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熱鬧

第一章 地方上的人物



  一大早,地方上的人物們,除掉王保長,都先後在廟上會齊了。人物們對於王保長,並不敬重,但爲了禮貌,卻只好等着。忠厚、勤儉,是王保長一生的標記。“這老實人!”你心裏想,便覺着他是可以信賴,即使自私,甚至昏憒,也應該原諒了。

  乾旱了很多天,好容易盼到了一點雨,稻田裏也和廟上一樣,頓時熱鬧起來了。晨霧從嘉陵江的江面上升起,逐漸淹沒了田野。田野裏汪着水,水和霧一樣的顏色。空氣是新鮮的,偷送着一陣一陣的幽香。嫩黃色的菜花,淡紫色的蠶豆花,和在什麼山窪裏突然出現的桃花,在一片模糊裏點綴得格外鮮豔了。

  時間,這時候對於王保長,也和全世界的農夫一樣,變得非常寶貴了。於是他決然的率領了子弟們和他的牛,沒入浩博的霧海。僅傳了一個口信到廟上,請大家先準備着。

  有什麼可準備呢?

  廚子馮大有是早就捆起來了。看起來他既無怕懼心,更無羞愧感,甚至較所有的人物們,都來得淡漠。彷彿犯罪待審的不是他,倒是什麼別人似的。他現在正認真的在穿堂裏打着酣,嘴角上不自覺的流着口水。

  “可憐,想的一夜沒有睡呢!”僧克明爲了滿足自己的同情心,這麼叨唸了一句,便悠悠然的摔着大的袍袖,步出穿堂了。

  “返去釣魚,大師爺?”

  “地方上出了事,得幫着了了哇!硬是焦人哪!”他解釋着。忽然覺得自己是爲了他人而犧牲,便不免得意的露出了白牙。他這人,是常常尋找着各種必要的理由,來證實自己生存的價值的。爲了這一點,他頗能自得其樂。

  “大師爺真高興!”

  “看開了哇!”他於是說,便在事主馮永壽跟前站住了。

  “你說,大有這個人,可要得?”近一百次,馮永壽重複着。“還算個長輩,什麼樣子呢!欠債還錢,我姓馮的不能白賴了你。做啥子,糟踏人。哈,統共二十塊,二十塊,煞多!我前腳纔出門,他後腳就進去了,龜兒子,哈!我說,做啥子,大腳兒硬是叫的個兇,叫啥子,蛇咬了,還是——不對!先人哪,格雜種拖住了大腳兒的膀子,他拖她的膀子……”

  因爲憤激,馮永壽的臉漲得通紅了。

  但人物們的興趣,早已轉移了方向;關於大腳兒的膀子,是誰都不再注意了。譬如曹大老爺,開始也未嘗不想有所發揮的,敦風勵俗,一向他就認爲是自己的職責。不過,即使是曹大老爺吧,也還是未能免俗的。當廚房裏的竈火燒起來的時候,便覺得最好是留點氣力,方爲上策了。

  “啥子,七角錢!”他陡的站起來,向了賣茄子的女人衝過去。“這點點細,還七角錢,又不是紅白喜事,有你撈的?人家犯了案,你倒——三角錢。”

  一面心裏想,“這茄子倒新鮮!”便從眼鏡底下,狠狠的向那女人盯了一眼。那氣派,是頗有威力的。女人本來打算聲辯幾句,卻又被團丁的手搶了先了。

  “你要不是偷來的,我就不姓!”因爲驕傲着自己的身手,團丁便開起玩笑來了。假設曹大老爺留心,他會看出那女人是變了臉色的。原來這茄子,倒的的確確是曹大老爺府上的出品。因之錢一到手,那女人便不肯再弄狡猾,急急忙忙的溜走了。

