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陰

  我和樸信駿的認識是在瀋陽,他是一個朝鮮青年,生長在大同江邊。

  那是一個我們在人生的廣野上偶爾能夠遇見,而且值得作爲自己的最好記憶,長遠留在心角里的一種人。淺黑的膚色、寬而清秀的額門、一雙不相稱的腳、靜靜燃閃着的眼睛、有着文學青年的輕度的憂鬱和聰慧。他那套在身上染着油漬、窄袖短褲管的瘦瘦的米色織工服,使得本來頎長的身體更形頎長,彷彿一根竹竿。而實際,裝在那隻麻布口袋的服飾下的靈魂,也就像竹竿一樣的良善、單純,而且樸實。

  在一羣同學中,特別是在朝鮮人中,他是以愛好文藝,文靜而率直的性格,最先和我認識,後來結成最好的朋友。

  那時候,我們都是“滿州自動車學校”的學生,上午練習開車,下午則由一位蓄着大撇“仁丹”鬍鬚的退伍的中尉廣津先生所講汽車的機械學。我們的實習場有兩個:第一實習場在校內的廣場上。一期生便在那裏練習初步的--直線的進和退。上了二期以後,駕駛術複雜了,校內的廣場已嫌狹窄,於是便被轉到第二實習場去。

  這第二實習場,在馬路彎出去南邊郊外約莫一公里的地點,四面用鐵絲圈繞着。西邊,隔着一條馬車路,和╳╳兵營相對。由水泥的圓型碉堡的銃眼的陰影下,士兵的兩隻陰悽悽的眼睛,不住向實習場這邊凝望着。一支標明着持有者和其使用目的的木製三角型標示柱,恰似一個具有十足責任觀念的哨兵,神氣地立在進口處那塊長着青草的空地上。北邊,支起了兩頂形同屋頂的白布帳幕,彷彿兩朵白雲。同學們,未曾輪到開車順次的同學們,幾乎便都在裏面坐着、躺着、擠在一堆隨便談談,休息和等待。我和樸信駿便是在這裏認識的,但以後我們較多的時間都是消磨在那東邊路上面的一排翠密的柳樹陰下。

  在北方,像這樣的柳樹是遍地都有的,它的枝條好似青色帷帳,一直垂到地面,把烈日和喧擾擋在外邊。偶爾吹來陣把微風,這些柳枝,便輕輕地,夢似的盪漾着,籠着無邊春意。

  柳樹後面,有一園結實累累的,表皮尚帶着一層白粉的,未成熟的葡萄。

  透過柳梢,可以看見那更大更青的帷帳--上面的天空;可以看見暴露在炎熱和強光下的,空蕩的黃土實習場;可以看見北邊那向塵煙滾滾的,像一片在靜靜地燃燒着野火的奉天市。

  便在這樣的柳陰下,我和樸信駿用談話、沉默,和想心事,來打發等待時的夏日的苦熱。

  他的日語說得非常流暢,非常準確。他透過日文,廣博地閱讀了世界文學。在談話間,樸信駿總愛一片一片的摘取柳樹葉送到嘴裏。用他和老鼠一樣又細又利的牙齒,細細地切着,機械的齒輪似的把它捲進裏面去。捲進、切完,然後--吐掉。又伸手去摘第二片--嚼柳樹葉幾乎成爲他的一種嗜好。

  在他這樣的切、卷、吐,和摘次一片柳樹葉之間;於是我們的談話、友情在靜靜地織下去。

  有一次,我們在討論了作家的生活與作品之間的有機關係之後,我們談起朝鮮,朝鮮的早婚、朝鮮的包辦式婚姻。樸信駿用熱情的,憤世疾俗的口吻,用熱烈的關心,使我相信在朝鮮,在爲他那樣熱愛着的土地上面,第二代的年輕兒女那最寶貴的東西,如何不被顧惜,不被估價的浪費在毫無理由的事情上面。而他的如焚的眼色,似火樣的迸射出那不可思議的緘默和太息,使他的談話更在我心中發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隨後,他和我談起朝鮮的民謠。他以爲一個國民的生活,特別是男女的道德生活--最好、最直接的反映--那便是民謠。於是樸信駿給我唱一隻充滿了奇戀者的苦惱和尤怨的,纏綿悱惻的民謠:阿里蘭。

