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 擊 者
同事中很多人都很注意她,說她美麗;但是我卻看不出她到底美麗在什麼地方。
她自己說,她嗜好文學,會唱歌曲,還演過話劇。
她還年青,很多人也都誇讚她年青。
有一天,幾個人在一道談天,談着談着便談到婚姻問題上去,說誰已訂婚,誰將訂婚,誰準備結婚,誰結了婚便要立刻離開這裏……有一個人故意想揶揄她說:
“聽說你也快要訂婚了?可不要瞞人呀!”
“嘁!誰說的?我從來還不曾想到過這件事!結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辯駁着,臉都氣紅了。
每天,她平均可以收到兩三封信,掛號的,快遞的,或是航空的,從遠地或近處寄來。每晚,她就分別的回答他們;給他們一點點輕微的希望,一點點不太甜的安慰,一點點不會過分的鼓勵,或是一些些佻皮的譴責,一些些沒有深意的戲謔。於是,她完成了她一天之內的主要的工作, 同時又很坦白地把來函和去信都對着她的一個知己的友人去作一番介紹,甚至於要求着給她一個批判,一個比較,或是一個選擇。
“說真話,我不會和他們之中任何的一個人訂婚的!”她有時候真會說出了這樣披肝瀝膽的實話,表明她所往來的友人也只是友人,不會再超越友誼範圍以外了。
但不知道在她眼前的這位知己友人心裏,感覺着安慰還是失望。
住在鄉間久了的人,不免感到生活的過於平靜和單調;所以凡是有人從城裏回來,她必定很羨慕着他或她,常常自言自語地說:
“城裏多好玩呀!可以看電影。”
她所羨慕着的都市的文明,彷彿只有有電影可以看這點便包括盡致了。
有一天上午,她忽然悄悄地走了,聽說在她走的以前,曾經接到過一個長途電話。但是誰也不曉得她究竟爲了什麼事情,有什麼目的而走;就連她那位知己友人,也瞠目結舌,難於回答旁人的這樣詢問,說真的,他這一次確實不曾作到她的真正的“知己”這一步程度。
“說不定她進城看電影去了。”有人推測着。
“說不定她進城燙頭髮去了。她平時不提這個,其實她頂羨慕的就是這個。”有的人又如此揣測着。
“決不會的!”她的知己的友人這次忍不住地替她辯護起來了,“我敢賭我的腦袋!她果真燙了頭回來,看她還怎樣見人!”他堅決地下着這樣的判語,臉都說得通紅的了。
過了四五天之後,她回來了。
許多許多人堵塞着她的寢室的門口,絡繹而來的人才到門邊便說:
“讓我也來看看×小姐的頭髮燙得怎麼樣。”
只見她一個人坐在牀邊,她的頭上好像起了一堆烏雲,一團黑煙。她的身上也換了一件新大衣,腳上還穿了一雙新膠底鞋,這是最時髦的,機器做的,由航空運來的所謂香港紋皮鞋。我們乍看到她這一副新的打扮,幾乎都不敢“認”她了。可是,在這時候誰也沒有留心到那位和我們賭腦袋的同志在什麼地方去了。
四五天之後,在報上發現了她和人訂婚的廣告。她說,這次的婚約,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之快。兩個人完全不認識,就是那次的一個長途的電話邀了去,被一個熱心的同學熱心地撮合成功了。
又是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從報上找到她業於某月某日和某人結婚的一條啓事,那時她已經離開這裏搬進城內去了。
不久,在這裏的那位知己友人接到她這樣一封信:
“……我看他很好……這原來是一件正事,一個女人遲早總要結婚的;我現在安定了,我暫時不想出來工作了,請轉達那些關心我的朋友們把我從過去中忘掉了罷。”
其實,我相信着大概不會有人把她完成這件“正事”當作一個笑話的;看她信中的口氣,似乎多少有點闢謠的性質,倒未免弄得過於認真似的了。至於她的這位知己的友人,也並沒有把他的腦袋輸給誰,而對於她的這一番閃擊也沒有弄昏厥過去,雖屬一種奇蹟,但不能不稱作一種不幸中的大幸了。
自然,我還這般想:一件新大衣,一雙新膠底紋皮鞋,使一個女人完成了,並且很迅速的完成了她的“正事”,使她的一頭三萬六千根青絲都捲曲了都痙攣着不知所以起來,就不能不歸功於那一位閃擊者已經如期地完成了他的戰略了。
陳 嫂
據說她姓陳的時期並不長久,最近又改過姓;至於她以前姓什麼,換過幾個姓,她自己到底姓什麼,就沒有人提起過,似乎也沒有人對此發生過追究的興趣。
爲人沉靜,做事也頗勤快,抽暇還給主人家的小姐做活計。
“看新姑娘!”人家取笑着她帶的那位小姑娘穿了一雙紅花布鞋。
“屁——”她扭着頭,嬌嗔着,以最簡單的語氣斥責着逗她的人。
陳嫂領着這個小姑娘,取一種不聞不問也不幫腔的態度走開了。
有幾天不見了陳嫂,有人問起這個小姑娘來:
“陳嫂不幫你們家啦?”
“她呀?”小姑娘望望那個問話的人,接着說:“她睡在牀上不好起來。人家說,一個月內不許她出門上別的人家去。”
“她爲什麼不回到她自己家裏去呢?”
