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四則)

一 韓學監


  七八年以前,我正在城北的F中學裏讀書。那時我不知怎樣會成了全校的一朵異花,不,也可以說是三百多同學的矢的。到現在回想起來,我也不能明白那些似乎瘋狂了的同學們,他們對於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是抱了愛意的相親,還是存着惡意的纏鬧。

  再也沒有比那時更苦惱的了,我進F中學的那年,便是我初次離開家的一年。看見那整齊而莊嚴的校舍,雖然從心裏暗喜,暗喜我已經是一箇中學生,但是身子一走進學生宿舍,便不覺感到寂寞與孤獨的酸味了:那薄薄的兩塊板,那漆黑而古舊的書桌,那晦暗透不過光明來的玻璃窗……在在都使我抑鬱。想到自己在家裏的小屋,有自己睡慣了的小牀, 用慣了的小桌和小凳,它們永遠是親切地迎待我,決不像這宿舍裏的一切東西,冷冰冰的,要我低聲下氣地去俯就它們。

  所謂我的一切同學們,一個個都老得像我在小學裏的先生們了。結婚,不要說;孩子大概都已經有了。我暗察他們的面龐與眼色,除了使我厭惡嫌避之外,實在沒有一個可親的。

  最不幸而苦惱的事,恐怕我遭遇得也最多了。和我一個寢室住的幾個同學,偏偏還是幾個不但使我嫌厭,而且使我恐怖的人。他們之中,有兩個是帶着丘八氣的兄弟,另外還有一對是富於參謀性的策士,也是兄弟,其餘還有一個稟賦着牛力的大漢——聽說他的家鄉是以眼藥出名的定縣,然而他的眼色,似乎並不高明,而且極度地獰惡。此外還有一個表面很和藹的李君,他是當時學監兼舍監陸先生的外甥。講起他的身分,在我們寢室裏恐怕最顯貴了。高昂地,他那種傲然的氣概,時時會從他冷笑的牙縫裏透出來。

  在這樣人才濟濟的同寢室之中,可惜我只是一隻孤獨被壓迫的羔羊。他們談笑自若,他們聯成了一條強悍的戰線。

  存了挑戰態度的他們,自然時時想着和我尋釁,他們會放步哨,派偵探,下動員令……而我呢,只有讓防或逃陣的方法避免和他們接觸。不過每次的結果,敗績的我,矇頭在被裏哭泣一陣,凱旋了的他們,聚集着放幾聲洪亮的歡笑。那時掌着最高裁判權柄的陸先生——學監兼舍監,公理或者盡在他的懷裏,但一想到他是李君的舅父,我再也沒有一點勇氣去訴冤了。

  差不多每天打過熄燈鈴後,我總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入睡的。有時候悄悄地又起來,悄悄地在宿舍的小院裏踱來踱去的。看看滿天的星辰在閃爍,晚歸的流螢,在檐頭或牆角處一明一滅地逗着我悽楚。唉,那些在小學裏的愛我的先生,那些常常和我一起遊戲的小朋友們,現在已經都不在我的眼前與身邊了。還有,那最會疼愛我的母親,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星期六的下午,盼着我回去,給我預備了我所愛吃的東西,問長問短的……我想起家裏那邊的溫柔和愛,我又想起了這裏的冷酷淒涼了。在兩相比較之下,真是禁不住地把我那可愛的童年的心地上,刻劃了許多深淺凹凸的痕跡!

  真無怪那時每逢寫到信,總離不了“人地生疏,寂寞萬狀……”等濫調。記得那時還訂過一本小冊子,題名“無聊寄恨”,那上面也無非寫滿了“嗚呼!……嗟呼!……人生!……”等等感傷的牢騷罷了。

  第一個學期終於捱度過去了,我離開宿舍的那一天,真好像籠鳥得着施放;由監獄泳到彼岸了!