  我們仰臥在柳陰下,以手當枕,讓柳樹與天空以帷帳的--前者是小的,後者是大的--柔軟、安祥與和平,把我們擁抱着。

  阿里蘭,
阿里蘭,
阿拉里喲,
阿里蘭,
............

  樸信駿的聲音並不很好,可是歌謠美妙的音節和旋律,把我帶往遙遠的,那牧歌式的故事編織好的傷感的國土裏去。

  唱完,他忽然爬起,看着我問道--

  “‘復活’,你讀過了麼?”

  於是坐了起來。

  “可惜你沒讀過。這部書寫得很好。在那裏,托爾斯泰教我們--爲何一個人應該珍惜他的愛情!”

  在幾年後,我有機會讀到這部書。但是,我卻不能由那裏感到像他所想的那樣“好”。該書所以使他那樣感動,我以爲還是由於人生的遭遇巧妙的暗合。可是,如果反過來,假使主人公南留妥夫那宗教式的贖罪的行爲,激起他的模仿呢?

  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情……

  有一日天氣很熱,到處都可以感到太陽的威力。

  實習場裏,那輛一九三四年式的破舊得不成樣的箱型福特,有如一匹不堪使用的老馬,馱着衰老的年齡,在慢慢地,踉踉蹌蹌地爬動着,絕望地顫抖着。從沒有蓋的冷卻槽的口,滾熱的沸水彷彿失去了氣的一頭怪獸,在呼呼地噴着白沫。這和機油的熱化的青煙,用熱和濛濛的霧氣,把車頭包裹起來。每隔十分鐘,便有帶了幾分焦躁的,寬幅的呼喚聲,由這輛可憐的汽車的塞滿了塵煙的陰影下,朝着那兩頂布幕的地方,朝着四周叫喊起來--這是教實習的有着日人名字的朝鮮人,山田先生,在找下一次開車的人了--

  交--代--樸炳永--

  在那向,渾囂而騷擾的奉天市,在風沙中,橫陳着它那像暴發戶一時來不及修飾的,齷齪而狼藉的姿態。在西邊,那是鐵西區,工廠的煙突張開了千百個口,在吐着污濁而混沌的粘巴巴的煤煙,染黑了那裏半個天空。把視線擡起,在上面,極東的天空展現了大陸性的遼闊、深湛,和悠遠,渾圓地籠蓋着廣漠的遼東平野。

  樸信駿在切着不知第幾片柳樹葉,一邊清湛而透明的限睛,不轉瞬地、水平地,而且緘默地注視北方,那不潔的奉天市。在市郊的綠茸茸的草野上,有幾個像花的,白的和黃的點--幾隻野犬,在大量傾注的燦爛的日光下,奔跑着、嬉戲着,像皮球滾轉着。

  “你看,那煤煙和塵土!”

  他說,彷彿口中吹進沙粒似的皺着眉。

  “--這是永遠不潔的都市!”

  於是他一邊切着柳葉,一邊給我講述這永遠被煤煙,雲,和塵土隱埋着的“不潔的都市”,卻以怎樣難於置信的速率,在膨脹起來。它的人口的增加率,曾有一日一萬人的紀錄。--它好比是一所堆棧,門打開了,什麼東西都流進去:流氓和紳士,破爛和黃金,理想和狂妄。

  “你怎麼知道呢?”