“她說她沒有家,她的男人死了好兩年了。”
這個小姑娘好像儘量保持着一種神祕的事情似的。可是問話人的心裏早已有了數,他沒有再對這個小姑娘解釋什麼了,這神祕性的事情其實已經被這個小女孩自己說明了,她並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她真的不全知道:男人死了好兩年,怎麼又會生出一個小孩呢?
過了兩三個星期還不看見陳嫂的出現。
“陳嫂呢?她的娃娃呢?”
這個小姑娘的眼裏閃出一道烏亮的光,好像很驚奇地要追究這個發問的人,“你怎麼會知道了她有娃娃的呢?”她楞了一下,彷彿有點惋惜似的說:
“那個小娃娃才活了二十幾天就死了。她說她不想幫我們了,她要當奶媽去,當奶媽一個月可以掙很多很多的錢。”
沒到滿月,陳嫂又帶着主人家的小姑娘出現了。
她的模樣並沒有改,人還是那麼沉靜,身體也並不曾瘦下去一點。一個健康的,能勞作的女人,生個把孩子本是一件最普通的,家常便飯的事情吧?我想。
有一次,我拉過這個小姑娘悄悄地問:
“陳嫂到底還幫不幫你們家了?”
“你不要再叫她陳嫂了,她現在是劉嫂了。”
“劉嫂?”
“她星期天才和你們那個挑水的老劉結了婚。她以後姓劉了。”
這個小姑娘是異常的聰明伶俐,但是我確信她還不會了解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意義。
等陳嫂再走過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腳上已經換了一雙新的鞋子,紅花布的面子,和那個小姑娘腳上所穿的一雙完全是同樣的料子。
——也不是全無準備了的。我想。同時我注意她,她的模樣還是和尋常一樣的沉靜;無論從什麼地方看,她並沒有缺少了什麼,也沒有添多了什麼。
一些人們,爲什麼要想得那麼多,考慮得那麼周全,而所作的所得到的又是那麼稀少,那麼空虛呢?
陳嫂,劉嫂也罷,還有許多許多這樣的女人,她們在生活裏從生活裏所得的那種飽滿的充沛的生活的意味,誰能說不是天賦的智慧與幸福呢?
幸福生活的門牆上,恐怕是用不着花卉的點綴的,僅只磚石,僅只泥土,纔是發散着自然的芬芳的吧?
奎寧小姐
不少的教會學校造就出很多不喜歡嫁人的女人,一批一批的從學校畢業出來了,過了二十歲,過了三十歲,青春的一段歲月都過去了,她們都可以當得起“堅貞”這兩個字。不過時光是不容情的,時光在她們的臉上刻上一道一道的紋路,受着人們的尊敬,不然便是被人揶揄地稱呼着一聲:老處女。
男人們畢竟是男人們,他們不懂得女人們究竟打算嫁什麼樣子的一種男人:同樣的說,女人們畢竟是女人們,她們不瞭解男人們究竟準備娶什麼樣子的一種女人。
當今是這麼一個世界,Cupid還不及財神菩薩那麼被人惦慕着,自然也就沒有人再相信什麼“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莫錯過前生註定良緣。”的空話了。
平心而論,女人愛男人彷彿是一種冒險的行徑,男人愛女人也往往非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不可。於是,男人們不是避鬼狐而遠之,便是什麼也不敢惹,女人們不是愛上帝愛貓狗去,便是什麼也無所寄託了。
可悲的是那些連上帝和鬼也不愛的男人和女人們,他們生在世界上顯然是一種多餘,或是缺陷。
其實,據我所知道的,世界上並沒有多餘下一個男人,也沒有缺少了一個女人。
今天我在報紙上看見一位小姐的婚約啓事,我就證實了我的想法並沒大錯,而且禁不住欣喜着世上又添了一對配偶。
這位小姐我是知道的;至少我知道她是過一個上帝的女兒,她自己也常常介紹她是一個頂名貴的教會大學畢業生,她一直不結婚,除了宗教是她的信仰,靈學,神學,佛學是她的伴侶以外,她保持着她的堅貞;在她看來似乎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可嫁,不然就是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不把她當作一個老處女而被尊敬着。
她的一雙眼睛,爲了她在學校專攻數學的原故早已變成近視的了,但是她決不戴眼鏡,她有時隱約地表示着,戴上眼鏡,其作用只是顯得年紀更爲老大而已。
我也懂得一點外國人的習慣,表現着我的禮貌的地方,就是我決不在任何一個女人的面前談到年齡的問題。這位小姐的年齡我自然也不能知道了。
她平時不大說話,說時必夾二三外國語。挺愛和人出謎語,不過她的謎語大多是從外國來的,而且全用着外國語講出來,所以聽的人不多,能猜中她的謎語的更少。
的確,她的謎很不容易猜。
現在,我想起了她,還如同我當時分着一部份的腦力去猜想她的謎似的。
以前,爲什麼總是看見她買了白布又買藍布,買了許多許多衣料和布匹呢?
爲什麼已經是一個公司裏的股東了,而還不是一個家庭的主婦呢?
爲什麼買了一大瓶奎寧丸,又買一大瓶奎寧丸,又買一大瓶奎寧丸,而她自己並沒有終終年月發虐疾呢?
爲什麼她成天價用筆算,用算盤打,總也計不清她所要的數目字呢?
………………
我終於不能瞭解她,或瞭解一位小姐,如同我不能瞭解物價的激增的指數一樣。
看着上帝的慈悲,允許我祝福這位奎寧小姐罷!
慈悲的上帝說過愛是沒有罪的。
愛罷!愛人,也愛她的奎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