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


  因爲生活問題,近一星期來V不能不加緊他的翻譯工作,再次失業的V的一家生活唯有指望此項工作的報酬費了。

  此項工作是一位同學介紹給他的,因爲是屬自己的專門學科,並且其中材料多半是從的引用過來教授學生的,所以翻譯時倒不覺十分困難。

  過於熱中從事翻譯了,對於外面時事近一星期來差不多可以說是不聞不問。他一連五六天都在家裏伏案工作沒有出去。他並沒有預料到W城的時局變得這樣快。

  V早想到上海去過他的清苦的生活,專門從事創作。他寫信問了上海的友人,友人也竭力贊成他辭掉枯燥無味的大學教授早日離開W城。

  話雖然容易說,但一想到往後一家的生活費,他就不免有點躊躇。他深恐繁華的上海城不易居。但他對上海又有一種憧憬,他深信在上海生活定能夠使他的藝術生一種變革。

  “真的要到上海去?在這W城裏都不容易搬家,何況搬到上海去呢!搬一回家多少要受一回的損失,並且此刻我也不方便走。”妻聽見他說要赴上海時就先表示反對。

  “始終有一回要到上海的,早日去不好麼?”

  “上海的房租錢怕比這裏貴得多吧,你住得起?”妻的長吁短嘆差不多成爲習慣了。

  “那末,你想一輩子住在W城麼?”

  “等到明春,由汕頭到家的路途平靜了時,你真的送我們回鄉裏去吧。”妻再嘆口氣。

  “你終日長吁短嘆,嘆得什麼好處出來麼?”V雖然苦笑着說,但看見妻的枯澀的態度也確有幾分厭意。

  “你這個人只顧目前!死後有沒有棺材你是不管的!誰能夠像你這樣地快活!”妻在冷笑。

  “在W城又沒事可做了,還不走做什麼?”V像無意識地說了這一句。

  “不說別的話,你試數數看,快夠月數了呢。”

  “由這裏到上海要不到一星期,不見得一星期內就會輕下來吧。”

  “但是等到我定了房子,安定地住下之後就不止一星期了。如果必需的物事還沒有準備時,那不苦人麼?”

  S兒坐在一把矮竹椅上,呆呆地聽了一會父母的話後,突如其來問了一句:

  “爸爸不在學校裏教書掙錢錢,到上海去也有飯飯吃麼?”

  從小受了窮的鍛鍊,變成異常Sensitive的S兒今年只四歲半,但對父親的勞苦的生活沒有一點不瞭解。他雖然在笑着說,但V的眼淚已經被他這一句涌到眼眶裏來了。

  “沒飯吃,到上海做叫化子去。”他的母親笑着對他說。

  “不——S不做叫化子!”

  “等一下妹妹又拿棍子來打媽媽了喲!”給V寵壞了的快滿三週年的T兒在歪着頭,抿着嘴罵她的母親。她每聽見父母說她的壞話或父母表示不滿時就用這一句威脅的話,幾成爲她的習慣了。現在她是不願意聽父母說他們兄妹做叫化子。她原本坐在牀沿上的,說了後就嚷着要穿鞋子下來。

  “要做的時候還由得你們不做麼!”妻又在嘆了口氣。妻的意思自己的兒女和他家的比較,不論吃的穿的都壞些,常說對不住兒女。但V都常罵她,只朝上比較,不朝下比較。他還常常叫她去看附近的貧民窟呢。

  V聽着妻子們的話,望了望壁歷:十一月十日了。他想後天是孫總理的誕辰呢,W城裏又該有一番的鬧熱吧。

  “早點吃中飯吧。吃了飯我到F先生家裏去看看,問他什麼時候能動身到上海,他的一家是要到上海去的。來得及時,和他們一路走也好。”V向妻說了後,妻往廚房裏去了。

  “爸爸抱!爸爸抱!”T兒伸出一雙手來要V抱她。嬌養慣了的T兒時常要父親陪着她,媽媽不在時定找爸爸的。

  V才把T兒抱上,老僕人吳送了一封信進來。

  “老爺,學校裏有封信來,說是重要的一封信,請在這收發簿上籤個收字。”

