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如梦,思念无声

  濛濛水雾隐去了群山的轮廓,若隐若见间只闻淙淙水声。

  家乡的小镇依山傍水,集市的喧嚣中聚着山水的清灵之气,似烟尘间一点苍翠倏尔沁入心脾。家乡于我而言,虽已远游却不曾有半分生疏。

  长年工作生活在其它的城市,偶尔回乡也是来去匆匆。此时正逢年节,同学群中发出了邀请,定于今晚在枫林阁聚会。

  枫林阁是当地规格最高的酒店,掩身在一家公园旁,水榭游廊,雕梁画栋,门前一片荷花池,花开时节镜面无波,水佩风裳摇曳生姿。

  发出邀请的是初中同学群,记忆遥远到逐渐模糊。

  初中时我有两位特别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位叫做梅。梅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型女子,眉目清秀,寡言少语,多数时候安静地坐在角落,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种性格与身世有关,她年幼时父母离异,母亲远走他乡,父亲把她寄放在姑妈家后,长年在外务工。

  初中时她住校,跟同龄人相比,她内敛沉静,学习用功,生活俭朴,仿佛一尊能淡化一切需求的雕像。深秋时节我已换上冬装,把北风挡在温软的棉服之外,她却还是一身初秋时节的装扮。

  由于我俩同桌,她又是个温软的性子,非常好相处,我们很是投缘。回到家,我忍不住叽叽喳喳说些校内趣闻,顺带叹道她怎么就不怕冷呢?周末她曾随我来家做客,母亲知道她的身世与处境。

  第二天早晨母亲拿出一件毛衣和一件棉服,让我带给梅。我虽略感意外,但是心里很高兴,当作姊妹一样的装扮也很好。

  岂料一向温顺的梅坚辞不受,再三推让后,她不得不说了句“怕姑妈知道了不高兴。”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姑妈是你的亲人,别人待你好,不是应该高兴吗?”

  母亲听到并没太意外,只是叹了口气,说寄人篱下的孩子比较敏感,怕姑妈挑理也是正常的。

  初中毕业后,成绩优秀的梅不再升学,选择回村务农。惊讶、惋惜之后,我们无言的作别,这是现实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无论沿途风景是否自己想要的,却已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随后我给她写信,回过两次后再无音信,而我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笑渐不闻声渐悄,仿佛那个安静内敛的女孩不曾真实地出现在我的身旁。少年不识愁滋味,单纯懵懂间岁月已成往昔。

  另一位好友名叫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人如其名,仿佛一道绚丽的彩虹映入人的眼帘。她活泼开朗,待人友善,婴儿肥的小脸总是挂着微笑。我们因为住得近,上下学经常结伴同行。

  爱笑的她心灵手巧,枯叶做书签,易拉罐做花瓶,彩纸折千纸鹤,小女生的巧思妙想不断,加上活泼可爱的个性,让她成为女生群中最受欢迎的人。

  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工作繁忙但受人尊重。虹读书努力上进,立誓将来也要做一名医生。

  大学毕业后,虹如愿以偿做了儿科医生,可以想见她盈盈的笑意带给患儿的温暖。随后结婚生女,生活得平静安然。

  就象一场排演许久的舞台剧终于拉开帷幕,精彩剧情正要上演,岂料锣鼓突然错了点位,使节奏变得仓促而突兀。

  虹病了,肺部疾病,很严重。大家在群里发信息问候,关注着她的动向。偶尔,她会温柔的回应,说是好多了,在外地治疗,再过一阵就回家。

  我很想单独发信息问候一下,数次打完草稿又删除。因为一个人的坚强总是有限度的吧,在群中回应大家,应该已是尽了最大的气力克制情绪。年轻如她,热爱生活如她,有着年幼女儿年迈父母如她,怎么能真正云淡风轻面对恶疾,不过是坚忍不发罢了。

  不过一两年的时间,虹去世的消息传来。大家在群里凭吊,生活在附近的同学去她家里慰问。但是这种伤痛如何能够抚平,只有待岁月慢慢冲淡印迹之后深埋心底。

  之后,我把群消息设置成免打扰,不再翻看信息。数次准备退群,却又终于没有忍心。

  知道这次聚会,源于路上偶遇同学苏。苏当年个子矮小身材瘦弱,说话细声慢气略带羞涩,在男孩子堆里很是不起眼。如今却已是小有所成的矿业老板,虽然身材还是不高,但腰围肩围显然增厚了几圈,壮实了不少,不变的是那双弯弯的笑眼。

  “这不是茹吗?我们的班花,多年不见,瘦多了!”苏热情的招呼着。二十多年不见,我一时有些恍惚。

  “听说你常年在外,难得回来,正好同学们聚会,我组织的,一定要来啊!”

