在爱多亚路上连结成一条急流,停止不住的向前奔泻着。窗内窗外都是明耀的电灯,倘不是壁上的自鸣钟告诉你,已辨不出此刻已经几点钟了。子超一面喝酒,因为要在渭水面前出出风头,做个老上海的光荣,所以同时喉咙愈提愈高,话语流水似的泻满一桌子。

  “老陈,喝饱了酒,我再带你上一个地方去。”

  “唔唔。”似是而非的答应着。

  “哈哈!怎么,去呢还是不去?你说。”

  “什么地方呢?你先说呀。”

  “同我一块,你还怕上当吗?——”不知怎的,他这时忽然把声音放低,拿一个酒气醺醺的嘴哺到渭水耳朵边说:“我们一个小同乡的家里,那里有着一个标致的姑娘,一个土货呢。嘻嘻,一个本乡货呢。”

  面上一阵热,子超着眼睛不好意思开口了。于是只好露着一脸无意思的笑,望望子超,子超眼白上布满了红丝,这一对老痧眼又加上了酒意。

  “唔唔唔,好一个君子人啦!”因为这一个提议没有得到渭水的反应,子超当真有几分不高兴的样子。可是还是往下讽刺似的说着:“你们这些人便是这些地方不老实,狐狸都有一条尾巴的,何苦在我面前装假正经呢,前次王碧城也是这一手。”

  倒出一杯黄酒喝下去,又倒出一杯黄酒喝下去,现在在一个人羞怯着不说话,一个人气愤着不说话的陡然的沈默里,桌子上面的空气显得怪紧涨了。但结局终于子超耐不住,气愤愤的重新打开话盒子,声音里显得有些沈重和不舒服。

  “老陈,我老实对你说明白吧,这个小姑娘和我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所以我自己没有这福份。现在不准你再含糊,今夜便是拒绝也要拖了你去的。”

  正夹着一块牛肉放到嘴边去,听到这番话又把牛肉放下了。

  “喔呀,老陆,你那来这权力可以强迫人呢?”放下筷子笑了起来。

  “强迫就是强迫,没有什么理由的;理由就是你今晚不该跟了我来。”子超一点笑容也没有,像煞有介事的大声的说着。

  渭水终于答应了。一半因为好奇心,很想见识见识所谓婊子到底是怎样一种特殊的女人,一半因为口袋有的是赢来的钱,落得阔他一个黄昏,反正明天星期日照列有假可放的。况且上海做人最犯忌就是规规矩矩。不像乡下人家,辛辛苦苦的结个一二百块钱,就可以买几亩地,一方山,或是一座小房子,上海是要会胡调,会化钱应酬,才慢慢巴结得上大好老。就说子超吧,虽说做事情漂亮,总也不见得天生就如此这般的,还不是靠自己多年胡调得来的成绩。

  拿酒杯和子超的碰碰,两个人又都笑颜逐开了。

  “喂,老陆,事情总算被你强迫成功了,我也没得话好说。可是这女人倒底和你有着什么特殊关系呢,而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这可要对我先说清楚的。否则等一忽恕不赔你同去登门奉访。”说着放声笑了起来。

  子超用油滑的眼光看看渭水,接着做做歪脸,意思是笑他刚才的一切都是假正经。可是没有说出口来,为的深怕这位道学先生又中途翻悔。相反的,他倒真的收起笑容,而且正经的回答他:

  “老陈,说起来也是奇怪的,一个多年不见的竹马伴侣,会居然在上海的万丈红尘中蓦然相逢的。——刚才我说的那女人,我老实告诉你,是我弟弟的奶妈的女儿。因为她是个寡妇,所以到我家来喂奶,同时也带了她的女儿来,寄养在我家里。那时我爸爸在江北经商,妈妈整天忙碌着家事,所以我是没人照管的。奶妈的女儿来了,我就和她厮混在一起,妈妈也没这时间来干涉我们的一切的。我记得她小时候是一个圆脸孔,红红的,我们都拿福建橘子当她的名字喊着的,我老爱欺负她,强迫她在后园跟我一块顽,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记得有一次我拖她上后园去学结亲,她不肯,我强迫她也不肯,结果我发气了,拿起一块大石子掷过去,打得她额角青紫了一大块,她放声大哭了,惊动了妈妈,便来查明了这回事,罚我在上房整整关了二天。——老陈,不觉得心上有点酸溜溜的,引起了你的醋劲儿吗?”