  吳是同住友人陳君的老僕,今年七十一歲了,每日坐在大門內看守門戶。V住的兩間房子是向陳家分租來的。

  V拆開那封信一看,知道是教授會定當天下午在第一院開會討論維持校務的辦法。V想當局已經對學校聲明不能再負經費的責任了,又鬧了這麼一個大風潮。校長L也跑了;教授有什麼能力,能夠討論得出什麼結果來。V當時想不出席。但過了一會又想在家裏伏處了幾天沒有出去,今天下午出去走動走動也好。F也定出席的,不必到他家裏去了,就到會場上去碰他吧。

  V哄着T兒叫她坐在一張藤椅上,S兒還坐在矮竹椅上玩六面畫。

  “爸爸,把貓翻過來就是狗啊?”S兒在撈着嘴歡呼他的破天荒發見。

  “哪裏?給我看!”T兒忙由藤椅跳下來!走近她哥哥旁邊,伸出手來抓了幾顆六面畫。

  “討厭的T兒!又把我的狗狗攪亂了!”S帶哭音的說,一面和T兒爭。弄得T兒又哭了。經V苦心地調解了一會。兩兄妹才平復下去。不一刻,他們的母親也端了飯菜出來了,他們才跑出堂屋裏去。

  他們小兄妹出去後,V在整疊他的譯稿。原本的“巖與礦”只剩七八頁了,且着七八頁裏面還有許多插圖,真的要譯的文字實在沒有好多了。V想明天總可以把它譯完吧。


  由V的家到大學第一院本有不少的路,平時他是坐洋車到學校去的,近一個月來,因爲生活困難,他只好安步以當車了。

  教授會是定午後一時開的,但等到二時半還不足法定人數。一直等到三點鐘才湊足二十個人,夠三分之一了,於是大衆要求主席宣佈開會。

  二十個書呆子圍着一張長臺站了起來,主席把總理遺囑背唸了後,大衆再臉色蒼白地坐下去,張開口癡望着主席報告,V坐在長臺的一隅,在猜想他們臉色蒼白的原因。V曾聽過一個學生的報告,前早期風潮起時,一位數學教授的額皮給學生用茶杯打傷了,流了好些血。V想他們的臉色蒼白大概是怕挨學生的打吧。

  ——不對,不對!他們怕捱打,就不出席了。他們臉色蒼白恐怕完全是因爲生活問題不得解決吧。

  V旁聽了一會,才知道時局緊張起來了。綜合他們的議論看來,快則今夜,遲則明天,W城的治安怕就要有點危險。

  “那末,我們明天全體向當局索薪去。”討論到經濟問題時,一位熱心教授站起來主張到財政當局家裏去坐索。

  “不行,不行。現在軍事吃緊的時候,他們管不到教育,莫去惹他們笑我們是書呆子,且捱過這兩天看看時局再算。”又有一位教授起來反對索薪。

  V也是不贊成索薪的一個。他旁聽了大半天把頭腦聽得暈痛起來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他只望主席快點宣佈散會,好回家去。果然主席站了起來,V當他是宣佈散會。誰都沒有預料到在這黃昏時分還有兩三個學生代表來向教授會作長篇的報告。學生代表共三個,二男一女,V就注意那個女學生,覺得她的姿態很不錯,因是不轉睛地飽看了一會,覺得愈看愈好。當這瞬間他便聯想到家裏的病弱的妻,心思異常地不快。V胡思亂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到底還有點封建思想,因爲這種封建思想,阻害了自己的很自然的情戀的活動不少。

  兩個男的學生代表的報告完全了。V覺得學生代表的議論也和教授們一樣的迂腐,他也聽得腦殼快要脹裂般的痛得厲害。他還在希望能夠聽那女的學生代表的報告,但終於失望了。V覺得近代的女性還不能說是完全解放的,她們還是和從前一樣地信賴男性,一切執行權還是讓給男性;這決不是根本解放女性的表現。

  V看見那位女學生有幾分可愛,很想聽聽她的說話。現在他失望了,又看見外面天氣愈黑了,他便站了起來走到衣架前把自己的舊黑的氈帽取下,輕輕地偷出會場外來了。他站在會場門首的扶欄前,向空中行了一個深深的呼吸,但腦殼還是一樣的沉痛。他懶懶地踱下樓來。

  ——像我這樣深的腦病,不久就患腦溢血癥而死吧。你還發什麼迷夢!單就你的服裝而論就不能引女性對你發生戀愛!進行戀愛時,衣服的漂亮還是第一個條件呢。你看哪一個女學生不喜歡漂亮的裝束呢?