  苏似青涩的花苞完全绽放,成熟而热烈,让我不禁好奇岁月的神功,究竟会将同学们雕琢成什么模样,感慨一番后答应一定赴约。

  明月高悬华灯初上,绕过金璧辉煌的大厅,在一间光线柔和布置清雅的房间,同学们陆续入场,寒暄之声不绝于耳。

  “茹,你还是这么苗条,比当年还瘦,啧啧”,蓉热情地拉着我的手重重地摇了摇。

  蓉是我们班最具男孩子气的女生,当年霸气地宣称我是唯一的班花,中途转学来的瑾再美也不能悍动我第一的位置,实在不行就排第二。想起当年幼稚的举动,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瑾是个冷美人,有些异域风,我当年是真心实意欣赏她的美。如今的瑾保养得当,穿戴考究,俨然一派贵妇风范。我们微笑着打过招呼,各自坐在了相熟的同学身旁,静待东道主的开场白。

  随着一位穿深色大衣的男士进场,我发现许多同学站了起来。他面色沉静但是温和,微笑着与大家点头致意,笑容温暖且包容,这熟悉的感觉让我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春,我们的老班长。

  春入学稍晚,比同学们普遍大着两三岁。就象一位真的老大哥,带领管束着一群毛头小伙小丫头。

  春被簇拥着坐在了主位,落坐的瞬间我似乎看见他跛了一下。当年的春为了管束这群懵懂少年,少不了端起小大人的模样,想起他挺直的腰板,端方的步子,忍不住莞尔。

  如今的春身上隐隐透出一丝官方的威仪,带着历练后的成熟稳重。

  蓉悄悄探过头来,对我轻声说:“是不是看出春走路有异样?”

  “啊?”我吃惊地盯着她,“怎么回事?”

  温文尔雅的春考了警校,毕业后做了警察,一次执行追捕任务时受了伤,腿落下了残疾。也因此立功受奖,现在已是派出所副所长。

  春当年文科突出,我们以为他会走文学路线,成为一位作家。一时间没有跟上弃笔从戎的跳转节奏。其实,当年的春就体现出自律且有担当的个性,很适合为官一方,造福民众。

  跟春相比,当年的峰更符合军人或是警察形象。峰是我们的文体委员,个子高挑,四肢修长,体育竞技类几乎样样精通。篮球场上的锋芒让同学们喊哑了嗓子,拍红了手掌。

  这个有着棕褐健康肤色的男孩开朗阳光,活力满满,笑起来的样子不知拨动了多少女生的心弦。

  在临近毕业的时候,他的家庭突遭变故要迁离本地。同学们怀着惆怅的心情依依惜别,当时的场景我还有印象。

  春组织同学们进行了一次野炊,在清泉畔的绿草地,大家拿出各自准备的食物,席地而座。期间唱歌、游戏,尽量呈现出一派欢快的气氛。但是在结束时,有女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种简单纯粹的同学情谊,那种真真切切的不舍,掺杂着少年心性的离愁,不染其它色彩。

  在一棵百年老树前,同学们留影为念,把青春的小波澜永远定格在画面中。

  我轻轻摇了摇头,想把记忆的闸门关闭。二十多年了,不知峰是否成了运动员或是军人,是否驰骋在赛场,或是驻守一方守土安民。

  瑾一贯地细心,轻声发问:“神思不属的,想起了哪位故人?”

  “想起了峰,不知他是否一切安好。”我直接了当地答,不似少年时期的扭捏,总是把关心和关注深藏起来,生怕引人误解。

  蓉有一瞬的愣怔,瑾的眼中似有波光闪动。

  我的心有一丝下沉,脸上估计象个闯祸的孩子,茫然不知所措。

  终于,瑾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暗哑。

  “峰因为家庭变故,生活拮据,读了免学费的师范院校,毕业后在乡镇做教师。后来去偏远山区支教,一次车祸,为了救援学生,永远地留在了山里。”

  “什么?怎么可能?为什么!?”从震惊到痛心,随着“为什么”三个字,我已泪萦于睫。

  意气风发的峰,朝气蓬勃的峰,离愁别绪的峰,在眼前闪现,最后凝成沉稳豁达的峰,如春一般历经岁月风霜,哪怕鬓添霜华,面染尘灰,依旧笑面人生,让我心生敬意。

  蓉拍了拍我的手臂,轻声劝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苏和春代表同学们去看望了他的家人,资助了他的妻儿。咱们这帮同学,平时看起来吵吵闹闹没什么正经形象,骨子里是有情有义的。”

  我真诚地点头赞同,少年时的情谊纯粹而美好,是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曾经以为奔波劳碌会淡忘的过往,其实深植于心中,历久弥坚。

  临桌突然传来热烈的掌声,巡声望去,一个穿西装戴眼镜面色红润的男子,拿起一支麦克风,应同学之邀站了起来。

  是彬,听到他浑厚的男高音,我不用犹豫就能认出他是谁,虽然他比少年时不知粗壮了多少倍。

  当年的彬与我同是作文兴趣班的成员,我们热爱文字,热爱写作。在班级的作文课上霸占着范文的半壁江山。几乎每一篇都会被老师拿来点评。我们也曾以为自己一定会在文学道路上跋涉前行。

  工作后,彬以文秘岗入职一家国企,凭着一手好文章和一幅好歌喉,得到上司青睐,活跃在各类活动舞台,直至做到了宣传部长的位子。

  顺境或是逆境往往不期而至,在风头无两的日子之后,忽然一切就变了模样,有人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人说是体制弊端,总之彬的际遇有了天壤之别。

  好在彬有魄力,毅然决然离开了体制,开始了自己的多媒体职业生涯,从写文案到宣传再到出镜一肩担,虽然可能很辛苦,但是精神面貌依然饱满,斗志昂扬。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随着彬的领唱,同学们不约而同跟着哼唱起这首《年青的朋友来相会》,二十多年过去了,熟悉的旋律依然盘旋在心底,连同深埋的记忆和思念,丝丝缕缕不曾消散。原来,岁月长河中,这份不曾宣之于口的思念从未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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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松风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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