  我張大了眼睛問他。

  “有鐵道局的統計呀,”

  樸信駿簡單地說--

  “這是驚人的數字。可是我並不喜歡這個都市,有一天,我必定會離開它。”

  在數分間的沉默之後,我們的談話轉到各人來滿州的動機的自白。

  “我猜得到,”我半開玩笑地說:“你是來發掘理想和希望,是吧?我這樣說那是因爲我想到了當時人們像怒潮般地涌向這塊新闢的天地。那幾乎是盲目而瘋狂的。

  “可是剛剛相反,我是來埋葬我的理想,”他說。下面便是他告訴我的:

  他,樸信駿,生長在大同江邊的鄉下一個小康的家庭裏。從他剛剛脫離母親的乳房的時候,父親便給他暗聘下一個鄉下姑娘,約定了成人以後成婚。可是當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意志,他自己選擇的女性,卻是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後來,他們的愛情熱烈到使他們的關係突破了,也是到達了最後的,社會祇允許給夫妻間的權利的,那不能退回的一點。然而也就在這時候,另一邊的家長雙方,迫着他和另一個--那可憐的女人成婚了。於是我的朋友,樸信駿,便決定遠走高飛--跑到滿州去。

  --那是昭和十二年--民國二十六年,九月間的事……

  聽到這裏,我感到很大的興趣,於是在他的談話略一停頓間,不覺插口間道:

  “是不是你們預先約好了,你先到這裏來把事情謀妥,然後把她領出來?”

  “沒有!”

  他搖了搖頭。

  “這想法是好的,可是當時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層。”

  “你是應該想到的,”我說。

  “的確我應該想到的。”

  “那末,她呢?”我又問他。

  樸信駿太息起來,清澄的眼睛,蓋上薄薄一層煩惱和苦悶的陰翳。沉吟了下,他說--

  “我們的關係,她家裏也知道了,她父親很生氣,迫她出嫁--”

  “她就嫁了?”

  “她跑了!”

  “跑到那裏?”

  “鎮南浦”

  “鎮南浦?”

  “是的,鎮南浦。”

  “做什麼?”

  “最初在咖啡館當女侍。”

  “現在呢?”

  樸信駿又是一聲太息,遲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陰暗的眼睛移向實習場去--

  “當妓女!”

  我一愕;談話停頓下來。

  我們,於是--緘默。

  我朝他望了一眼。他側身向我,支起雙膝坐着,臉孔朝轉那方向,似乎在望着遙遠的什麼地方。一陣清風吹過,柳樹曳起她的嫋長的裙裾,她的輕盈的舞姿,在輕輕地盤舞起來。

  由那兩頂白帳幕的地方,揚起了同學們的歡笑。那樣的熱鬧、那樣的肆無忌憚。

  突然,由實習場裏,傳來山田先生的哄亮的呼喚聲--

  交--代--樸信駿--

  樸信駿去後,我一仰頭躺了下去。一躺下去,很自然的,我想起樸信駿,和那淪落爲娼的女人不幸的情愛和身世。這是離奇的情節、奇突的變化、悽慘的結局:大大出乎我意想之外。私下裏,我對樸信駿對本問題的態度,感到有點不滿。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那樣低首下心地聽憑命運的擺佈;爲什麼像和自己無關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那樣地講述着,並且搖頭嘆息,而自己並不拿出有效的辦法來。

  在心底,我很爲那女人一掬同情之淚。

  上面,陽光如流。被烤熱的天氣,像蟬在不住搖拽,並且閃爍。

  我閉起眼睛。

  在什麼地方,有小販的吆喝聲。在更遠的地方,微風捎來了掛在馬頸間的,的令、的令,的令--的隱隱的,清脆的鈴聲。……

  突然,一個很耳熟的,像歇思迭裏的女人的金屬性的尖銳聲,在頭邊揚了起來。

  “嘿,”

  那聲音在嚷--

  “媽的,這可受不了--”

  我睜開眼睛。

  一個非常矮小的青年,正俯腰分開搖拽的柳枝的簾,走進樹陰下來。這是我經由樸信駿認識的第二個朝鮮朋友,一個被稱爲“不幸的男人”的金泰祺。這“不幸”的原因,據說有二:第一、他有一個比他大六歲的妻子--這裏的意思,似乎不在年齡,而在它的結合的方式--包辦的方式;第二、在十五歲時,他就做了一個女孩子的父親了。

  “這是早婚和包辦式婚姻下面的犧牲者,最成功的傑作。”

  樸信駿憤慨地說:

  “你想想看吧,像這樣的青年,他還能做什麼呢!”