  V昏沉沉地無意識地走出校門首來了。他想這回的車子錢不能省了。自己像大病要來臨了般的。他和一車伕議了一會車價,才坐一架洋車到家裏來。

  沿途他看見街路上擠了不少的傷兵,也看見許多軍官家眷搬行李出城,有好多間店都早把店門關上了。街路上的秩序很混亂。V不免驚慌起來。

  ——糟了,糟了。時局真的變了!這不是像去年革命軍將要到時一樣的情形麼?再圍一次城時,我們一家就非活活地餓死不可了!現在只望今晚上平平安安地不發生什麼變故,明天送他們母子過江到法帝國主義的租界裏一個朋友家裏躲幾天吧。

  V後悔不該拒絕了一個學生的勸告。這位學生姓H,在特別區辦事。前三四天H到V家裏來,告訴他,W城的時局不久就要發生變化,怕住在W城危險,勸V一家搬到日本租界上去,並且有現成的房子,即H的友人住的房子樓上空着。

  “託庇於日本帝國主義之下麼?”V苦笑着說。他想,住法租界還可以麻胡一點,住日本租界就有點難堪了。因爲V前在某部裏做編譯工作時認識了幾個日本記者,他們都住在日本租界裏,V從前對他們講了好些大話,吹了好些牛皮。此刻若躲到日本租界上去,遇見他們時,那就太醜了,這是他不情願住日本租界的最大理由。

  ——生命要緊,財產沒有什麼,幾箱書籍,幾件破舊的衣服讓他們搶了去也算了。但是那一百塊的銀洋怎麼樣處置呢?那是這個月一家生活費。被搶了去時,翻譯工作又還沒有成功,那非餓不可了。革命軍是不會傷人的。洋錢呢,就難保他們不要!V在車子上想來想去,結局還是這一百元現洋的保藏問題,V想早該花二十五元去分租日本租界的房樓,可以保存七十餘元,也可以保存幾件衣服,至少,小孩子們的衣服是該保存的。

  V又想法國租界的同鄉家裏本來也可以去躲幾天,不過去年政變時V曾向他商談過,被拒絕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再說;並且他們家裏的人多,寄住在他那邊終是不方便;但到萬不得已也只好送家小到法租界去。

  天氣愈黑了,電燈還沒有亮。寒風一陣陣地由江面吹進街路里來,跟着就揚一陣塵灰。江面上的大小汽船的汽笛不住地嗚嗚地悲號。V想,大概是運傷兵回來的吧。

  V回到家門首了。他看見老吳跟着一個挑炭的由街巷的那一頭進來。

  “老爺回來了麼?太太叫我去買炭呢。炭漲了價,昨天賣一元一角的,今天要一元三角了。”

  “好的,好的。”V像沒有聽見老吳的話,急急地向裏面走。因爲他看見街路里的無秩序的傷兵愈來愈多了,心裏十二分的害怕。

  V走進堂屋裏,看見黑昧昧地沒有聲息。他待要進房裏去,忽然聽見S兒的悲楚的聲音:

  “爸爸!”

  V忙翻過頭來,看見S兒蜷臥在後隅的一把藤椅子上。

  “你怎麼一個人睡在這裏?媽媽呢?”

  “媽媽燒飯去了。我不舒服,想睡覺。”S兒說了後又把眼睛閉上。

  “要睡到後房裏去。這裏有風。”V忙把S兒抱起來。看他的嘴脣枯燥,裂了一條縫,還有點血痕。

  V抱着S兒回到房來時,電燈已經亮了,他看見T兒早睡下去了。V把S兒剛纔的情形告訴妻,妻才說S兒兩天不通便了。

  “時局這樣的不好,小孩子們再發病,真不得了。”妻還是依她的老習慣在嘆氣。

  據往日的經驗,小孩子們不通便時就要買水果給他們吃,V忙叫了老吳來,V還沒有吩咐他上街去買水果,他先開了口。

  “下頭怕是停了戰了,昨天前天開往下游的兵都回來了。此刻滿街都是兵了。不曉得什麼一回事,他們說怕時局不很平靜,什麼事物都漲了價,米,炭,洋油。老爺,怕明後天買不到食物,要準備點才妥當。像去年關起城來,那就不得了。”