  家裏的人都說我沉默多了,好像大人;是的,一個滿身創痍的人,他沒有餘力歡跳了,至多,他能笑一笑,那是爲的止住了哭。

  第二個學期開始了,同寢室的幾個都已掉換。學校裏倒依舊沒有什麼更動。那位學監兼舍監陸先生——我這裏這樣稱他先生,其實當時的同學們都喊他的綽號:陸嬤嬤,還依舊高在其位。不知什麼原故,全校都漸漸對他厭惡了。討厭他的言語和腔調,討厭他的舉止,動作,容貌……總之是討厭他的一切,因爲他整個兒像一個媽媽。

  在無言的時間的進程中,我在校裏卻漸漸得着人緣了——但,天!我是不稀罕這種“緣”的!它真如同春風般地吹遍了全校;洪水般地氾濫到每個人的耳裏了。那時,我好像立在F中學校的旗杆上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就連校長,或者是伕役。

  越是高年級的同學,好像越是癲狂,他們整天地成羣結隊地呼囂,狂笑,咳嗽,或鼓掌。他們有時候犧牲了他們的上課時間,就爲立在院裏和我一見。我理一次髮,他們奇怪;我換一件衣服,他們也奇怪。我每次都被他們品評得把臉漲紅了,他們彷彿才得勝一般地散去了。

  那時候食堂,盥漱室,販賣部,操場……都是我的畏途。一天之內,除了上課的時間好像受了相當的保險以外,其餘每時都有被拖被綁的恐怖。有時候被拖到他們的寢室裏去,他們鐵桶似的圍着我,有的搖頭擺尾,作出許多滑稽古怪的樣子逗我笑,我真是莫明其妙,我笑了又有什麼值得可看的呢?

  委實地,我當時是全校裏一個最得不到安寧與自在的小學生了。

  就在這哭笑不得的氛圍中,我又度過去一個學期。暑假後我便是二年生了。校中雖則走了兩班會鬧的老學生,添了兩班還尋不清門路的新生,但這些好像於我沒有什麼關係,我是依然感着不安寧與不自在的。

  大約是初冬罷,陸媽媽終於辭職了,全校人心一快。這時最緊要的消息,就是關於候補人選究竟是誰的問題了;可是傳言不定,衆說紛紜,大家都是翹首盼望着新學監的出現。

  後來,佈告出來了,新聘的學監姓韓,聽說他是新才從美國回來的。

  韓學監蒞校的那天,全體的學生都集在大禮堂裏預備歡迎他,把偌大的禮堂,擠得水泄不通了,這是我到中學後歷來未曾見過的一種盛況。

  校長作過簡單的介紹後,於是大家都聚精會神地把目光移到韓學監的一個人身上了。他從容地走到壇前,笑容可掬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停了一會,他便開始了他的演辭。

  大意是說:我也是新從學校裏出來,我實在不敢當稱這個學監的職分……我並不懂怎樣管學生的……只要不出乎學校裏的規矩,大家儘可以活潑地玩,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年輕的人,一個一個都像書呆子……

  自然地,比起陸媽媽那以嚴格,專制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里計了!那時立在臺旁的校長,好像意想不到他會請來了這麼一個會盡教學生玩的學監,他不是摸一摸鬍子,就是望一望臺上的韓學監,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來的光線,在大禮堂裏幌來幌去。

  韓學監演說了一點多鐘,無論從言語方面,學問方面,態度方面……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說乍一止,熱烈的,如雷般的掌聲便在大禮堂裏震動了。那時,我歡迎韓學監,也正如同大家歡迎韓學監的心理一樣。

  一星期過後,我們第一次上韓學監的集會班,禮堂上的人,差不多還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們猜想他即或不講“四維”,“敬師長說”,也要講一點美國教育概況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題材,完全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的,就是關於這一週來我在學校裏發現的一點東西……”韓學監時時用手摸着他背心上掛的一條表鍾,和藹地繼續說。

