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和死

  今年秋天多雨,街上看見賣菊花者,就出十元買兩盆,放在書室後把它忘去了。

  一個半天,天晴了一刻,看見一半青天,再看見有些菊花,忽地想着葬一個偉人,因爲葬他之日,天晴而又菊花香,我不能把他忘去。

  老作家在死的牀上,只有想着很多怨恨,在他的回想的走馬燈裏,有毒矢似的攻擊,有青年們的反齧,有智慧人的陰謀,有退避不了的苦悶。

  老作家也能想到很多傲然的文章,用美麗的字體寫在一格一格里,美麗的半古半新文章寫着沒有普遍的美,沒有普遍的美,沒有普遍的愛,老作家想到把它丟入字紙簍中,他也想到這許多稿紙要給很多很多老鼠來反齧它。

  老作家也想到他的美好的一時,不過也同時夢見嘲笑的針刺。老作家想到他的文章被剽竊,給人賺着稿費,想不到中學生也會把他的文章抄一抄算得到分數。

  這也是人老就多悔恨的證據。

  死神在嗤笑,他在說,你多知些文章有什麼用處,我一到,那麼什麼都沒有了。死神在說,你們要有死期,死期錯,人再不能美,死期錯,恥辱愈多。

  老作家知道死期了,他就立壽器,大都開始寫他的少年,或做自傳,或做全集。來不及立壽器,如有慈悲朋友,就築廣大墓域,不然,就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人多活最可恥,假如年輕自傲,能像許多自知美麗的女子,對別人,笑一笑,搖一搖頭,神氣,得法,拒絕,能像明星的每天撕去十張請帖,教授每學期不理三張聘書,可是他們終不會把鈔票投入火爐。可是年老就不是,他們要吞氣,忍耐留心,耐心受年輕人說一句“老頭兒”。

  給老作家安靜些罷,對死神說,你慢些來,給老作家多曬一些太陽罷,他們的預備如果已好,就來接你,替你握手,替你和好。

  老作家在讀書室,有他的女友,女友愛他的浪漫,女友換衣服,今天紅的,明天綠的。

  老作家在他的靠椅上,死了,女友發現他,叫他,他還輕輕地動動嘴,似乎強作微笑,女友哭了,等到有人來,她去敷粉畫脣膏。

  有一天,老作家聽見墓上有落葉之聲,他想,十一月到了麼?他聽見墓上咽嗚聲過去,他想有新的墓要產生了。

  老作家的頭上有兩滴水滴下來,他曉得這兩天秋雨不住,老作家想,自己的排骨上數條蛆蟲因爲天氣忽冷,沒有成蒼蠅而死了,還有自己排骨上有些襯衣的破片還纏着,現在就連那個忠實的女祕書都不來替他清理換一條衣服,他女祕書一定在別的佩有文化勳章的文學家胸前,他覺得背骨上要嘔吐。

  他想自己的散亂的骨殖,只有他的胸膛還美滿地成一隻籠子,恨沒有少女肯棲在這裏,老作家覺得有些冷了,他想,沒有人替他蓋些棉被,沒有人抱他溫他的腳,他想,他不可以動一動,如果動,棺木一坍,自己墓上的蓋石馬上會把他的胸膛壓成粉碎。

  作家誦詩,想不出那是海涅是什麼,想查一查,他就想到許多人把他的書籍都分去了,分取去後,有些女子不懂德文,把它插在書櫥做裝飾品。他恨墓中的不自由,可是有誰可以來過問一次,送他一封信一本書呢?老作家伸一伸腳,縮一縮腳,許多土壤窸窣地落下來,棺木的腐朽的粉也落下來,他想要閉目困一歇,可是他的眼窩不能開閉,春天到了的樣子,因爲他的腰骨覺得有些暖了。他覺得墓上有人,墓上有個少女,素不認識,少女坐在石階上,少女在哭。他想,那不行,要去問一問,他推開他的左右棺木,土壤石頭全部覆蓋上來,他的排骨,和他的骨殖,全部粉碎了。

  墓上三隻小鳥,覺得地上有些震動,相互呼了一聲,飛到樹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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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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