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以前,還沒有咱們解放區這統一累進稅制度,徵收田賦,還是用前清的糧銀製,俗話叫“完糧”,也叫“點糧”。每年兩次,夏秋各一半。
每次開了徵以後不幾天,縣政府就把未來完糧的戶口,隨便挑一些,寫成一張單子,並且出一張拘人的票,把單子粘在後邊,派個差人出來走一趟,俗話叫催糧。要從票上看起來,有些很厲害的話,什麼“……拖延不繳,殊屬玩忽,着即拘究……”好像是犯了什麼了不起的大罪,不過除了一年只進兩回城的鄉下人,誰也知道這不過是個樣子,有勢頭的先生們根本不理;大村大鎮的人們要是沒有多走過衙門的,面生一點也不過管一頓飯或者送一頓飯錢,只有荒僻山莊,纔能有一點油水。可是這種名單上寫的都是前幾輩子的死人名字,又查不出有沒有山莊上的戶口(在縣政府的糧冊上改個名字,要寫推收帖子,還要花些小費,因此除了買賣田地外,上世人死了也不去改名字)。
縣政府的司法警察,不歡迎這催糧的差使,因爲比起人命、盜竊、煙賭……等刑事案件來,弄錢又不多,跑路又太多。別的票子發下來,你爭我奪搶不到手;這催糧票子發了來,寫到誰名下誰也推不出。
崔九孩當了一輩差(司法警察),在那年雖是五十多了可還能說能跑。有一次南鄉的催糧差使派到他頭上,他不想去——雖然能說能跑,可總得有點油水跑得纔有勁——差使多了跑不過來,本來可以臨時僱人;他雖不是跑不過來,可是不想去,好在有這僱人的例子,就僱個人吧!
他僱了煎餅鋪裏一個夥計。這人是從鎮上來的,纔到城裏沒有幾天,雖說沒有催過糧,可是見過別的差人到他家去催糧。他覺着這事也沒有什麼不好辦——按單找戶口、吃飯、要盤費。這有什麼難辦?他答應了。九孩就把票子、鐵繩、鎖子和自己的藤條手杖都交給他。
走路比賣煎餅還輕快,不慌不忙走了十五里,取出票來看看,眼前村子裏有一戶叫張天錫。他走進了村,到村公所一打聽,村警說:“催糧啦?張天錫是張局長的老爺爺,早就不在了。”他又問村警說:“他住在哪一院?”村警說:“在南頭槐樹底那黑漆大門裏。去不去吧……”
聽這口氣,好像說“去也扯淡”。他又問:“他家沒有人?”村警說:“二先生在家啦!”他聽說有人,也就不再往下問。他想:不管幾先生吧,票上有他的名字,他還能叫我空着走?主意一定,出了村公所,往二先生家裏來。
到了村南頭,找着了槐樹,又找着黑漆大門,一進去就有個大白花狗叫起來。有個人正擔着水在院裏澆花,見他進去,便擋住狗問他是哪裏來的。他說從城裏來。那人又問:“送信嗎?”他說:“不是!有個事啦!”
二先生在家裏聽見了,隔着窗問:“什麼事?”說着就到門邊,揭開竹簾用手一點說:“過來,我問問你!”他便走到門邊。二先生問:“說吧!什麼事?是不是財政局打發你來的?”他說:“不是!我是催糧的!”二先生問:“催糧的?給我捎着信啦?”他說:“沒有!”二先生說:“那你來做什麼?”他說:“票上有你的名字。”二先生看了看他,又問:“你是新來的吧?”他說:“是!”二先生搖了一下頭,似乎笑了一笑說:“去吧!我已經打發人點糧去了!”