  “這種習氣,或者不專專在我們學校裏,然而我總希望我們學校裏不要有它……

  “都是一樣的同學,爲什麼要把人家當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誰,但我想他一定被你們包圍的,一定時時都受你們的欺負……

  “我在學校的牆壁上,看見了許多粉筆字,寫來寫去地無非是寫的人想佔些便宜。這禮堂背後的一條過路牆上,就是寫了很多很多的……”

  這時,禮堂裏的人頭,都在攢動了,還有許多人回頭,彷彿尋找誰似的。幸虧我身材低,又坐在後面。所以沒有被許多人發見。韓學監的話,仍然繼續着。

  “什麼‘某某是某某的妻’,‘我愛某某’……這些話,寫來有什麼用處呢?果真寫了這些便是真的了麼?這正是代表那人是無聊的。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誰寫的誰還擦去,我所看見的大約都叫堂役刷淨了。”

  我當時在禮堂裏真是惶羞得什麼似的,因爲那些粉筆字,連我自己也沒有怎麼看見過。韓學監在這第一次集會班裏便提出了這一椿事,這一點鐘的演說,似乎完全爲了我一個人,真是給我出了一口大氣,我想。

  不久,韓學監便認識我了,我也不時地便到他房裏去。

  從此,韓學監就好像成了我的一個保護者;因爲同學們都對他敬愛,所以我並沒有受什麼外來的反感。

  我好像漸漸從旗杆上落到平地了,F中學的重心,也就漸漸移到韓學監一個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長的心裏,已經收藏了許多從他墨色眼鏡裏的見到的東西了。終於因爲重心轉移的問題,校長把韓學監又辭換了。韓學監走了之後,學校裏曾起過多次的風潮,多次危險的鬥爭……

  我不久就轉到旁的學校去了。

  前年我從遠道歸來,在平津的火車裏遇見過韓學監一次,我們都是風塵僕僕的,彼此望着被風塵消毀了的面龐。

  “你還記得當年在F中學的事麼?”他揉着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視線急忙投到車窗外邊去了。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回答出什麼,我倒是笑了笑。過去畢竟是過去了,當年那些瘋狂似的同學們,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學監了……

  弟弟現在也在城北的F中學裏,他說當初的禮堂,已經改了教員休息室;當初韓學監住的地方,已經改建了圖書館;當初的寢室,現在只是堆積着東西……

  F中學,真有多少年沒有去過。我去,我也不會再找到當初的許多陳跡了!

  韓學監的家,現在大約還是住在什剎海的北岸,我想到這裏,我心裏彷彿找着一些慰安似的了。

二 童年之友


  十年來徘徊在她們的門外,那槐蔭下的大門,幾乎在我的眼裏映過上千的次數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終於沒有邂逅過一次。

  這大約是人間的通性,一個病在牀上的老人,他會想到許許多多故鄉的土產,雖然這些土產就是蘿蔔,青菜或芋頭……。同樣的一個思春期的青年,他無論怎樣憧憬着錦般的未來,神般的偶像,但他決不會忘記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瞭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纔是人生的故鄉,童年所經過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鄉里所生的每種土產了。

  誰都禁不住地要繫念他的故鄉與土產,但誰能夠回到他“人生”的故鄉,在那裏還採集着土產呢?……

  回想,惟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紙上的畫餅與梅子:充不了飢腸,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惟一的友伴,她比我小兩歲,從六七歲我們便在一起了。那時我們的家也在那槐蔭下的大門裏。大門裏有三個院子,我們住在最前邊,她們住在最後邊;中間隔着一個花園,花園的前邊還住着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弟弟那時是紅菊姊帶着,能夠單獨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個人。不過史家的姑娘也和我們不很好的,因爲我和敏時冷待她。我們玩的時候,不在後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裏我們是很少去的。不過有時候敏和我鬧惱了,她偏偏喜歡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紅的,好像要宣示給人家,她實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開簾子趁機地說;

  “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罷?男孩子總是會欺負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會打起來。”