  “米,炭,油都買了。你只去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準備着。”V高聲地向老吳說。

  “是的,我去叫挑米的來。”老吳拈着他的頷須連連點首。V的小表弟J站在旁咕蘇咕蘇地暗笑。

  “小孩子不懂事,這有什麼好笑呢?”老吳怒視着J。

  “不是叫挑米的叫挑水的!”V再向老吳高聲地喊。

  “老爺說什麼事啊?”老吳歪了一歪頭,把左耳傾向着V。J笑出聲來了。

  “叫挑水的多挑幾擔水來!”

  “啊!那是的!當然要叫他挑來。”老吳話還沒有說完就想轉身走了。

  “老吳,不忙,叫了挑水的,你去替我買一個柚子回來。”V再高聲地說。

  “買油?什麼油?洋油還是麻油?”

  J又開始笑了。

  “有什麼好笑!”老吳再叱J。

  “買水果柚子!不是油!”V再高聲地說。睡在牀裏的T兒給他們鬧醒了。

  “文丹,是不是?”

  V點了點頭,把錢交給了老吳後走進牀前來抱T兒了。


  吃過了晚飯。S兒和T兒都洗過了臉腳,上牀上去玩六面畫了。S兒好像患腸加答兒,不很高興,和他的妹妹玩了一會就說要睡。他的母親就替他解除了衣服,讓他枕在一個薄棉枕上臥下去了。

  “今晚上怕有點危險。比較值錢的衣裳裝進一個箱子裏,藏到樓上去吧。”V叫妻清理行李。

  “是的,陳太太的幾隻皮箱都擡上樓去了。那百多塊洋錢怎麼樣呢?也一起的放進箱裏藏到樓上去麼?”妻問V。

  “現洋恐怕不妥當吧,要另外想法子藏起。”V低聲地說,因爲隔壁就是僱的媽子的臥室。

  “那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妻蹙着眉端說。

  “低聲些,怕給人聽見了。”V說了後沉思了一忽,“埋進院子裏的大樹頭下去不好麼?那邊本來堆着許多枯葉的,埋好了後就用枯葉遮蓋在上面,一定看不出來。”

  “不妥,老吳在前頭住,J又是多嘴的,也隔我們房間遠了,照顧不到,怕有失……”

  S兒望着父母在低聲地商談,也像有點知道,在枕上不住地呻吟。

  “S,你知道爸和媽商量什麼事麼,媽媽明天帶你到江邊看馬車,汽車喲。”S頂喜歡馬車,汽車,時常要求V帶他坐馬車汽午去。他的母親怕他害怕,忙這樣的安慰他。

  “妹妹也要去!”T兒聽見過江去,禁不住歡呼起來。

  “是不是到富貴館去,爸爸?”S問他的父親。去年因爲兵亂,V曾帶他們到租界上的旅館住了幾天,這個印象大約是在S兒的腦裏還很深刻。V禁不住回想起去年正當S兒病後逃難的慘狀來了。

  “爲什麼要到富貴館去呢?”他的母親笑着問他。“不到富貴館去!過江去玩的。”母親再哄着他。

  “不是的!我曉得!走兵荒呢!”S兒說了後不再望他的父母,他只仰視着帳頂,像在微微地嘆氣,又像在忍吞他的涎沫。這麼小的年紀總是這樣Sensitive的。V忙湊近他的枕畔去安慰他。

  “S,不要害怕,爸爸在這裏。”

  “兵兵要進來搶錢錢怎麼樣呢?爸爸又打不贏他!”S兒帶哭音的說。

  “東西都藏起來,兵兵進來也找不着,不會搶了去。你乖乖地睡吧。睡到天亮就沒有事了。”此刻他的母親走過來哄他睡。

  “妹妹不怕兵兵。兵兵來了,拿棍棍來打死他。是不是,媽媽?”T兒到底歲數小些,不知道兵的厲害。

  “是的、是的。妹妹也早點睡。”母親笑着答應她。

  約過了一個鐘頭,妻把比較必要的衣服檢清楚了。一口大皮箱裏裝的V的一件舊皮袍子,妻的一件華絲葛棉襖,一件絨氈,小孩們的兩件棉長襖和幾件絨衣。這幾件衣服早把一口皮箱裝滿了。