  子超笑着掏出两枝烟卷儿。一枝自己擦上火。一枝给渭水。当拿烟卷递给渭水的时候,渭水正在当真感到几分不好意思,于是只好勉强一笑,把局促藏盖在笑容下面去了。

  “这样厮混了四五年,她母亲上杭州做娘姨去了。月娥也离开了我家,寄养在舅舅家里。仿佛那一年她是九岁,我是十三岁。我也就在那一年上县城里进高等小学去了。以后就没有再见过。但中间仿佛也曾听到妈妈说起,月娥的娘在杭州变坏了,跟上了一个什么做西装的裁缝,连月娥也拐了去。但我没有把这话记在心里。一直到今年春天,是个星期日吧,我和李笃信一块玩城隍庙去,才再看到她们母女两个。我已经完全不认得了。不过因为看到这女人长得还漂亮,我们就大家站下来看她烧香。倒还是她这老太婆记性好,看到我便惊异地向我打量起来,接着就过来招呼我了。我当时很奇怪,怎么她们也会漂流到上海来呢?但刹那间我又记起母亲说过的话了。于是也就在这老太婆身上发现了她也有着那一流属于鸨妇一类女人的气派。她当时邀我们上她家去坐坐,于是不久之后就明白她们近来的生活也很难,生意非常清淡。——不过最近又有一个多月没有去过了,大概总还不致于搬家的。”

  “我就不相信你会这样老实呢,老陆?哈哈哈哈!”大概多喝了一点花雕酒的缘故吧,这平素说话最多筹绪,最不肯痛痛快快吐出来的陈渭水,也居然醋溜溜的寻起别人开心来了。

  子超从鼻管里哼出笑声,歪着眼睛看他,一边说:“老兄放心,老兄放心!”

  他们继续在酒楼上鬼混了一会,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会过账,走出杭州饭店了。

  爱多亚路两边的行人道上,已没有先前那样拥挤,只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在慢慢踱着。汽车也很少,偶然有一辆呜的飞过去,也再没有接着跟上来的第二辆了。电灯的光线显得异常惨白,两旁的房子仿佛给笼罩着一层死色的白雾。

  渭水虽然没有多喝酒,可已有几分朦胧了。跟着子超糊糊涂涂的走去,也不辨这方向是向那一边走的。只觉得他们的谈话之中多夹了一个人,但也没有听清那另一个在说着什么。待到这声音愈来愈繁,漠然回过头去瞧一瞧时,才看到一个癞脚叫化子跟在后面不断的唤着大爷。渭水要摸个铜子给他,免得他再纠缠,可是子超却又伸手拦住他了。

  “你真好,有钱布施小瘪三?省省吧,老兄!”

  绕了几个弯,在一家大饭店后面的小弄堂口,这样阴暗而潮湿的,充满了这样又臭又腥的刺鼻的一个小弄堂口,子超跨进去了。知道目的地已经达到了,不知怎的,心窝里忽地又勃勃的跳着血,脸上也热辣辣的不舒服起来了。

  唔,这样不中用,以后怎么能时常跟着子超鬼混呢?勉强自己嘲笑着自己,勉强要把脑筋移到别的物事上边去,勉强要装得大大方方,这也不算怎么一回事,可是不成功!结果,当渭水扶着一条滑滑的窄狭的木梯跟上楼去,一脚踏进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面的时候,同时带进了一颗不安定的怔忡的心。

  一个穿旧花缎夹衫的,油头光脸的中年女人迎出来了,一见是子超,便殷勤地笑着让他进去,一边尖着喉咙说:

  “啊呀,陆先生,好长久不上我们这里来坐坐了,今天怎么有空呢?——姆妈,陆先生来啦。”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也跟着出来了。最先给予渭水是一个吃惊的印象!怎么这老太婆脸上这样干瘪,满脸皱纹,没有一点血色,只有一张枯皮蒙盖着一副骨头,活像一个戏台上的女巫,或者魔术班里的人。她头发已经没有了,可是桂花油添得很多,在电灯光下亮得眩目,她牙齿也掉落了,但一开口却满眼金光光的,那样一副奇奇怪怪的样子,因此渭水不敢多看她。她仿佛正在病中,见了面一时说不出话,只拼命的咳嗽着,气也透不过来。

  “陆先生坐呀。——这位是谁?几位朋友一块来的?喀喀喀。”

  “就是我们两个。——”这时忽然向渭水示意地瞟了一眼,累得他面孔又热起来。“这是陈先生,我们都是同乡哩。哈哈。”

  “陈先生坐坐。——房间里很龌龊,陈先生不要见笑。”操着一口很圆熟的苏州话。

  心慢慢平静下去了。可是总不出话来敷衍这老太婆。看看这房间,是和上海一般小家庭所常有的一个厢房,用板壁隔开,他是坐在前面。一张假红木的方桌子,四把假红木的椅子,放在中间的一盏电灯下面。靠墙上着一张半截的铁床,一床触目的猩红的绸被铺在上面。此外还有一个梳装台,一个衣架,几把方凳子,房间内也不得怎样挤。几幅月份牌的美人画挂在墙上,大概已经过不少岁月的侵蚀,已尘灰满面,老态龙钟,只能和这老太婆做做朋友了。

  但是这老太婆虽说使人不愉快的古怪样子,可话却很多,夹着咳嗽夹着笑,真像打开一只留声机器似的,别人没有搀进去的余地。她随便周旋着两个男人,招呼茶,招呼烟,谈到乡下,谈到上海,谈到一切琐碎而令人发笑的事情,面面应酬得很周到,而且仿佛一点也不费事的样子。于是渭水对她慢慢的改变了感情,觉得这老太婆倒也深懂世故,并不像她那面貌似的使人作呕。

  “阿娥呢?上旅馆去了吗?”子超耐不住似的催问到她的女儿。

  “今天下午刚来了一个熟客人,新从无锡搭火车来的,叫阿娥一道看电影去。现在大概就快回来了。她也时常提起陆先生,怎么许久都没有到我家来坐坐呢。”

  子超又望着渭水笑了一脸。渭水只装没有看见,和这老太婆搭讪着,问她咳嗽几天了,看过医生没有。

  “我这老病是医不好的。有时略略宽畅几天,天气一不好,就又要复发了。三个月前头也到乡下去住过,本想好好的休养一个时候的,可是终于住不惯,隔不了十天又转来了。”看看渭水手上的烟卷快要烧完,马上驼着龙钟的身体又递过一枝去,一面从从容容听着子超的话。

  “对啦,你这老病应该到乡间去静养静养才好。上海煤灰多,怎么不要损坏一个病人的肺部呢?可是你既去了怎的又回来,那样空气新鲜的幽静的地方怎么还会住不惯呢?”

  “医生也像你陆先生这样劝过我,我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陆先生,喀喀喀……喀喀……”突然又咳嗽起来,两个腮颊抖个不住,于是她连忙捧起一只红瓷的茶缸,喝了几口茶润润喉咙,等到嗽咳止住了,气也透过来了,才又笑着说下去:“陆先生,你知道,人一在上海住久了就要变坏的。你想想,乡下人睡得多么早,差不多七点钟左右就要上楼了,可是,这时候我那里睡得着呢。而且,我近来人老了,脾气也改变了,一个人再也坐不住,总要找个人谈谈闲天才挨得过时光。但我又不好意思碍难他们,他们明天又要一早上田坂,我是知道的。那我只好张着眼睛看帐子顶,张着眼睛胡思乱想……”大概喉咙又干痒起来了,她抖着手指去抓过茶缸,喝了几口茶才又接下去:“第一夜倒还好,因为一路火车轮船实在人太倦了。第二夜就简直是受罪。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只听见狗叫得凄惨。于是我就想到这时候要是在上海,那就好啦,要是有气力,我可以上书场听听说书,就算身体不好,也不致没有人陪我谈天的。喀喀……喀喀……”