  假使當時我的母親或她的母親出來訊問,史太太又這樣地說了:

  “大人們真不能爲孩子勸架,好起來是她們,惱起來也是他們。香的時候就恨不得穿一條連襠褲,臭了比狗屎還臭……”

  接着便是史太太張着金牙的嘴大笑。

  其實,我從來沒有欺負過敏,每次哭,大約都是因爲她要撒嬌。有幾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着沒有人出來的時候悄悄拉她幾把,她便又帶着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貓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風波平靜了。她跑到花園,我便也跟到花園,在花園裏,我們又重新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

  那時候的敏,在我眼裏真是一個最美麗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陽春駘蕩;她一哭,我的世界頓時又變得苦雨悽風了。最有趣的,莫過於她嬌嗔我了,她以爲我怕她,其實我盡蹲在一邊看她那對烏黑渾圓發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時間愈長,我感到的快活也彷彿愈濃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時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臉上便禁不住地要頻頻發燒了。在女性的面前,我從來不以那些裝出的騎士或英雄的風度爲榮;就是被她們虐待着,壓迫着,在我也並不以爲恥辱。童年,我或者被敏罵過,唾過,也許還被她打過,但在我的身上,絲毫不曾留下一點傷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着那種傷痕,我是怎樣地感着酥癢而快活的呵!

  從六七歲一直到十三四,我們雙雙的足跡,大概已經把那個偌大的花園踏遍了,或者重複了又重複罷。年齡漸漸大了,跳着跑着的遊戲,也漸漸稀少了。後來我們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閱圖畫冊子,或者讀一些淺近的童話。

  記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面前誇耀過我在小學展覽會裏的成績,她有一次也給我說過一個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還記得的,大意是當初有過一個鞋匠,他一次用鞋底擊過十個蒼蠅,他的綽號是:嬉嬉哈哈,一擊十個……

  當着我們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並坐着覺得彼此的肩背已經靠得溫暖了的時候,我們便又不好意思地離開了。莫非那時已經有了一個“魔”,不時地拖我們相親,不時地又用力把我們分離麼?……

  我們的家,已經從她們那裏遷出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裏,我和敏的天地,幾乎完全隔絕了;雖然我們還是同在一個城圈裏,相隔不遠的。

  母親在的時候,還有時談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親去世之後,只有我一個人在夜深時,孤獨地,輾轉着繫念她了。白日裏。每一興奮起來,便要跑到她們的門前去,我想進去會她,我沒有勇氣;我想等待着和她一見,也總沒有那麼一次相巧的機會。我默默地在她的門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蔭還更陰沉……

  前年的秋天,聽說敏的母親病重了,我於是鼓着我的勇氣,我想親自到那槐蔭下的大門裏探問她們了。

  我兩手虔誠地捧着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蘊藏在我的心園,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戰戰兢兢地叫開了她們的門扉,我又如夢一般地走進了她們的庭院了;我是如夢一般地坐在敏的寢室裏。我四處張望,我沒有找到敏的蹤影。

  她好像是剛纔豔裝出去了;她的妝臺上放着一盆乳白的帶溫的臉水,還放着揭着蓋兒的香粉,胭脂,……牀上團着錦被,絨枕;壁上掛着許多電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時髦的衣裳,也都零亂得沒有收起……

  我悄悄走進往日的花園,往日盛開着一切的花園,現在已荒蕪而廢棄了。只有幾株皺皮的棗樹,還東倒西歪地倚在牆頭。他們好像是年老的園丁,只有廝守着這裏,而無心再顧這滿目荒涼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園,已經頹老了,失卻紅顏的女子,還在向她們的頰上塗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見敏了。

  和她偕手歡笑的是一個“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過去的——一個童年的友伴,竟沒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蘊藏在我的心園裏,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我永遠不曾想着把它遺棄的一枝花蕾,現在我已經無處亦無法捧贈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罷,我心裏低低地說着——

  ——讓這枝花蕾,還是在你自己的那雙高底鞋跟下殘踏了罷:我的心園已經冰涼了,它遲早地會死去的……

  ——去罷!你希望,你娼妓!