他覺得奇怪了。他想:這先生怎麼這樣不講面子?不給錢吧也不管頓飯?不管飯吧連屋子裏也不叫進去坐坐?他還沒有想完,二先生追他道:“走吧!”說了就放下簾子把頭縮回去。他生了氣,就向着門裏喊道:“這是拘票啊!”二先生也生了氣,隔着門嘆氣道:“哪這麼不通竅的差人來!”又揭開簾道:“你叫什麼名?”他更氣極了:“我拿着票找你找錯了?”澆花那個人也趕上階臺,推了他一把道:“你這人真不識高低!跟二先生說話還敢那麼喊叫?”白花狗也夾攙在中間叫起來。
二先生這會可真生了氣:“我沒有見過票,拿出來我看!”他在這種局面下,一時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是拿票好還是不拿好。澆花的勸他趕緊走開算了,可是二先生認真要他取出票來,他也只好取出來。
二先生不是沒有見過票,他是要看看這差人叫什麼名字。二先生一看見崔九孩這個名字便問道:“你就是崔九孩?”他拿着票,也只好頂住這個名,便答道:“是!”才說出個“是”字來,就捱了二先生一耳光。二先生說:“回去吧!叫崔九孩親自來拿票來!”
看樣子是不便再商量了,只好返回城裏去。來回跑了三十里,吃了一個耳光,滿肚冤枉向崔九孩去訴苦。崔九孩問明瞭原因,便嘆氣道:“誰叫你到他那裏去?算了算了!這是我的路途債,非自己去跑一趟不行!你捱了打還不算到底,我還得給人家說好話賠情去,要不,連票也拿不出來了!”
他滿以爲回來見了崔九孩可以給自己拿個主意,誰知崔九孩也這麼稀鬆?他便問道:“這家有多大勢頭?”崔九孩道:“勢頭也不大,只是咱惹不起:他哥哥就是現在咱縣財政局的張局長,咱得伺候人家;他從前不記得在哪縣當過祕書,這幾年在地方上當士紳,給別人包攬官司,常到城裏來,來了住在財政局,咱還不是伺候人家?算了!你回去歇歇吧!還是得我去!”他聽了這番話,也只好忍氣回去賣他的煎餅,把鐵繩、鎖子、手杖等原物交還。崔九孩吃了午飯,仍然取上他出門的那一套便來找二先生賠情要票。
二先生家是他常去的——送信、捎東西,雖不是法警分內的事,可是局長說出來就得去——路是熟的,不用打聽,一直跑到二先生院子裏。
爬到玻璃窗子上一看,二先生跟他老婆躺在煙燈旁邊搖扇子。他嬉皮笑臉揭開簾子道:“二爺!我來給你老人家賠情來了!”說了就嘻嘻笑着,走進來蹲到窗下,二先生看見是他,冷冷道:“九孩!我當你的腿折了!”九孩道:“可不敢叫折了!折了還怎麼給你老人家賠情來啦!嘻嘻……”二先生老婆也憋着笑了,只有二先生沒有笑。二先生似乎要說什麼,可是沒有開口,先提起瓷壺倒了半杯冷茶喝了。
“二爺,我給你衝去!”崔九孩一躬身站起來,提起瓷壺到廚房衝了壺茶。
當他沖茶回來,看見二先生跟他老婆都笑着,他覺着事情已經解決了。他知道二先生也不把這事情當成一回事跟自己生氣,只要一高興就不跟他們這些人計較了。他恭恭敬敬給二先生夫婦一人倒了一杯茶,然後仍蹲到自己的原地方看風色。
二先生老婆笑着說:“老九孩!你怎麼弄了那麼個替死鬼?差一點把你二爺拴上走!”
九孩說:“不用說他了,太太!都只怨我!我不該偷懶!二爺知道,催糧是苦差!我老了,不想多跑,才僱了那麼一個人。”
二先生也開了口:“僱人也看是什麼人啦!像那樣一個土包子,一點禮體也沒有,要對上個外面來的客人,那像個什麼樣子?”崔九孩自然是一溜“是”字答應下去。答應完了,又道:“二爺!不要計較他!都是我的過!你罵我兩句好了!”他停了一下,見二先生沒有說什麼,就請求道:“我走吧二爺?”二先生道:“走吧!票在桌上那書夾子裏!”
