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语感于学生

  无论如何设法,学生的国文成绩总不见有显著的进步。因了语法、作文法等的帮助,学生文字在结构上形式上,虽已大概勉强通得过去,但内容总仍是简单空虚。这原是历来中学程度学生界的普通的现象,不但现在如此。

  为补救这简单空虚计,一般都奖励课外读书,或者是在读法上多选内容充实的材料。我也曾如此行着,但结果往往使学生徒加了若干一知半解的知识,思想愈无头绪,文字反益玄虚。我所见到的现象如此,恐怕一般的现象也难免如此吧。

  近来,我因无力多购买新书,时取以前所已读而且喜读的书卷反复重读,觉得对于一书,先后所受的印象不同,始信“旧书常诵读出新意”是真话。而在学生的教授上,也因此得了一种新的启示,以为一般学生头脑上的简单空虚,或者可以用此救济若干的。

  我现在的见解以为:无论是语是句,凡是文字都不过是一种寄托某若干意义的符号。这符号因读者的经验能力的程度,感受不同:有的所感受的只是其百分之一二,有的或者能感受得更多一点,要能感受全体那是难有的事。普通学生在读解正课以及课外读书中,对于一句或一语的误解不必说了,即使正解,也决非全解,其所感受到的程度必是很浅。收得既浅,所发表的也自然不能不简单空虚。这在学生实在是可同情的事。

  举例来说,“空间”一语,是到处常见的名词,但试问学生对于这名词的了解有多少的程度?这名词因了有天文学的常识与否,了解的程度大相径庭。“光的速度,每秒行十八万哩,有若干星辰,经过四千年,其所发的光还未到地球。”试问在没有这天文学常识的学生,他们能如此了解这名词吗?在学生的心里,所谓的“空间”,大概只认为是屋外仰视所及的地方吧。同样,“力”的一语在学生或只解作用手打人时的情形吧,“美”的一语,在学生或只解作某种女人的面貌的状态吧。

  以上是就知的方面说的,情的方面也是如此。我有一次曾以《我的家庭》为题,叫学生作文。学生所作的文字都是“我家在何处,有屋几间。以何为业,共有人口若干……”等类的文句,而对于重要的各人特有的家庭情味,完全不能表现。原来他们把“家庭”只解作一所屋里的一群人了!“春”“黄昏”“故乡”“母亲”“夜”“窗”“灯”,这是何等情味丰富诗趣充溢的语啊,而在可怜的学生心里,不知是怎样干燥无味杀风景的东西呢!

  不但国文科如此,其他如数学科中的所谓“数”和“量”,理科中的所谓“律”和“现象”,历史中的所谓“因果”和“事实”等等,何尝能使学生有充分的了解?

  要把一语的含义以及内容充分了解,这在言语的性质上,在人的能力上,原是万难做到的事。因为一事一物的内容本已无限,把这无限的内容用了一文字代替作符号,已是无可如何的办法。要再想从文字上去依样感受它的内容,不用说是至难之事。除了学生自己的经验及能力以外,什么讲解,说明,查字典,都没有大用。夸张点说,这已入了“言语道断”的境地了!

  真的!要从文字去感受其所代表事物的全部内容,这是“言语道断”之境。在这绝对的境界上,可以说教师对于学生什么都无从帮助。因为教师自身也并未能全体感受任何一文字的内容。其实,世间决没有能全体感受任何一文字的内容的人,所不同的只是程度之差罢了。数学者对于数理上的各语所感受的当然比普通人多,法律学者对于法律上的用语,其解释当然比普通人来得精密。一般作教师的,特别是国文科教师,对于普通文字应该比学生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于文字应有灵敏的感觉。姑且名这感觉为“语感”。

  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但只解作红色,“夜”不但只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但只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但只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焕然的造化之功、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情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诗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自己努力修养,对于文字,在知的方面,情的方面,各具有强烈锐敏的语感,使学生传染了,也感得相当的印象,为理解一切文字的基础,这是国文科教师的任务。并且在文字的性质上,人间的能力上看来,教师所能援助学生的,只此一事。这是我近来的个人的信念。

原题《我在国文科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此处所用为副题刊开明书店版《文章作法》192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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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夏丏尊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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