  曹大老爺是細心的人,這是誰都知道的。


  廟的正殿,讓給了學堂。是打仗了一年多,這纔來了幾個“下江人”,草草創辦的。開始的時候,地方上很冷漠,等到學生多起來,才漸漸有些眼熱了。但校長崔士傑據說是很有點來頭,和什麼部有關係,雖然是個農民子弟小學校,倒連縣政府也不放在眼裏的。

  最反對崔校長的,是老大師爺僧克明。這賓主之間,頗有一點隔膜。但彼此仇恨,卻爲了打牌這種小事開始的。

  崔校長贏了,僧克明輸了。因爲牌局設在觀音閣,做和尚的忽然覺得對不起菩薩了。

  “菩薩怪罪了哇!”他說,恐怖起來了。於是沒等到終局,便堅決的要鎖觀音閣。

  崔校長自然是心裏光火嘍!

  “你拿豬頭供佛,請道士到廟裏唸經,倒不怕菩薩惱,輸了錢,就——”

  “這什麼話呀,本地方都這樣的!”

  “索性把尼姑也接到廟裏睡覺好不好?”

  只爲湊巧觸疼了大師爺的瘡疤,和尚就此惱了!

  雖然表面上還不敢,背地裏,大師爺可就不很客氣了。而且,他很快的便爲自己安排了一個必要的步驟:

  “我是爲了地方利益呢!”他心裏這麼想,覺得自己活得格外充實了。大師爺是爲了濟世,才決定活下來的。所以他一想到自己的年事已高,便不禁爲了他人,而在血液裏打着寒顫了。

  大師爺的刻毒,只有一件事,對於崔校長,才真正的發生了影響。那是關於組織地方農民協會的,這話,可久遠了。

  那時候,人們是很昏蒙的。而崔校長,因爲剛剛從淪陷區逃出來,身歷了異民族統治的味況,是燃燒着仇恨的火焰的。所以他一接到部令:“囑該員就近組織地方農民協會,以利抗戰”云云,便着手幹起來了。

  其實,幹這種事,與崔校長的素願是絕然相反的。倘在現在,對於這種部令,他大致是要以睡覺來回答的。他活着,恰巧和大師爺相反,並不追求什麼目的。要是家有恆產,足供溫飽,而又不怕物議的話,他倒寧肯學那個姓陶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

  可是當時他的心境,實在並不悠然,彷彿內裏有什麼潛伏着的力量鼓舞着,是非有點目的不可了。

  這在他是至今引爲遺憾的。

  “崔校長真快樂?”

  “看開了哇!”他回答。那意思是:活在中國,你有什麼法子呢?!

  他埋怨着四川當時爲什麼會沒警報,如果有,那就好了。他可以藉口避免聚集目標,把事情拖下來,遺忘掉。——但這全是事後才這麼想的。其時,因爲“農協”進行得很順利,他那異動的心情也未嘗不爲之跳躍的。

  所謂順利,是泛指一般的農民登記。不曉得是不是由於崔校長的宣傳,類乎謠言似的東西,忽然在地方上盛傳起來了,說是:“農協”要成了功,農民的負擔就要減輕;田賦也會部分的劃免;甚至農民們還可以領一二元的額外恩惠呢。因之,誰都怕落了後,大家爭着搶着的登記了。

  “結果呢?屌!”崔校長用這個不雅的字,把自己和別人都譏笑在內了。

  事實上是登記簿一經呈報到部,便被永遠的束之高閣。做起統計表來,那倒也很好看的,至於其餘,便都“着勿庸議”了。

  而且還“庸”呢!

  於是乎崔校長黯然,而大師爺欣然了。

  “好了,這年月,就只苦了和尚了!”大師爺碰到張太貴的時候,感慨着。看到張太貴還沒摸着頭腦,便笑起來了。“怎麼,不是每人都有二元發下來嗎?”

  “真的?!”