  “对啦。上海住惯了就不想回乡下去了。”渭水无意思的独语着。

  “还有,我这一趟回去,大家都说我老了。据我自己想想,我们在上海吃得好,用得舒服,不像乡下种田的,无论大热天落雪天都得起早落夜的辛苦,照理总该比他们轻健一点的,那晓得我们的身体比她们更不如呢。我有一位堂嫂嫂,今年四十九岁了,可是她还会自己舂米。自然,说起来也是怪伤心的,这叫做穷人无路走,没办法。乡下近来年年收成坏,租米又重,官家的捐钱也缠不清的多,你不自己辛苦又怎么过日子?我看看她也实在苦得可怜,连吃一碗米饭也要计算计算,最好能够节省下来……喀……喀喀……”

  “日当夜,夜当日,上海人怎么会望得到长命呢?”渭水接上去说。“精神不济的时候,拿鸦片提提神,有的人简直拿鸦片烟当饭吃,没钱的甚至吃红珠子。反正上海租界里有外国人保护的,你要抽鸦片烟,只要你有钱,便是躺在马路边抽也没有人干涉你的。此外还有什么影戏院,咖啡馆……”他本来要说妓院的,可是话到口边,忽地记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于是红着面孔不好意思的缩住了,搭讪着说:“大家都整夜的糟塌着怎会不伤身呢。”

  “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听:去年清明我转家扫墓,看坟的人把我和父亲当成兄弟俩了。说得我父亲哈哈大笑。其实,我父亲到今年还是满头黑发,我却已经秃顶了呢。当时我曾经跟他们寻过开心,我说我是上海人,凡是上海人都讲究秃头发的。”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尊大人身体还像从前一样吗?”这老太婆问。

  “托福托福。”

  笃笃的皮鞋声在楼梯上作着急促的反应,知道有人上来了,而且心里也希望是月娥上来了,渭水急忙旋过头去。一个裹着桂黄色的长旗袍的女人的侧影,袅袅地晃在他的眼前。

  “你怎么到这晚才回来呀。陆先生等了你半天了。还有这位是陈先生,过来见见。”这老妇人的脸上显出比刚才更加欢欣的神气。

  大大方方的向渭水笑了笑,点了个头,接着便招呼子超,问他怎么这么久不过来玩玩。

  “你们二位多坐坐。阿娥在这里陪陪陆先生陈先生吧。我这回到后房躺躺去,过一会再过来。”

  旁着渭水月娥下了。拿出一个小小的粉盒子,对着一面小手镜在面上匀上香粉,又在嘴边搽上胭脂。渭水呢,闻到一阵富有挑拨性的香气冲进他的鼻管,弄得神志有点模模糊糊了。一个中等的身材,裹着一件紧身的长旗袍,眼睛也不很大,鼻子也不是顶高的,不过皮肤非常细白,再加身体很瘦弱,在这黯色电灯光下,颇显出一个飘零在这红尘里的烟花姑娘的憔悴,和子超在杭州饭店里所描摹的完全是两个人了。

  她对子超很亲昵,谈话之中时常夹着嘲笑戏弄的成份,而对渭水则很客气的应酬着。渭水觉得很愉快似的,看着他的动作,听着她闲话,而他感到很满足了。

  大约经五分钟之后,子超忽然拉着月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她便用一种撒娇似的,又像做作似的,为渭水所不熟习的,但同时又可理解这是这一类女人所特有的动作,一面脱出了子超的手,一面似嗔非嗔的笑着呸的嗤了他一声。接着,拿这一对含着同样的笑的眼睛,像二颗夜星一样,羞怯怯的溜到渭水身上打量似的看了一眼,接着立即又溜回到子超前面,假作忸怩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同时用眼光向他歪歪。

  子超对她说的什么话,他当然知道的。此刻他已经没有丝毫的促促,反而希望子超早点走开了。在他的感觉中这里已不似刚才的沈闷,一切东西都换过颜色,甚至壁上那二个美女也年青许多了。

  “老陈,你听到我们刚才的秘密谈判吗?我同我们的阿娥姑娘谈好了,今天晚上给你们做个媒人。”