  “你的一件外套怎麼樣。又放不下去了。雖然不值什麼錢,但丟了又可惜。後來要新置一件就花錢了。”

  “算了,算了,總得留些東西給他們搶。他們進來了時,若空空如也搶不到什麼東西,就會曉得都把它藏起來了,會更吃虧也說不定。”

  “……”妻愁容滿面,無意識地點了點頭。

  “時候不早了,鎖起來叫他們送到火廚樓上去吧。”

  “這裏還有點空,我那條裙和小孩子們現在穿不着的鞋襪索性裝進去吧。丟了可惜!”妻苦笑着說了後又嘆了口氣,又像有幾分不好意思。

  老吳和J把皮箱送上後樓去了。S兒和T兒也先後睡了去了。V和妻只等隔壁房裏的章媽睡了後就好處置現銀了。

  看看時表,快響十二點了。

  “章媽!”妻試叫叫隔壁裏的婆媽,看她睡了沒有。

  隔壁房裏沒行什麼聲息。

  “大概睡了吧,十二點鐘了,還不睡!”

  “這個東西藏到什麼地方去呢。”妻箍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問他。

  “還不是院子裏的大樹頭下穩當些。”

  “我看,還是就埋在這窗前的天井裏去吧。院子裏隔遠了,照顧不來。給他們知道了挖了去就糟了。”

  “這天井裏的磚頭挖得動麼?”V低聲地問。

  “鬆得很,用挖鋤或火鉗得起來。”

  “你試過了麼?”

  “……”妻點了點頭。

  V這時候暗暗地佩服妻的聰明和細心。

  “那末,就快點動手。”

  “等我到火廚裏去拿炭鋤和火鉗來。”妻輕步地摸着門牆走進廚房裏去了。

  不一會,她隻手拿一把挖鋤,隻手提一把火鉗回到房裏來。她把這些傢伙放下一邊後,從衣櫥裏取出幾個小紙包和一個小布包來。

  “這包只有二十元,合共一百二十元。”

  “還有一百二十元!”據V的約略計算,存款只有百元左右。現在聽妻說還有一百二十元,真是喜出望外。

  “這一包是什麼?”V問妻。

  “小孩子的頸鍊和我的兩個……”妻說着伸出指頭給V看,妻的指上的金指環已經不見了。

  V提着挖鋤和火鉗先走出,妻點着一根蠟燭跟了來。V蹲在天井裏,妻舉着蠟燭站在一邊望他挖土。費了點多鐘工夫,纔在兩塊滿生了青苔的磚下挖開了一個六七寸的空穴。他把幾包金和銀堆進這空穴裏去,把碎石和泥土敷上,然後再把那兩塊磚頭照原來的位置蓋上去。妻又去取了一個糞鬥和一把筱帚過來,把多出來的碎石和泥土掃得乾乾淨淨。“真好,看不出一點痕跡來。”妻一面掃一面誇讚自己的工作。

  “不見得吧。磚縫裏的泥巴總有點不一樣。”

  “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再灑些水去看怎麼樣。灑些水去後怕更不容易看出來。”

  “讓我撒一泡尿去不好麼?”V端着糞鬥笑向妻說。

  “啐!還不把那些泥巴快送到院子裏去?不早了,洗乾淨了手腳好歇息去了。”妻忍着笑回答他。

  V由院子走進來時,妻還在洗挖鋤和火鉗柄上的泥巴。

  “爲什麼?”

  “不洗乾淨,他們會知道的。”

  他倆把一切收拾好了後才一同洗手。V的腳跟上也塗了好些泥巴,妻再倒了些熱水給他洗腳。

  “章媽!”妻再試叫了叫睡在隔壁房裏的媽子,但還是不見回答。妻的臉上現出一種安心的顏色。

  “黑夜裏看不清楚,明天一早他們還沒有起牀時就要先起來看有沒有痕跡。磚面的泥土也怕有沒有掃乾淨的。”V再叫妻注意。

  “不要緊吧,我們整天的守着怕什麼。只求兵來搶時,找不着就好了。”

  “媽子們不會引流氓地痞進來槍麼?”