  …………

  那病在牀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來;那徘徊於愛人門外的青年,也快快地迴轉過頭來罷!

  “人生”的故鄉,畢竟是歸不得的,聰明人,莫再回想你們的童年了!不要躊躇地向前進,大道和果園,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

三 哥哥的死


  在沉寂的,將近午時的空氣中,突然聽見母親的哭聲了,我急忙跑到北屋去了。

  哥哥筆直躺在牀的當中,那些從鼻孔裏流溢出來的褐黃色安眠藥水,已經把他的兩頰和腮下染得一片模糊了。母親緊緊伏在他的枕畔痛哭着,她的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捶着牀沿和她自己的胸脯。

  ——怎麼?在這樣大聲的哭號中,哥哥怎麼一動也不動呢?……

  因爲我是第一次臨着這人生最後的一場,我的腦中才迸出了這個疑問,但不久,四圍的情景告訴我:

  哥哥是死了!

  我放聲地哭了出來,我看見母親和弟弟的可憐的樣子,我哭得更痛切了;尤其是,平素哥哥所討厭的僕人也在一旁流涕,這使我悲痛上又加悲痛了:連他們也都可惜我的哥哥麼?

  母親叫我和弟弟到堂屋裏吃飯去,但誰也不能下嚥了。望見壁上哥哥的像片,又不禁跑到像片前面哭起來了,其實,真的哥哥還在隔壁的牀上躺着,只因爲是一個緊閉了眼睛,怪駭怕的相貌,所以我和弟弟仍舊向像片上尋着我們那個笑容的哥哥了。父親從外邊回來的時刻,全家又是一度沸騰了般的哭號。

  “正是十二點鐘的左右,我坐的一輛車子偏偏在路上斷軸了……”父親哽咽地繼續着說,

  “唉,畢竟是不祥之兆,骨肉分離!……”

  我們聽了父親的話,毛髮悚然了!

  恐怖與陰霾罩滿了的一日,不久就是夕暮的時刻了。太陽落去之後,全個的世界,彷彿都被幽靈佔去。平時最膽怯的我和弟弟,又明明記着“死”和“鬼”是有關連的一回事情,我們覺得現在的心裏,混着變了像的哥哥,青面獠牙的鬼,穿着黑衣服恐怖的死神……我們的心,忐忑着,激跳着,一刻比一刻地緊急。……

  第二天是哥哥入殮的日子,母親叮囑我和弟到外邊遊玩一天去。當我從堂屋門口經過時,一眼便瞥見哥哥的屍身,已經靜靜地放在屋子的當中了,他的身上蒙了一條黃色的經被,烏黑的一叢頭髮,卻還露在經被的外面……

  記得那天我是同弟弟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廟會去的,廟裏有許多賣甘蔗的攤子,那正是陽春的天氣。

  我們回家的時候,哥哥已經裝進一口漆黑的棺裏,高高停在板凳上面了。屋子和院裏,都嗅得着一種石炭酸的氣味,在這氣味裏,好像四圍更低壓而且寂靜了。

  母親說,哥哥的東西都給哥哥帶去了:他的證書,放在身邊,他的徽章,掛在胸前,他的一支赭色的水筆,也依舊插在他的襟上……他統身的衣服是新的,頭上還戴着一頂黑色的禮帽……

  “直到入殮的時候,他的兩隻眼睛還沒有暝盡……”母親說到這裏,又痛切地失聲了。

  在治喪的期間,不時地就有人來弔唁。有的立在靈前讀着沉痛的祭文,讀罷了又用燭火焚去;有的撫棺痛哭一陣,哭罷還要帶着餘哀回去;雖然也有些默默鞠罷三躬掉頭便走的,可是在他們的面上,也可以同樣地找出那種深深惋惜的表情……

  自然地,那都是哥哥生前的好友,好友中喪去一個,就如同你自己的身體與靈魂也死去一半了!詩人不是這樣地說過麼?