  “你沒拿到?”大師爺沉吟着,沉吟着,忽然冒出了一句:“這話,我可就難講了。”

  “曉得了,下江人!”半天,張太貴恨恨地說。

  這樣的,開始是隔膜,逐漸增加了怨恨,終於地方上覺得下江人辦的學校,有些刺眼了。

  事實呢?

  一上手,崔校長被激動起來的熱情,倒是並沒有淡掉的,對於農協,他確實還有些理想。登記以後他連上了幾道呈文,懇請指示今後的工作方針,並擬具了一個初步計劃。呈文只有一次批下來了,批語是這樣的:

  “查該員成績,尚屬不惡,着自九月份起,加薪一元,以示獎勵。至於工作方法雲雲,當屬自有措施,該員着勿庸議。”

  那麼,崔校長倒確實是收了一元的實惠的。看起來,大師爺的毒牙,倒也並非是事出無因了。


  一下課,孩子們便像黃蜂一樣,把馮永壽圍起來了。

  大人們早已厭棄了的事,孩子們卻還在珍奇着。馮永壽因爲再也沒有新穎的資料,可供人們揣摩,所以連他的存在,也幾乎被人們忘記了。但他卻固執着,他的習慣是:常常爲了取悅自己,惹惱了人家的。

  “你說,大有這個人,可要得——”

  “住嘴吧,你?!”曹大老爺其實是早已不能忍耐了,現在,便藉口孩子們在聽着,出面衛道了。“啥子露臉的事,哼!”

  但孩子們卻真正的滿足了。他們不玩“蓋房子”,也無意去拍球,甚至連踢毽子都放棄了。——他們興出了新的花樣。……

  廚子馮大有,在他們的眼底,成了英雄了。他們效法他,在院子裏追逐着,吵鬧着,鬨笑着只有他們自己才懂得的笑料。

  “別吵!”崔校長擡頭大喝了一聲,又趕緊埋頭於學生們的算草裏了。他不敢擡頭,擡頭必然要看到一塊紫疤。原來那案件中的女主角,正和他面對面的坐着。據說這位女性是爲了怕羞,才被安置在校長的辦公室裏的。

  “哼!這樣的女人!”崔校長心裏想,不禁打了一陣寒顫,覺得要嘔吐了。“哼!”他在鼻子裏嘆息着。

  “你看這事怎麼了局?”他的同事江鳳吾用粉筆在桌上寫着。

  “還不是吃一嘴完事!”他也用粉筆回答。

  “有我們的份嗎?”

  “已經邀過了!”

  抹掉粉筆的痕跡以後,他們彼此會心的笑了。

  “老師,你別笑!”女主角忽然開口說話了。“馮大有真是這樣的!”

  “哪樣?”崔校長覺得當此之際,裝聾乃是最高的策略了。

  “他這個鬼呀,頂壞了!”她接着說。

  而他呢?忽然抓起了上課鈴,叮噹叮噹的搖起來了。

  江鳳吾先生習慣的挾起了課本,習慣的望了望馬蹄表。

  “早兩分鐘!”便搶先的溜掉了。

  院子裏像退了潮的海似的,雖然猶有餘韻,但大體平靜了。僅廚子馮大有的酣聲,還呼嚕呼嚕的響着。

  人物們也沒閒着,他們喝茶,吃煙,嗑葵花子。而曹大老爺,因爲神往於自己的兒子,正細聲的笑着:“將來地方上的壯丁是要經他的手的,這小仔!”他解釋着:“他現在受訓,將來訓人。他受訓那機關,諸位總曉得了?!”

  其實是沒人曉得,但爲了不甘示弱,卻人人都裝作曉得了。

  “做人,總要有點道理,像這小仔——”他用手一指馮大有,因爲心裏躍躍然,便不再顧那“保留實力”的初衷了。但他的發揮還沒有開始,被等待了很久的王保長,就悄然出現了。——帶了他的子弟們,也帶了他那條上了年紀的牛。

  “今天別預備飯,午上有人請了。”早上下田的時候,他對老婆吩咐着。關於牛的問題,是並沒有計算在內的。但霧漸漸的退了,山和天也分出界線來了,王保長的心胸忽地一開朗,便覺得牛的草料,最好也算在馮大有身上,纔算合適了。

  現在,他把馮永壽注視了兩分鐘,悲哀的搖搖頭,又隨手在桌子上抓起了一支菸卷,這才以他那特有的厚道問道:

  “你要打官司嗎?!”