  “那怎麼了!”妻着急起來了。

  “算了喲!過了這一夜,明天再看情形吧。今夜大概可以平安過去了。已經過了一點鐘了,還沒有聽見槍聲呢。”說了後打了一個呵欠。妻在什麼時候才睡着,他不曉得了。


  天還沒有亮,V就醒來了。他並不是爲埋在天井裏的洋錢擔心,實在是爲時局擔心。他深恐時局變化得激烈,W城的秩序不能維持時,妻子們要受驚恐,受痛苦。並且S兒又有點不好。妻說,S兒的掌心和膝部微微地發熱。他想,體溫再增高時,想逃過江去避難了。

  V正在翻來覆去思索,忽然聽見窗外有人的足音,他忙揭開帳門,視線透過玻璃窗扉望了一望,他駭了一跳,他發見了章媽站在窗前的檐階上癡望着天井裏。

  ——糟了,糟了!我們的祕密給她曉得了。今夜裏我們睡着了後她走來挖了去怎麼樣呢!他知道這個祕密工作完全失敗了。他咳了咳。章媽聽見他醒來了,兩隻小足擡着她的胖體飛跑向裏面去了。

  妻聽見V起來了也跟着起來,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便把剛纔所發現的告訴妻了後就出來檢視昨夜裏做的祕密工作。果然,他看見還有好些泥土沒有掃乾淨;他想,一場辛苦完全失敗了。

  “丟醜也算了,還是託庇法帝國主義的穩當些,決意送到巴黎街上先生的家裏吧。”V向妻說。

  “做中國的小百姓真冤枉可憐!”

  V決意把昨夜埋進去的東西再取出來寄放到法租界的同鄉L家裏去,他忙叫了J來,幫着把五包現洋,一包金器挖了出來。

  吃過了早餐,恰好F來了。他也提着一包洋錢,說要送到日本租界的友人家裏去。V更決心過江到法國租界去。

  V和F坐在一隻小筏子上,到江心裏來了。寒風從東北吹來,黃色的濁流迎風擊起滿江面的蜷波,艇身不時向一邊傾動,V有點害怕。

  幾隻大洋船由下面駛上來,滿載着穿灰衣軍服的兵士。汽笛嗚嗚地此呼彼應。太陽隱進灰白色的一重密雲裏去了,回頭望望蒼灰色的W城全給一種哀愁暗澹的氛圍氣封鎖着。

  不時聽見槍聲,V望見沿江岸密佈着的兵士,心裏着實擔憂。

  ——萬一今天不得回W城,妻子困在城裏時怎麼樣好呢?V很失悔不該爲這幾塊錢在這樣緊急的時候離開妻子。

  “W城這次怕難倖免了。要被搶兩次,退去的光顧一次,進來的光顧一次;這是有定規的。”F笑着和V說。

  “進來的要受人民的歡迎,哪裏還會搶的!”

  “你看嗎!”F鼻笑了一響不再說了。

  “我們都是參加過革命工作的人,現在又挾款到帝國主義的租界上去,以後給人家曉得了,真難爲情。”V苦笑着說。

  “言行不一致的不僅我們啊!追隨總理數十年的革命領袖——我們對他希望很大的X先生都是前話不對後話的不能始終一貫!我們小人物還怕什麼!以後朋友們曉得了要笑我們時,我們只說以後不再幹就好了,‘勇於改過’就好了。”F說了後哈哈地大笑。

  “真的,整個的三民主義不知給他們革命領袖,革命軍人解釋成什麼主義了。他們把民族主義解釋成部落主義,把民權主義解釋成軍國主義,把民生主義解釋成……這倒難找一個適當的主義來形容。”F淺笑着凝想了一忽,“是的,它們把它解釋成長江輪船主義了。”F說了後又哈哈大笑。

  “何解呢?”V笑着問。

  “本來不十分確切,不過形容其階級差別的成見太深罷了。特等有特等的待遇,官艙有官艙的待遇,房艙統艙又有房艙統艙的待遇。”