  雖然如此--雖說在少年時代,便被迫組織了,和擔負了煩瑣的家庭,被殘忍地推落在生活的,使人暈眩的疾速的漩渦中,可是金泰祺卻並未把他少年的明朗快活喪失掉。他又以他的另一面--對每件事物的含義,對生活的隱祕的每一角落,不追究到底便不罷休的,熱烈和淨潔的好奇,使我發生好感和興趣。倒是目睹在像山堆的繁瑣、齷齪和混亂的俗事中,猶想使童心的純潔存續下去的,一個人的堅強的掙扎,令人生起在看見暴風雨中的小鳥時,那憫恤和不忍之感。

  可是無論如何,能夠在像火的激烈的,惡劣的環境中,依然把做人的興趣保持得如此完美,這事情本身,便該是一種美德吧。

  他以小孩的天真和滿足,問我:臺灣是不是熱得有需要衝冷水?芎蕉是不是滿山野地裏自生着?臺灣雖好,是不是朝鮮更好?

  關於香蕉,我告訴他:人工種植和管理及它的實際分佈的情形--它的區域適應性。

  他腦袋稍側,靜靜地聽着,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這和我的想法是兩樣,我以爲它是遍地自生,生得滿山滿谷,祇要人一伸手,便可以隨便摘取。”

  這已經是一個詩人的想像了。

  對於校長的貪得無厭,他說:

  “爲什麼一個人一定要那樣做呢?”

  這時他那營養失調的菜色的臉孔,爲了油煙、熱氣、塵土、汗水和疲勞,而變成像隔夜的饅頭的灰綠;不住冒着蒸氣。黃色的眼睛,吃驚地張開着。他那件黃棉布的對襟短褂,好像經久未洗,發散着人體和汗水揉成一起的人類特有的酸味。足下穿了雙補丁處處的黑色膠底鞋。

  他又矮、又小;細細的、長長的脖子,在有着魁梧偉岸的體格的他的同種人中,實在可說是一個變種。在他裏面,有着那種因受了物理變化,發育忽然中止的,成熟前的衰落之感。

  他用袖子拭揩着漬透汗水的臉孔,摘下已分不清什麼顏色的,變了型的獵帽扇風,張開嘴巴大聲地呼吸。

  “完了?”

  我問他。

  “完了!”

  他的日語,帶着很重的朝鮮腔。

  “媽的--”他咒咀了一會兒酷熱的天氣。

  “老金,你和老樸是不是一個故鄉?”

  讓他喘息了一會之後,我開口問他。

  “不,他在黃海道,我在金羅北道。我們是來到這裏以後才認識的。”

  “你知不知道他有一個愛人?這個愛人現在--”

  金泰祺停止扇風,晦澀地看着我:

  “他沒和你提起過麼?不過他是不喜歡別人知道這事的。”

  “這女人真的當妓女?”

  “大概是真的。”

  “在哪裏?”

  “平壤。老樸也在最近由間接知道的。他很難過。”

  “他沒有辦法把她領出來嗎?”

  “我不知道。--好像沒有。”

  金泰祺把獵帽拿在手裏,眼睛望着實習場。

  在新手的駕駛員那未曾馴熟的手頭下,那輛福特,不,那匹老馬,就像在一位暴戾和苛刻的騎手之下一樣,在無助地哀叫着、爬着。在那裏面,那塵煙的混沌中,雖然看不清楚,這時候,卻坐着我們的友人樸信駿。

  瞬間,我有一種悲哀的感覺。

  沒想到縫在那彷彿直筒口袋的衣服下的單純而樸實的人,竟會負起這樣一種不能告人的創傷;和這創傷一起生活,一起走路,開車而且輾轉。

  另一邊,還有她,那可憐的女人!