  而牛,則正噗哧噗哧的在他的身後擤着鼻子。


  馮大有像被什麼螫了一下似的,突然睜開了眼睛——

  香菸屁股和葵花子殼顯示着這集會的嗜好和時間,在地面上逐漸豐富起來了。聞風而來的黑螞蟻,迅速的排成了行列,匆忙但卻認真地,把那當做貴重的禮物,往來拖運着。

  馮大有懂得這一切。

  他曉得自己現在是像黑螞蟻似的,被人忘卻了。申辯是沒有用的,唯一可以信託的,只有沉默。他把自己,交給沉默了。從他做了廚子那天起,他就被人憎恨着。自然,有時候也能討人喜歡,但“喜歡”一吃下肚,剩給他的便只有厭惡了。

  一切他很習慣,差不多所有被忘卻的人,都做過他的主顧,這一類的集會,他看的多了。當泰然的吃着別人的時候,便料到自己遲早也要被吃的。所以他現在並不奇怪,而且早就預爲準備了。但和馮永壽合股,卻多少使他有點兒失望。馮永壽是不配的,他窮,也傻,應該負擔的那一半,大抵是要拖欠的。

  而且——

  而且還用麻繩捆了他的手,這算什麼呢!

  他聽到馮永壽那破鑼似的聲音了。

  “永壽,你講話憑良心哪!”他不耐煩的嘟噥着。一面心裏在想,廚子不曉得找了誰?要是李二,那就糟了,在職務上,他們是對頭,李二一定會借了這機會,下他的手的。因爲自己是廚子,便對於廚子們格外有着警戒了。

  “我怎麼不憑良心,我怎麼……大腳兒還見不見人,你——”馮永壽衝到他跟前,放起連珠炮來了!

  這夠多傻!

  被麻繩捆了,還有什麼話說,否則,大有一定會教訓教訓他,叫他知道的。

  “好了,少說句吧!“幸虧王保長接過去了,這才止住了馮永壽的嘴。誰都以爲,既然開了頭,一定會審下去了,但卻沒有,王保長坐下來,摸了一下自己的禿頭,伸着脖子看了看天色,忽然說:“快晌午了!”

  可不是嗎?

  王保長的習慣,是並沒改變的。

  “快晌午了!”話雖簡單,卻有力地擊中了人物們的心。王保長常是在這種緊急關頭,博得全體的彩聲的。意味着這句話所產生的效果,王保長滿意的呲了呲牙。於是向大有說:“怎麼呢?你自己的事,還是你自己動手吧!談到廚子,地方上只有你一個了。有話,留在飯後講,打官司,沒什麼好處的。”

  這中了馮大有的意。他同時想到,因爲被吃的是自己,“歡喜”是可能保持下來的。於是便和所有的人一樣,對王保長的處理,感到滿意了。

  “放心吧,大有,自家人,總要替你省的。”大師爺殷勤的替他鬆了綁,附在他的耳旁,悄然的說。

  “哪裏,哪裏,請都請不到的!”大有謙虛着。

  一會兒,刀剁在砧板上的聲音,便以愉快的調子,從竈房裏傳出,自人們的心裏流過去了。

  生活,是無涯的空虛和寂寞。

  馮大有在生活面前,變得遲鈍,而且愚蠢了。逆來順受,是我們傳代的衣鉢。因爲痛苦太多,倒對於痛苦,失去了感覺。要對什麼痛苦纔好呢?馮大有爲了避免選擇,便都忍受着。因爲老早就已經超過了“絕境”,所以“絕境”在他倒不存在了。就了這種情形說,他是異常勇敢的!