  “陆先生,你勿要讲瞎话呢。我不肯饶你的。”拿出一块粉红色的小手帕,假装着要塞到子超嘴边去,同时回头向渭水微微一笑,这是令渭水销魂的娇媚的一笑啊。

  “嘻嘻嘻!我同你姆妈说去,好不好?”子超撅起两片嘴唇,做做歪脸。

  “呸!”阿娥什么都没有的向他娇唾了一口。

  渭水也想搀进去说句笑话。可是怎样也觉得没法开口。他只待说不说的望着月娥和子超笑笑。

  “你勿要装假正经,我说的是正经话哩。”子超笑着站起来了。“时候已经不早了,你们早点睡去罢,我也不好意思再吵扰你们了。老陈,明天再见。”

  “陆先生,再坐坐去。时候还早啦。”这回她没有再装聋作哑了,只这么留一下,并不当真再去找他回来。

  “真的留我坐一会吗?那我又癞屁股坐下来了,你们可不要悔!哈哈!”

  但子超并没有坐下来,是哈哈的笑着出去了。月娥也不再去拦阻他。走到渭水旁边走下,开始用本乡话问到他乡下的情形,又问他上海来了几年,和子超什么关系。幽幽的,怪柔和的,东牵西扯的,话是那么多,不断的从她唇边流出来。渭水竭力要想装得从容,和她调皮调皮,可老是心不如愿,连自己也觉得在那里呐呐地说不顺口。两只手呢,仿佛没有地方可放,变得怪累坠。有时也想伸出去握她那白嫩的软绵绵的手臂,可是,只要一动这念头,便面孔会自动地红涨起来,心也慌乱起来了。他只有很不自然的饥渴的望着她。

  可是勇气终于慢慢的增加了。他觉得到这里是来逛窑子的,并不是一回什么不正当的偷情的事情,何必这样不自然呢。况且上海逛窑子是最官面不过的事情,外国人一踏上黄浦码头,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探听中国的妓女的所在地……这样一转念,不觉陡然变得从容了,竟伸出手儿去捏住了她的。

  “陆先生和你很要好吗?”

  “呸!谁说的?”

  “陆先生亲口对我说的,你们幼小时候曾经一块结过亲呢。”

  “你听他!这位先生最喜欢瞎三话四,寻别人开心。”但她那被捏在渭水手里的小手儿可一动也不动。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跳进来了。月娥牵往了她的手,叫她向渭水叫一声陈伯伯。而她唯命是听的亲亲昵昵的叫了一声。

  “这位小姑娘是谁?”

  “我的侄女儿。才从乡下来,到上海还不满三个月哩。”她将这小姑娘抱起来,香了个嘴,然后向她,“小三囡,你喜欢上海吗?”

  “喜欢得啦。上海天天有电车坐啦,有西洋镜看啦。夜里还好跟祖妈到大世界去看戏啦!乡下顶讨厌,吃过夜饭就要睡觉的,勿听话姆妈就要用青竹梢打我。”小三囡拍着手哆着嘴说。

  渭水从月娥手里抱过小三囡,问她怕外国人吗,她摇摇头,天真地说:“外国人对小囡都蛮好的,有小汽车坐,有新衣裳穿,而且都有糖吃的,”说得二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刚才进门看到那个穿花缎夹衫的中年女人,阿娥的嫂嫂,进来抱去了小三囡,说祖妈叫她好睡觉了。

  两个人又夹七缠八的谈着。现在渭水是完全融化在这空气里了。自自然然的会有笑容浮上他的脸,会有话语浮到他的嘴边,甚至会有一些狂浪的为他平日所不能自信的动作发生在他手上。倘使拿白天的渭水和此刻的渭水比较一下,那么这几个钟头的逝去,实在是一条可怕狂流,将他从一条明澄的小溪冲到一片汪洋的大海中了。

  渭水忽然抱住了月娥,伸手摸进她的内衣;她不抗拒,也不声响,让他默默地享受了一会之后,才推开他的手儿立起身来,一边扣着扣门一边媚笑地说:

  “你这个人也这样痞!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坏的。”

  “阿娥,我看你们的生活才天字第一号舒服呢,不愁吃,不愁穿,又夜夜有男人陪着。——你说我的话可对么?”渭水迷着眼睛对她笑笑。

  “不,近来生意上都很清淡,有时连开销都不够。”沈思似的拿出一个小骨梳,慢慢的理着她的乌黑蓬松的头发。

  “这话怎么说呢?”