  靜靜地,無言地望了一會實習場,金泰祺把視線收回來,移向我的臉孔。

  “老鍾,這期你考不考?”

  “就到考試了,幾時?”

  “這月底,”

  “你呢?”我反問他。

  “我不考!”

  “我也同樣不打算考,”

  我說--

  “第二期生,白花八塊冤枉錢。”

  “那倒不在乎。我的意思--”

  他說:想了想,卻沒有說出他的意思是什麼。

  他的眉頭皺成一個結,似乎在想什麼心事,一邊仍不住朝臉孔扇風。他的頭髮,和出生未久的嬰孩一樣,細細的、黃黃的,在腦袋邊沿打卷。他的手,很瘦,彷彿老人的--皺摺着。

  又扇了一會,金泰祺沉靜地說--俯首視地--

  “我想不幹了。”

  “什麼?”

  我瞪開眼睛。

  他也把眼睛擡起。在那裏面,一個堅定不移的意志,一個經過一番小心推敲的思想,在閃燃着。

  “我想退學。矮人是不能開車的。坐在車裏,就像掉在海里,什麼也看不見,矮人開車好似吊死鬼,活受罪。考,也不會考上的。我的環境也不允許。由入學、考試,到就職,最快也要半年多。可是我的家,由下個月起,就得捱餓了。早晨,我跟學校要求,要他退回我剩餘的學費,可是校長不肯。”

  停了半晌,他又說:

  “我入學,那是我想錯了。校長不肯我退學,我也不幹了。我得想別的辦法--我和你們比不得!”

  由第二天起,金泰祺就沒有到學校去。數日後我發覺此事,問問樸信駿,他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到了考試那天,我和樸信駿雖然沒有報名參加,但是爲了自己下期的考試,爲了和自己的密切的關連性,卻也到場去參觀。

  考試場就在我們的第二實習場的北邊,中間只隔一道鐵絲柵。參加的考生和參觀的人,黑壓壓的,幾乎擠滿了佔地數畝寬的考場,把隔絕的繩子,朝裏擠成幾道很彎的弧型。

  時不時可以聽見清場員生氣的厲聲的申叱。

  天氣是上好的天氣。藍悠悠的天空,在南邊,以老祖母的慈祥擁抱着幾朵浮雲,就像繡在帷帳上的花朵一樣。穿過乾燥而清明的,易於通過的大氣,太陽把大幅的光和熱,向大地曬落。

  考試的格型,是亞刺伯數字“5”字型格。汽車,是魚型的最新式別克。在規定的三分鐘以內的時間的篩兒上,二百來個考生在浮沉輾轉,在扮演人生最精彩、最緊湊、最尖銳的悲喜劇--考取者的笑,和落第者的嘆息。

  我和樸信駿挾在人的波浪的泛濫中,流汗、氣苦、面赤;於是終於逃出考試場。

  大門外,賣祛暑的清涼食物的、切糕的、糖葫蘆的小販們,像一羣蒼蠅麇集,吆喝聲、冰盞聲、噪雜聲,和場內洶涌的人聲相唱和。

  我們剛剛走出大門,猛的聽見有人在喊我們的名字。一定睛,一個自行車小販正把車子牽向我們來。

  哎呀--我們大吃一驚,那不是金泰祺嗎?

  然而金泰祺早已堆起好看的,誠實的微笑--他已像一個做了十年生意的買賣人--

  “你們來考試?來參觀?”