  可怕的時間的過隙,真如同一條飛奔的瀑布:多少的砂石,被它衝泄下去;多少的泡沫,是瞬間地誕生,又瞬間的泯滅!

  沒有幾天的工夫,哥哥的靈柩,便圍在許多花環中移出去了。母親一直哭送到門外。那是和她永訣的長子,是她倚閭再也不能望到的長子!

  那些預先和哥哥訂好了一同放洋的朋友們,不久就聽說都按着船期走了。

  是的,無論怎麼樣偉大的前程,錦繡的來日,都是要生者去走去行的,但是,哥哥死了,哥哥的一切都休止了!

  …………

  雖然哥哥才死了十多年,在社會上,有時偶爾聽到一兩個耳熟的人名——哥哥的朋友,已經覺得是隔世一般了。可是這一兩個名字,彷彿對我越發親切了似的——其實,他們又哪裏會知道我是知道他們的呢?

  對於終古如斯的“人潮”,打上來,淘下去,升了,沉了,我只是茫茫然的,我並不覺什麼悲慼。就是想到早經死去的哥哥,我也不再徒自流淚了。

  然而,有時在極微細的感印中,偏偏又撫着那一把悲哀的鑰匙了。譬如在陽春時候的甘蔗,在世界的任何處,任何人的口裏,恐怕都是最甜的東西,然而每每在我咀嚼過後,我彷彿嚐到裏面還含着一種酸苦的餘味似的。有時候在路上逢着那些活潑潑掛着和哥哥同學校的徽章的青年,或者襟上也是插着一支褐色水筆的人們,我心裏便又黯然下去了……

  觸景興感,原是人的常情,我不再奇怪它。不過我時時被浸在一種悲哀的深淵裏,那是我不能得到解脫的——

  我時時刻刻在期望着我的弟弟能夠前進與努力,但結果總是使我感到一種失望的悲哀。當我悲哀的時候,我並不反悔我那種期望是錯誤的。不是麼,我現在常常想到我的哥哥——也許當時我太年幼罷,他對於我,好像並沒有什麼希望與期待似的,以致直到現在,我還深深感着一種空幻的,孤獨的,漠然的悲哀!

  十年來雖然在夢中還時時逢着不死的哥哥,但他從來還不曾爲我解去這個悲哀的結釦呢。

四 芸 姊


  有些時候,我真想從篋底或箱中翻出那些壯年的日記冊子,重新把我和芸姊初戀的史頁細細回味一下;但一想到這裏,那暖暖的,綿綿的過往一切,好像已經罩在我的目前了:他彷彿是一個陽春的早晨,朝暾含着白霧,白霧裏裹着朝暾……

  我認識芸姊,正是在八年前的一個春天。我記得初次見着她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羞紅着臉便跑到我自己的房裏去了。我從來是一個怕見生人的人,何況那時芸姊又是一個比我長兩歲的異性的姑娘呢?然而芸姊並不肯放鬆我,她隨着就從堂屋追到我這邊來了。說話,也是她先開口的:

  “你爲什麼要和我這樣生疏?我們以後就和姊姊弟弟一樣的了。”

  我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或者因爲我受寵若驚,一切都馴服在她的裙下了。

  第二次相見的時候,她送了我一個花錢袋——是她自己織的。後來,我不知怎麼她纔給我縫好了夾袍,又要給我縫綢背心了。有時,她說端節來,其實在端節以前,她已經來過好幾次了。

  那年的春光,總算把我童心融開了;我開始在我的青春史上印跡,從第一頁,第一行,便儘讓芸姊佔去了。

  僅僅地,只有幾個月的過隙,芸姊便被迫着出嫁了。雖然在嫁前她是那般地自苦而且慰我,嫁後又是那般地體貼而且慰我,但是,我的青春的史頁,從此便空空的沒有什麼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傾盆的大雨,從早到晚,一刻也沒有停止。