  火燒得很旺,竈房裏熱起來了。

  大有擦着汗,心上忽的覺着有點異樣,生平第一次,他吟味了那臉上生着一塊紫疤的女人。

  “她呀,才瞧不入呢!”心裏這麼想,便哼起來了。

  “妹兒啊,妹兒啊,你別慌啊——”

  這是他的得意之筆,不論是團丁趙猴子,還是長人靳大發,凡是充過他的下手的,大抵都知道,廚子馮大有是有那種自言自語的習好的。“老實點吧,你!”他對着那不聽指揮的茄子說:“滾開,龜孫!”便把豬肝拋進鍋裏了!


  僧克明覺得周身不自在,像被人少寫了一筆似的,有了缺陷了。

  王保長私下裏拖走了曹大老爺,竟忍心的把他拋下了,這使他不禁憤然。他曉得王保長是隻務實際的,難道他大師爺竟被摒棄在“實際”以外嗎?

  雖然他自誇是心如死水,其實水底的泥,卻很容易攪起的。

  “永壽是窮光蛋,馮大有這小仔——有油水。”他盤算着。立刻找到了一個答案:多少年來,被馮大有藉口白菜豆腐,從他們的荷包挖去的,這一次,他們大概要藉機收回了。

  “可是,我的一份呢?”他悲哀的想着,回憶立刻向他挑戰了。老和尚圓寂,是馮大有經手;爲了租谷的糾紛,也是馮大有經手;最近一次和崔校長作對,又是……

  他覺着自己是被人打了耳光,面紅耳赤了。

  他下意識的步出了山門,下意識的豎起了耳朵。

  山門清靜。

  太陽掙扎着,在霧海里浮沉;極東的一角,居然露出了碧色的天野。農人都回去午飯了,只有鴨子,暢快的在田地裏啜着水;雖在初夏,潛伏着的田雞們,也哼唧着它們的寂寞了。

  “小心蛇咬了!”

  “現在這時候,還沒有蛇的!”

  “怎麼沒有?我早上已經打死了一條了!”

  是採菌的孩子們。

  聽到了風的聲音,聽到了水的聲音,什麼都聽到了,只沒有王保長和曹大老爺的。——他們那粗啞的嗓音,在人間絕跡了。

  搜過了樹林,搜過了墳場,連水塘的周圍也找過了,沒有他們。——大師爺被絕望弄得更加氣憤了。

  缺了一筆,那是要永遠遺恨的。

  而突然——

  彷彿是從地獄裏來的,分明是那個曹大老爺,在逼窄了喉嚨開腔了:

  “你說,是從什麼機關來的?”

  原來他們就站在廟門口那堵破牆後面,大師爺,爲了他們,也爲了自己的愚蠢,心裏冷笑了。

  “說是什麼軍×部。”王保長回答。

  完全出於大師爺的意料之外,他們密談着的,竟無關於廚子馮大有,顯然是什麼新的祕密,背了他的面,在偷偷的進行着。

  “調查,調查啥子唦!”

  “戶口!”

  “戶口?”

  “一保上派一個,怕……”

  “怕什麼?”大師爺在心裏反覆着。王保長的聲音,恰巧在這“怕”字下面,中斷了。不,耳語着了。

  “長興還在受訓,他怕回不來的。”因爲談到了兒子,曹大老爺的聲音充滿了驕傲,突然高亢起來。

  底下便只有斷續的音,卻沒有字。大師爺心裏一急,便更聽不清楚了。

  這新的祕密是頗難猜測的,但大師爺卻在心裏固執着。他有了種種的幻象,但那幻象卻一經摸觸立即破滅了。他不能根據那幻象求出什麼結論,倘不願忍受失望的鞭笞,他必需衝破這現實的障礙了。