  “我還不十分懂你的意思。”

  “他們革命領袖和軍人們以爲只有他們該享最優的物質生活,餘剩的洋錢都一大批一大批地送到租界上帝國主義的銀行裏去。有些怕人說的就送到國家——如倫敦,紐約——的帝國主義銀行裏去,其實他們一輩子用不到這些錢,只送給帝國主義者作資本,加緊它的經濟侵略罷了。”說了後還舉了幾個實例給V聽。

  “我覺得沒有一點稀奇,這是很平常的事。你才從國外回來,所以有這種書呆子的論調。其實他們總比軍閥好些。他們總算有所主張——有革命的主張的。”

  “是的。他們是有所主張的。他們說要把人民的生活改良,他的理想——或許說是夢想——是使沒有飯吃的人吃一碗稀飯,原吃一碗稀飯的人改吃一碗乾飯,原吃一碗乾飯的人加吃半碗乾飯。但夢想終於是個夢想。只有他們住洋房子娶姨太大的理想倒實現了。”

  “革命軍人的勇敢倒可使人佩服,不過革命領袖太無聊了,終日跟在軍人的屁股後頭跑。在這邊創設一個會,過了兩天不負責任了跑到那邊又提倡一個會,到後來又對人說他不贊成了。結局對雙方失信!你看多無聊?現在又要去跟第三個軍人的屁股了。這樣亂糟糟的局面,其咎不在軍人,完全是由這種騙子式的政客挑唆出來的。他叫我們信仰他的青年站在這一邊,但他老人家卻滾到那一邊去了。我們青年希望他指示革命途徑的結果只有彷徨,找不到出路了。”V嘆了嘆氣。

  “這樣的‘勇於改過’畢竟是‘無恥’! ”F也跟着嘆了嘆氣。

  小筏子蕩近碼頭邊來了。


  V由漢口回來,看見W城的形勢更加緊急了。回到家裏看見兩個學生在等着他,力勸他的夫人要帶小孩子們到租界上去躲一躲,免得坐困在城裏受驚恐。V原來也想帶她們過江去的,因爲妻有身孕了,S兒和T兒還要人抱着走,兼之有幾件小行李不能不隨身帶去,V一個人實在招呼不來。他只和F約到了緊急的時候就到F家裏去躲一二天;再緊急時就進外國人的病院。因爲F住的T街是沒有逃路的,靠城的東北角的一條小街道,潰兵決不會跑到那邊上。T街附近就有教堂,也有外國人的病院。

  現在這兩個學生來了,V很感激他們的熱情;於是變更了計劃,決意和他們護送家小到租界上去。租界終比中國街道安全。V想,這並不是帝國主義對中國人保護得力,這完全是中國兵的紀律太壞了。他聽見到一處搶一處的某軍和某軍,就十二分的害怕。

  V送妻到租界上去後,自己再搭小筏子去W城。近黃昏時分了,筏子盪到江心時,槍聲滿江面了。V到這時候卻一點不驚恐了。他還覺得筏子走快了些,沒有充分地觀察敗兵沿江拉筏子的情形。V想象今夜裏的江面情形大概可以用“宵濟終夜有聲”一句來形容吧。

  “先生們!我的小船不靠H門了!”筏夫向V和共搭筏子的客人們請願。

  “你就揀你方便的碼頭靠岸吧,”V回答他。

  V在下面的一塊泥灘上登了岸,沿着江南岸上,他是要進H門的。過了幾條齷齪暗黑的街道,他看見由下游敗退下來的兵士像蛆蟲般的擠擁着。到了P碼頭了。近P碼頭的城角本拆毀了一處——大概這是P省建設廳一年來的成績吧——, V想,不要再進H門吧,就從這裏進去吧。但他看見這條進路口上也站着幾個荷槍的兵士,他有點害怕,躊躇了一會才走上前去。果然那幾個兵士持着槍來攔阻他。

  “往哪裏去!? ”操湘音的灰衣大漢喝問他。

  “回家去的。”V戰戰兢兢地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你住哪一塊?”兵士再高聲地問他。

  “就在這裏面的K坊巷。”