  “不要说这些话吧。横竖说给你听也不中用的。”她看看手表,时针已过二点钟。

  她走到后房去了。他知道时候不早,就陆续把自己的衣裤褪下。

  等她回来的时候,也已经卸下旗袍,裹着一件粉红绸的短紧身。全身的轮廓显得更其清楚了。两个乳房圆圆的耸在前面。渭水被一种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力量紧抓着,一把抱在她的上半身,而她也再不似刚才的忸怩,让他紧紧抱着,一同偎到一条绒被里面去。

  虽说这是一个短短的秋夜,但在渭水是一个永远不能忘记的秋夜。他从前未曾做过这样大胆的狂梦的,昨夜在一个意外的机会里,竟度过一夜半生中未曾有过的放荡的生活了。

  现在,虽说一枝纸烟呷在他的嘴上,却丝毫不曾享受到烟的滋味。他只在回忆里凝视着她那白净的肉体,猩红的颤动的嘴唇,以及睡着的那副美丽姿势和醒来时那种惺忪的倦态……而且他还仿佛闻到她那富有挑拨性的强烈的香气依旧留在鼻边,她那里放荡的笑声依旧蜿蜒在耳边。

  一直到纸烟的火头烧灼到唇上,才突然本能地吃了一惊,神志也从糊涂中清醒过来了。将烟尾巴抛在痰盂里,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冷开水,骨碌碌的一口气咽到肚里,再重钿钿躺到铁板床上。这时候,大概为了刚才的狂想过度的缘故罢,觉得脑子很痛;仰头看看头上矮矮的天花板,仿佛摇晃着,像要压到他身上来的样子。

  啊啊,只要有钱呀!只要有钱呀!上海是什么写意生活都可以办到的。无怪乎有钱人的神气很骄傲,原来有钱人是可以享受意想不到的幸福的生活的!自己呢,现在是没有钱,但是你不必抹杀一个往上爬着的人的希望呀!……

  “陈先生,肥皂买来啦。开水也泡好在这里。”黄妈的沙沙的声音把渭水从模糊里喊醒。

  坐起身来,从黄妈手里接过肥皂,打开一看,却是一块中国货的桂花肥皂。这一来,几乎把渭水先生气得向黄妈睁出了眼睛。明明再三叮嘱过的,叫她买檀香肥皂,巴黎货,现在却买了一块中国货来塞责,这岂不是存心捣乱吗?拿这块桂花皂往桌上重重地一抛;跟着这一抛的呯的一响,渭水用手拍着桌子,忿忿地大声叱骂着:

  “你耳朵聋了吗,还是怎样呢,明明告诉你买巴黎货的檀香皂的,却买了这样一块废料来搪塞。这种中国货就是白送我也不要,你赶快替我去换来。”

  黄妈只觉得同是一块香肥皂,怎么买错就会这么开罪的,她张开了嘴,不知所措地望着渭水先生。

  “赶快替我退换去,赶快去,你知道我马上要到陆先生那边去的。——这回听清楚,不要再弄错,我要你去换檀香牌肥皂,法国巴黎货,不要再买中国货来。你听清楚没有?”

  黄妈不敢做声,知道自己弄错了,只要陈先生不再发怒,多跑一趟,甚至两趟三趟,都是情情愿愿的。

  渭水心里还是不舒服,虽然黄妈已经下楼去掉换了。他觉得黄妈做事这样不当心,把别人重要的时光随便耽误,实在太岂有此理。现在自己倘使不再赶快到子超那边去,他一定又会第三趟赶来的。

  但事实上焦急没有用,他非等黄妈把檀香皂换回来,洗过了脸,是不会动身的。于是只好再掏出一枝纸卷,燃上火,用力的抽着来消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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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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