  一下子,他便出現在王保長的跟前。

  王保長顯然是並沒有防備,他的話音很不自然的縮回去了。一種乞憐相,在那剎那間,還分明的寫在他的臉上。

  “天晴了!”大師爺若無其事的說。

  “哼!”王保長因爲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答話,便在鼻子裏哼着。

  大師爺不動聲色的領受了這新的打擊,心裏被嫉妒擰碎了。本來,他希望着王保長對他的躲避,或許是無心的。現在,他已經清楚的看出來,那是有意的了。他並且看出,王保長這時候正鋒利的考察他,在他的臉上,正搜索着什麼不妥當的痕跡。

  “飯好了嗎?”王保長搭訕着,而大師爺從他的語氣裏,知道他的搜索是失敗的。

  “這個傻子!”大師爺心裏想。

  “這個傻子!”王保長也在心裏想。

  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了笑意了。

  曹大老爺是沒有笑的。他的思想已經飄得很遠很遠了。他正在心裏研究,還是和王保長打夥呢,還是獨自個兒幹。他覺着王保長是不算什麼的,要是自己的兒子真有力量,還要什麼王保長呢!兒子,是最可靠的財產,這財產難道還分一半給姓王的嗎?

  “笑話!”他在肚子裏嘟噥着。忽然覺得王保長可憎,礙了他的手,最好是踢他幾腳,纔算痛快了。

  而大師爺,也正無情的在肚子裏罵着娘,凡佛門子弟所禁的字眼,他一概堆在王保長的頭上。他對王保長的頭有所比擬,又把王保長的祖先加以形容,因爲肚裏太惡毒,便在嘴頭上溫和起來:

  “王保長這人太老實了!”他有意無意的對曹大老爺說,自然,也還是話裏有刺的!

  “老實,哼!老實個屁!我就要把他的牙敲掉的!”曹大老爺想着,嘴上說了:“是呀,他們王家,代代有名的!”

  王保長彷彿被這種恭維感動了,他的臉上更顯着憨直,他親切的把大師爺拉了一把:

  “大師爺,你說崔校長——”

  “崔校長,什麼?有什麼關係?調查……一保派一個……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大師爺的思想迅速的一閃。

  “……他會把地方上的事講出去嗎?”

  “撒謊,你這個蛋?一定不會是這句話,龜兒子,你——”在大師爺的肚子裏,王保長變得更不文明瞭。

  “要是他曉得了,他不會瞞着的。”他於是用了加重的語氣說。

  王保長怪聲怪氣的笑了笑。

  “笑什麼,你和尚養的!一保派一個,調查……難道真有兩塊錢發下來,真的?”

  大師爺走投無路了。


  菜一齊,馮大有的兩隻手在人們的心目中便失了價值,立刻又被麻繩捆起來了。

  “永壽!”大有並不自餒的叫着永壽的名字:“永壽,今天這兩桌客,你我弟兄怕得二一添作五了。我估摸着,總要二十這個數,算你還欠我十元好了!”

  馮永壽沒開口。

  “永壽,你說,這公道不公道?!”大有催促着。

  馮永壽還是不開口。

  到了一個相當的限度,馮永壽的激憤便全部消失了。他現在不能再開口,任何聲音,都覺着刺耳了。人們都說他是個傻子,但他卻老以爲自己聰明。聰明,是常常會誤事的。

  “就這麼完了嗎?那可不行!”姑娘在教員休息室裏接腔了:“打到皇上那去,我也不怕,大天白日的,我——”

  “住口吧,你!”馮水壽突然生了氣,斷喝着。

  人們一坐上席,便全興高采烈了。曹大老爺,王保長,大師爺,那剛剛構成的三角關係,也因之暫時的擱了淺。

  曹大老爺首先嚐了嘗茄子:“味道還鮮,既然今天嚐了新,家裏結下的,就拿到重慶去賣了吧。”他計算着:“正好借了這賣茄子的機會,把兒子接回家商量商量。”對於兒子,他是從不懷疑的。下本錢的時候雖曾肉痛過,但咬咬牙,要就過去了。“這已經到了生息的時候了!”他這麼想,神魂蕩然,雖沒看見錢的影子,卻聽到了錢的聲音。

  大師爺和崔校長也彷彿是前嫌盡棄,他們彼此喝過了門杯,便像老朋友似的較量着。

  “三杯怎麼樣?”