  在她嫁期以前,我已經說過那天我是不去的,所以醒來聽見雨聲,自己並不覺得怎樣失望。不過,這雨下得過於大了,偏偏逢着芸姊出嫁這一天,好像天是有意玩弄人們,把人們的興頭都打消了。

  母親,弟弟和僕人,不久都冒着雨,接踵地去了,關在家裏聽雨的,只剩了我一個人。我心裏想着芸姊的家裏,這時是怎樣的忙亂,怎樣的喧雜,一切的聲音,是怎樣地和這雨聲織在一起,……而她,鍾愛我的芸姊,外面是怎樣地沉默,心裏又是怎樣地悽惶,而感到一種燃燒似的不安啊!她的母親不能瞭解她,她的親友們更是和她隔閡了;而能夠知道她的,她可鍾愛的人,不偏偏說了今天不來的……

  我不斷地設想,我又不斷地替芸姊難過起來了。我悵惘,我懊悔,我太孩子氣了!

  近午的時候,秦媽——我們的女僕,從她們那裏匆匆地跑回來了,一直便進了我的屋子,說:

  “叫你去呢,她們都請你快快去呢!”

  “我不去,我說了不去了。”

  “車都給你叫好了,快去罷!”她微笑着等我的回答;我仍然不作聲。

  “去呢,去呢,”秦媽的聲音變得低了。

  “芸姑娘說,你不去,她也不上轎。”

  我心裏真是躊躇起來了,而秦媽依然仰着臉向我笑。她是惟一知道我和芸姊的人。所以我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想,也不能讓我爲難啊——”

  我終於被她拽走了。

  我到了芸姊的家裏,全院的賓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一直走到芸姊的房裏,房裏只有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兩個人伴着她。

  “你看,你的弟弟來了罷!”,我們的母親,異口同聲地說,彷彿都要歡喜得叫出來了。芸姊這時把頭輕輕擡了起來,瑩瑩的一雙眸子,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重複把頭低下去了。

  不久,芸姊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先後出去了,把門虛虛地掩着——我不知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你到這邊來坐呢。”她願意我坐得靠近她,坐到她的牀邊去。

  我忸怩地如她所願了。

  她穿着一身蜜色的襯衣,釦子也沒有扣全。她的頭髮是蓬散着,臉上有着不少的幹了的淚跡。真的,她一點也不像一個將要,不,即要作新娘的人;她更不像是今天全舞臺上的一個喜劇的主人公了。

  “弟弟,你應當想開了一點纔對呢……”

  她幾番地這樣勸慰我,好像這一句話,要安慰我到終生似的。

  我哽咽着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心裏彷彿如麻般的零亂,芒刺般的隱痛着。那時,我的確忘卻我自己在哪裏了,就是房外的人聲,窗外的雨聲,我也一點感覺不到了。

  她說的話,其實正是我應該對她說的;我不知那時我怎麼竟那樣的麻木,膽怯!我自始自終,差不多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說出口來!

  唉,雖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但也是生米熟飯了!

  她的手,我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按在我的手上了,當我發覺的時候,我也把我的手反轉過來,讓手心對着手心,彼此重新地握着,又緊緊地握着。我們雖然都沉默了,但手裏的汗液,好像溼津津地透出了我們的心意了——我們那種不能言傳的幽怨,苦惱……

  我不知這樣過了多少時刻,她的母親後來走進房裏了。

  “姑娘,不早了,該梳妝了。”

  隨着,又走進一個滿頭插着紅花的中年婦人,那大約就是爲芸姊梳妝來的。

  她們不斷地催妝,我就悄悄地走了。

  芸姊,鍾愛我的芸姊,畢竟在哭聲和雨聲中出嫁了……

  在芸姊的嫁後兩個多月,她有一次又同着她的母親來訪問我們來了。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在一起談話,而芸姊一天都伴着我在一個小書房裏。在默默的對坐中,我們心裏所感到的那種蘊蓄的壓迫,激烈的悖動,彷彿還和她未嫁以前,我們初見的時候一樣。

  那種壓迫與心悖,仍然沒有一個機會輕釋或泄露,四圍的沉默空氣,使人窒息而可怕了!