他從書夾子裏翻出票來看一看問道:“二爺!這村裏有一戶叫孫二則的住在哪裏?”二先生道:“那是個種山地的,住在紅沙嶺!你到外邊打聽路吧!那可能給你趕個盤費!你們這些人還不是一進了山,就爲了王了?”九孩笑道:“對對對!二爺是明白人!——二爺!再把你老人家的菸灰給我尋些喝吧?”二爺說:“遲早討要不夠!”說着拆開個大紙包給他抓了一把。
崔九孩辭了二先生,在村裏問過了到紅沙嶺的路,喝一點菸灰,便望着紅沙嶺走。快到上山的地方,他拿出一副紅玻璃眼鏡戴上。這眼鏡戴上不如不戴,玻璃也不平、顏色又紅得刺眼,直直一棵樹能看成一條曲曲彎彎的紅蛇,齊齊一座房能看成一堵高高的紅牆。他到大村鎮不敢戴,戴上怕人說笑話;一進了山一定要戴,戴上了能嚇住人。一根藤手杖,再配上這副眼鏡,他覺着夠味了。五六裏山路他一點也不覺着累——一來喝上了大煙灰,二來有錢可取——越走越有勁,太陽不落就趕到紅沙嶺。
紅沙嶺這個山莊,只有七家人——三家姓孫的,四家姓劉的,都是前兩輩子從河南來的開荒地的。老鄰長六十多了,姓劉,念過《百家姓》和四言雜字,其餘的人除了寫借約時候畫個十字,就再不動筆。
他一到莊上,有三隻狗一齊向他撲來,他用一條手杖四面招架,差一點吃了虧。孩子們出來給他擋住狗,他便問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道:“鄰長住在哪裏?”女孩說:“在這裏,我領你去!”他就跟着這女孩找着了鄰長。
他問:“你就是鄰長?”劉老漢點點頭,問他是從哪裏來的。
他說:“從城裏來的。你這莊上有個孫二則?”
“早就去世了!”
“他沒有後代?”
“有!有個孫孫名叫甲午。”
“在哪裏住?”
“上地了!”又向那個小女道:“黑女!去叫你爹!”黑女答應了一聲跑出去。
劉老漢把崔九孩讓到家裏喝水,問是什麼事。九孩喝了一碗水,冷冷答道:“有點閒事!”劉老漢也無法再問,崔九孩也撐住氣不說,只是吸菸喝水。
一會,黑女跑來,領着一個人,赤着脊背,肩上揹着件破小布衫,手裏提着一頂草帽,一進門就問劉老漢道:“大伯!有人找我?”
九孩問劉老漢道:“這就是孫甲午?”
劉老漢答道:“就是!”
九孩再不往下問,掏出小鐵繩來套在甲午的脖子上,用小鐵鎖嘣的一聲鎖住。甲午和劉老漢都吃了一驚。黑女看了幾眼,雖說不認得是什麼事,可也覺着不對,扭頭跑了。
劉老漢問道:“老頭!究竟是什麼事?”
九孩道:“不忙!有票!”說着用腳踩住鐵繩頭,掏出票來,花啦花啦念道:“查本年度下完糧銀業已開徵多日,乃有單列各戶,遷延不繳,殊屬頑忽之至,着即拘案訊究,以儆效尤。切切此票。”又從單上指出孫二則的名字道:“這是你爺爺的名字吧?”甲午不識字,劉老漢看了半天道:“是倒是!……”
才唸了票,甲午老婆和黑女都哭着跑來。甲午老婆看了看甲午,向張老漢哭道:“大伯!這這叫怎麼過呀!黑女她爹闖下什麼禍了?”劉老漢道:“沒有什麼禍,糧繳得遲了。”甲午老婆也不懂糧繳得遲了犯什麼罪,只歪着頭看甲午脖子上那把鐵鎖。
九孩把票摺好包起來,就牽住鐵繩向劉老漢道:“老鄰長,你在吧!我把他帶走了!”又把繩一拉向甲午道:“走吧!”說着就向門外走。
甲午老婆和黑女都急了,哇一聲一齊哭出來。
劉老漢總還算有點經驗,便搶了幾步到門外攔住道:“老頭不要急!天也黑了!就住這裏吧!人我保住,要說到一點什麼小意思啦,也不要緊,總要打發你喜喜歡歡的起身啦!”又向甲午老婆道:“不要哭了!回去給人家老頭做些飯!”九孩道:“倒不是說那個!今年不比往年,糧太緊!”雖是這麼說,卻又返回去坐下了。甲午老婆見暫且不走了,就向劉老漢道:“大伯!這事可全憑你啦呀!我回去做飯去。”說了就拉着黑女回去了。
劉老漢又向九孩道:“老頭!我保住,你暫且把他放開吧?他是一手人,借個錢跑個路都得他親自去。”
九孩見這老漢還能說幾句,要是叫他保住,他隨便給弄個塊二八毛錢,又把原人弄個不見面,難道真能把他這保人帶走?他想這人放不得,便道:“人是不能放呀!住一夜倒可以。”劉老漢道:“不放也不要緊。你也累了,到炕上來隨便歇歇,咱們慢慢商量!”九孩便把甲午拴到桌腿上,躺到炕上去休息。劉老漢見他躺下了便問他道:“你且躺一下,我給你看飯去!”