  “大師爺海量!”

  “哪裏——要是當年,可真不在乎,老了哇!”突然以袍袖遮住了酒杯,欠起身子客氣着:“磕頭,磕頭!”

  “滿了!”崔校長叫着。

  “喂,崔校長,聽說中央又要派人了哇?”

  “什麼?”崔校長摸不着頭腦的說。

  “什麼?”王保長吃了一驚的想。

  “說是啥子調查戶口——”

  “哦,那是用不着了!”崔校長不免有點興奮:“戶口的話,我已經清清楚楚的造了冊子,呈報到部了!”按理,他接着定會有幾句牢騷,現在,卻被一陣敬酒岔過去了。

  王保長和曹大老爺無意的交換了一個眼色,大師爺可有意的把那記在心裏了。

  “聽見什麼話嗎?”王保長試探着。

  “就是有話,也不告訴你。”他想,但嘴上卻說:“對我和尚,是沒有關係的。我擔心的倒是地方——”

  “少費心吧,你!”曹大老爺不覺翻了個白眼,急忙把一個肉丸子送進嘴裏去了。

  “這個老不死!”王保長恨恨的喝了一口酒:“自然哪,大師爺向來是公德無量的。”

  “不過城裏還有幾個朋友——”大師爺慢慢的說,忽的轉向了崔校長:“就是那位馬隊長啊,您不是也曉得的嗎?他可不像咱們這小地方上人,一向是在高樓上的,他近來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

  就此沒有下文。

  大師爺其後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譬如什麼人和他有交情,哪一個人家講禮儀之類。

  “見的多了!”他感慨系之。

  曹大老爺懂得,現在又增加了新的敵人了。這緩和了他對王保長的憎厭,他現在覺得,王保長也未始沒有一點點可愛的地方了。

  “他也要插一腳,這禿驢,我可以和王保長聯合的,我——”他罵了一句其實是落了空的話。

  在王保長,卻還沒有這麼失望。他是深知大師爺的,他並不把大師爺看作對手。他所關心的是崔校長,崔校長將來倒是難纏的。

  “他會跟崔校長一氣嗎?”王保長心裏恐怖的想。而大師爺,彷彿故意示威似的,恰正悄悄的在崔校長耳邊講着什麼,崔校長笑了,他搖着頭……

  王保長在心裏打着冷戰。

  “哪位是王保長?”

  突然,一個闖入者操着下江口音問。在王保長還沒來得及辨清這人的身份,這人便在自己退了色的軍服裏,摸出了一個套色的大信封,塞在他的手裏。

  “這是公事!”

  他簡潔的解釋。然後,便以漠然的眼睛,觀察着一切。

第二章 兒子回來了



  曹大老爺獨自個兒在二塘坐着,已經很久了。隔這麼十幾分鍾,他便站起來,向前走幾步,走過了那片竹林子,眺望着曲折的馬路。——兒子就要回來了。

  昨天的花案沒有結,被那位生客攪散了。那位先生雖然一句話沒有講,但人們卻在沉默裏感到了壓迫;當他漠然的看着一切的時候,人們的不安便逐漸擴大,藉口田裏的莊稼忙,悄悄的溜掉了。