  我呆呆地回想着我們的過往,而芸姊,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涰泣起來了……

  雖然我想立刻投在她的懷抱裏讓她撫愛我,讓我的體溫,溫暖了她那顆冷寂的心,但是我更侷促了,侷促得幾乎要使我從她面前逃脫出來纔好。

  真的,一個滿懷都像燃燒起來了,一個是四肢彷彿都麻痹而痙攣了……

  我不知後來是神還是魔的力量,我們的臉會偎在一起了,覺得熱灼灼地,我們的眸子對着眸子,彷彿電般地交流着;還有,我的脣吞着她的脣,像一個嬰兒吮乳一般地……

  不要說蝸牛是怯懦無爲的,他也會漸漸走到了水草的所在的……

  芸姊頭上的一根翡翠簪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折斷了。她悵然地持着碎屑,好像沒有着落了似的。

  ——啊,翡翠成了碎屑了!還能使它完整麼?我看:眼前的情景,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研成粉末了!

  唉,這是運命的擺弄麼?這成了我們千古間的一個污點了!

  黃昏到了,室內的光線,完全是灰黯的,我們在這幽靈般的氛圍裏,又重複沉默而拘澀起來,並且我們再也沒有勇氣互相看一眼了——啊,那永遠不會磨滅的一個羞答答的模樣!

  也許,我們當時的眼睛都矇矓了;我們初次飲了一杯人間的醇酒,我們都在愛的海里沉醉了。

  晚餐沒有吃,她們就走了,我把她們送出大門,聲音很低微地說:

  “再會了。”

  芸姊回過頭來,脈脈地望了我一眼。

  “你回去罷,等到中秋,我還來呢。”

  小巷是靜靜的,我恨它太短了!芸姊和她母親的背影,不久就在我的眼底消失了……

  那消失的不僅只是她們的背影,那半年來的夢般的陶醉的溫愛,就從此和我離別了。當着小巷裏已經空寂,而我還獨自佇立在門外的時候,我那裏會想到我青春的辰光,已從此便隨着暮色黯淡了下去呢?

  那年的中秋,我終於盼到了;但是,渾圓的明月,只讓他空空地懸在頭頂,我那顆缺陷的心,竟沒有鍾愛我的人來撫捫了。

  一年後一年的長逝了,我和芸姊不覺已經別了八度的中秋。年年的中秋,頭頂都是空空地懸着團圓的明月,然而我心的缺陷處沒有人來彌縫,所有的餘零的青地,也都先後地荒蕪了。疇昔,我還由缺陷的罅隙,流出待人不至的流水,讓它冰涼地掛在臉上;現在呢,我的一切都枯竭而衰老了!現在我已經走上這辛苦而荊棘的成年路上,我只有憑弔那悄悄地,漫漫地消失了的青春而已。有時,我強爲歡笑地想:我怨恨麼?不,不,我永遠會記憶着,我愛過,我也被愛過;我曾有過青春的時候,我也曾有過一度青春燦爛的時候!

  過去的八年中,聽說芸姊已經做了幾個兒女的母親。她的家族,聽說已經淪散了,她的父母,都是可憐地死在客地……

  我的心,雖時刻地如焚地惦念着芸姊,但是沒有機會重逢了。我恨不能寄在那春天的飛絮,秋天的落葉上面,讓它把我帶到芸姊的階前窗下,讓我飛繞着她的身邊:即或道不出“平安”,也可以看一看她是否別來無恙。

  唉,這都是夢罷!我但願在芸姊不知道我的地方,我永永地爲她祝福罷!

一九三○,八月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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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繆崇羣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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