劉老漢到了甲午家,天也黑了,莊上人也都回來了,都擠在甲午家裏話弄這件事。劉老漢一進去,大家都圍着來問情形。
劉老漢說:“不怕!他不過想吃幾個錢,祭送祭送就沒事了。”甲午老婆問:“不知道得幾個錢?”劉老漢道:“要在村裏給一頓飯錢就能打發走;到咱這山莊上還不是盡力撐啦嗎?你們不要多到他跟前哭鬧,只要三兩個人來回跑跑路,裏外商量商量,要叫他看見咱不十分着急,才能省個錢。”大家又選了兩個會說話的人跟劉老漢一同去,都向劉老漢說:“大伯的見識高,這會全憑你啦!”
飯成了,做了一大鍋,準備請大家都吃一些,可是有好多人不吃,都說“小家人吃不住這樣破費”。
九孩吃過飯,劉老漢他們背地咬着甲午的耳朵給他出了些主意。又問了他一個數目,有個青年去借了一塊現洋遞給劉老漢。劉老漢拿着錢向九孩道:“本來想給老頭多借幾個盤費,不過甲午這小家人,手頭實在不寬裕,送老頭這一塊茶錢吧!”
一塊錢那時候可以買二斗米,數目也不算小,可是住衙門的這些人,到了山莊上,就看不起這個來了。他說:“小家人叫他省個錢吧!不用!我也不在乎這塊二八毛。帶他到縣裏也沒有多大要緊,不過多住幾天。”
莊稼人最怕叫他在忙時候誤幾天工,不說甲午,別人也替他着急了。那個青年又跟甲午咬着耳朵說了一會話,又去借了兩塊錢,九孩還不願意。一直熬到半夜多,錢已經借來五塊了,九孩仍不接,甲午看見五塊錢擺在桌上,有點眼紅了,便說:“大伯!你們大家也不要作難了,借人家那麼些錢我指什麼還人家啦?我的事還是隻苦我吧!不要叫大家跟着我受罪。把錢都還了人家吧!明天我去就算了!”
九孩接着道:“對!人家甲午有種!不怕事!你們大家管人家做甚?”說了又躺下自言自語道:“怕你小夥子硬笨啦?罪也是難受着啦!一進去還不是先揍一頓板子?”
甲午道:“那有什麼法?沒錢人還不是由人家擺弄啦?”
劉老漢也趁勢推道:“實在不行也只好由你們的事在!”把桌上的幾塊錢一收拾,捏在自己手裏向那個借錢的青年一伸。青年伸手去接,劉老漢可沒有立刻遞給他,順便扭頭輕輕問九孩道:“老頭!真不行嗎?”
九孩看見再要不答應,五塊現銀洋噹啷一聲就掉在那個青年手裏跑了,就趕緊改口道:“要不是看在你老鄰長面子上的話,可真是不行!”劉老漢見他改了口,又把錢轉遞到他手裏道:“要你被屈!”九孩接住錢又笑回道:“這我可愛財了!”
九孩把手往衣袋裏一塞,裝進了大洋,掏出鑰匙來,開了鎖,解了鐵繩,把甲午放出。
第二天早上,崔九孩又到別處催糧,孫甲午到集上去糶米。
19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