  還是那個笑,還是那個明朗快活的金泰祺!他把車子打起,打開捆在後架上兩面用白漆寫着“美味衛生、清涼冰果”的綠漆木箱,檢出四支紅豆和牛奶的冰果(冰棍)--

  “吃枝冰果,”

  我看着笑和高興的小男人,愕了好一會,終於取回了自己。

  “你當真不幹了?”我問他。

  “還幹什麼?”

  又是一陣好笑。

  我感到莫名的悵惘。

  “生意怎麼樣?”樸信駿問道。

  “還好!”

  和他分手後,我們向回家的路上一邊走着,一邊樸信駿說∶

  “你看,祇爲了女人,祇爲了不合理的婚姻,我們就需受下這樣大的辛苦!”

  秋晚,我們畢業,考試--我和樸信駿俱考中--於是祗候“免許證”發下來,好做“運轉手”。

  那中間,我爲了去看長春的朋友,離開奉天數日,回來時--就在當日,金泰祺找上我的寓所,遞給我一封信。

  “樸信駿走了。”他說。

  “走了?那裏?”我一愕。

  “張家口”。

  “做什麼?”

  “做什麼,這封信裏大概會告訴你。”

  我大惑不解的看了看信。

  “大概你還記得,”這時金泰祺又沉靜地開了口:“就是那妓女--那可憐的女人,最近應了張家口一家酒館的招聘要到張家口去。這都是樸信駿在當天告訴我的,他接了她的信。那女人路過奉天,樸信駿便去車站會她,後來便和她一塊去了--”

  我默默地想了一忽,但事情終超越了我的想像之外,使我不能明白此中隱祕。

  “他很激動的樣子,好像是臨時決定的。”停了一忽金泰祺又說。

  我又看了看信,字寫得很潦草,可以看出一個人不平靜的心。

  這事情以下面兩點--失去一位朋友,和它本身被隱藏起來的意義、及其戲劇性,有許久使我陷入迷茫、惑亂、和煩惱中。雖然他請我不要過問,可是這樣的思想不住的在擾亂我的生活:是女人要他走呢?還是他自己願意走?而且又是爲什麼?

  失去樸信駿以後,我和金泰祺之間,也隨着漸漸失去聯絡。加之,以後不久,我以駕駛員的身份服務於“奉天交通株式會社”,在幾乎十小時的駕駛工作後,身子疲乏得就如一支木頭,難得有心情去見他。所以一直由秋天到冬初之間,我們就沒有會過面。這中間不知道他如何生活;冬天了,冰果不能賣,他是否轉行做別的事。

  在一個寒冷的冬日,凜冽的北風,掃落樹枝上的積雪,向行人的面上兜頭猛撲--爲了居住的問題,也爲了順便看看金泰祺,我找上了六經路╳╳公寓。

  幸好,房子找着了,然而友人金泰祺卻沒有會着。原來他已於半個月前搬走了,離開奉天了。出租的屋子正是他以前住過現在空出來的屋子。

  “哪裏去了?”

  我問房東,一個老日婦。

  “大概是回朝鮮去了。”

  “回朝鮮?”

  “他那裏想回去,沒有辦法呀!冬天,冰果不能賣,事情又找不着,一家四口子捱餓的時候多--”

  是日,我搬進那間屋子。是晚,那老日婦跪在榻榻米上,用謙遜的笑容,和對人溫暖的關懷和我談起這位不幸的男子。她極口稱讚他的正直、對人和對生活的誠實、明朗、爽快的態度。最後,我才又知道金泰祺還是用一領被鋪抵償了最末二個月的房租的。

  “我也沒有辦法呀,我就祇靠這幾間房子吃飯不是?”

  她像一位做了不很漂亮的事,剛剛得到原諒的小孩一樣,浮起寂寞的微笑說。

  那夜,我躺在牀上,聽着外面像狼嗥的風聲,轉來轉去,不能入睡。我想我的友人--回朝鮮去的金泰祺,和張家口的樸信駿。

  我想起樸信駿的話--

  “爲了女人,爲了不合理的婚姻,我們就需接受這樣多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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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鍾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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