  一個兵士在V的身上摸索了一回,才讓V進去。

  進了城後,他想X軍的軍紀還不錯,他們搜身的時候沒有把自己袋子裏的兩塊現大洋光復了去。

  這晚上V一個人睡在家裏,心地異常平靜的聽了幾個鐘頭的槍聲和炸彈聲,但他沒有一點憂慮,因爲妻子已經到了安全的地界裏,在這W城中的家空無一物,徒有四壁了。

  V起來時。紅日滿窗了,章媽進來打洗臉水給他洗漱。

  “昨夜裏放槍放得厲害呀,嚇得我一晚上睡不着。”

  “怎麼不見有潰兵進來搶呢。”V說了後又後悔。他想,人類總是這樣自私自利的。

  “還不是搶了幾家店子!不過沒有搶到這裏來罷了。”

  不一會,老吳也進來報告消息。

  “兵退了。兵全退了。只有一兩個兵士守城門了。像劉備取成都。各家店門首都掛起歡迎的紅旗了呢。哈!哈!哈!”

  V洗漱了後,匆匆地吃了兩小碗稀飯就由後門出來打算到T街去看F一家人,因爲昨夜黃昏時分F還打發一個人送了封信來叫V快送家小到他家裏去躲幾天,並且說今晚上定聽得大炮聲呢。

  V出來先到黃鶴樓前的城牆上望了望H門前出入的人們,他知道平民可以行動自由了,只有由江那邊來的兵士或形跡可疑的纔要受檢查。V忙由城牆下來走進H門大街裏來。他看見各家店門首都懸着黨國旗,還有幾面用紅紙做的歡迎旗在空中飄動。V想,又是一番新世界了,他走了一會,忽然看見一間公共廁所,他就想撒溺了。他向前後左右望了一望,沒有認識的人,他就走進廁所裏來。走進來後,他才失悔不該進來,因爲幾個毛坑都給人盤踞住了,他們都像新得勢的軍閥佔據着地盤般的滿面驕氣和臭氣。V待轉身,忽然有一個人站來打算讓地盤給他。他想,中國的乾淨土都給軍閥們佔據完了,只有這一小塊非乾淨土,我可聊把它佔領佔領,撒一泡尿進去吧。V一面扯褲腰,一面望給一班無智識階級鬼畫葫蘆地塗滿了的牆壁,他發見了一聯反革命的文章了。

  那聯文字是,“革命不能成功,同志仍須努力。”V想,這決不是無智識階級的人寫的了,是個很有智識並且很頑固的人寫的吧。他當時斷定這聯文字定是歲數在五十以上的人寫的,因爲這些老年人雖有點智識但決不願意讓年輕人在革命道上先跑。他罵先跑得快的青年,“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他們的意思是,革命是應當由幾個老同志引導的,革命只是他們老者專幹的職業。中國人到底不能革命,因爲“依老賣老”和“尊老”的封建習慣不能完全打破!V想,老者長者在毛廁裏撥的這聯文章完全是批評他們自己了。這種反革命的文字,公安局是有嚴禁及檢查的責任。但是斯斯文文的巡警哪肯走進這樣臭而且髒的廁所裏來行他的職權呢。

  V到F家裏後,就把途中所聞所見一一的告訴F。

  “不錯,中國人的國民性是尊老祟古的。你看那有名的革命領袖先由東而西,再由西而東,再由東而西,最後由西而南,近又由南而東,到處受歡迎,到處講演;但他自己沒有半點主見,前話不對後話;革命青年猶奉之若神明,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麼!? ”

  “是的,現在割據的局面完全變成功了。一年來的革命到今天才成功!以後我們可以安居樂業長享太平了吧。”

  “……”F沉着臉不說話,但表示出一種看不起V的顏色來。

  V在F家坐了一忽,和F一路出來在街上轉了一轉,看見滿街都貼着“歡迎得勝軍”的標語了。

  “不錯,‘歡迎得勝軍’真是千古不變的公理!”

  “大概總有半年的太平可享了吧。”

  “有兩三個月的太平,我就很滿足了。不單是我個人,一般的人民都總這樣想吧。”

  “我要到租界上接妻子回來享這短期間的太平了。明天再見!”

  V在一個十字路口向F脫帽告別,F微笑向他點首,像笑他卑怯,又像嘲笑他過於自私自利。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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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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