  彷彿被他多看一眼,就要遭受不幸似的。

  一切就這麼完了。

  “完了,完了嗎?”曹大老爺心裏反覆着。當天夜裏,他便下了命令,第二天天沒亮,長工便搭了頭班小火輪進城去了。

  現在,他走出了五里地,在二塘等待着,等待着。

  祕密已經生了翅膀,到處飛翔。

  大師爺既無須再和王保長鬥心眼,曹大老爺的猜忌也全盤落了空,事情竟是那麼的猝不及防,那位年輕的徵兵委員忽然到了。

  他的名字:成玉章。

  積多年的經驗,鄉民把所有沾官氣的人,都通稱爲委員了。這種尊稱,對於成玉章,其實卻是錯了的。可是,沒有人追究那些,從開始到終結,能夠正確的念出他的銜名的,在地方上,除了他自己,就沒有第二個,他是兵役宣傳調查組第三分隊的分隊長。

  這個機關,完全是針對着目前需要創設的。政府公佈的兵役法,自然是顧慮周密,不厭求詳,光只條文,就規定了幾百條,印刷成冊,也像書似的厚厚的一大本了。但實際應用起來,卻似乎沒有什麼功效。而專家們的心血,也都變成紙上空談了。像王保長那樣的人,是決不肯把時間浪費在空洞的條文上的,他只着重實際。兵役法,他是尊重的,但動手做,卻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對於兵役法有什麼不滿,也不是輕視專家們的才學,更不是玩忽政府的法令,不是,全不是的。他的做法,只是爲了他的方便,根據着他的習慣。他的習慣不允許他背那些乾硬的條文,他便遵守着。這就是一切。舉一個例,儘管兵役法上明文規定,主管機關又特別的三令五申,說壯丁乃國家棟梁,不得違法捆綁,但王保長卻總是覺着,在棟樑的身上加一條麻繩,會比較的方便一點。

  但王保長們這種無心的過失,卻終於引起了鄉間的憤怒,都市裏的指責,主管者的恐怖了。於是,便產生了兵役宣傳調查組。目的是消滅這種不良習好,促進兵役制度的實施的。負責人胡科長,是一個熱心的人,他立刻便先從重慶的近郊入手,實驗起來了。用他的話說:“是做出個樣子來,以備人們效法了。”

  所以第三分隊長成玉章,便一聲不響的到了廟上。

  這使得曹大老爺的計算,全部推翻了。彷彿被賊偷了似的,他在心裏痛楚着。落在嘴邊上的食被搶走了,狗也要拼命的,何況人呢,何況像曹大老爺那樣的人呢!正因爲食被搶走了,所以食慾倒更強烈起來。他想到成玉章那黑紫色的臉,想到他那質樸的類於靦腆的笑,想到他那退了色的軍服,他無論想到任何一點,他的心裏都不能安靜,他充滿了惡毒的仇恨。

  “他要是我的兒子,那也好了。……”

  有時,他也會這樣想。自然,是寧肯自己遷就一點的:

  “曉得這個狗崽子——”立刻便意識到自己的兒子還遠在重慶,便狠狠的罵着。而同時,因爲那想法多少對自己的兒子有點寡情,便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來了。

  現在,他懷了一種激動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兒子。“自己的”,他意味着。

  遠遠的在路上出現的人形,他都強烈的注意過了,又都冷冷的放過去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並不能減弱他的興奮。他準知道,這一個又一個的過客的後面,必得會有一個,是他的長興的。

  “哪一個的後面纔是他呢?——現在該輪到他了嗎?——焦人哪——哈,那不是他嗎?”

  他突然一個人大聲的呼喊着。


  父子兩個人並排向家裏走着。

  曹大老爺雖然周身的血液都在激盪着,但卻一聲沒有響。他的臉鐵青,謹慎的隱藏着笑容,眼睛裏雖然較平常光亮些,卻又被眼睛遮蓋了。他是呆板的,甚至使兒子覺得陌生的。他不願意使兒子看輕了自己,他維持着他的尊嚴。

  兒子比較活潑點,有一絲笑意長久的留在他的臉上,但卻也不親切,而且很像是譏嘲着什麼似的。他不時的揮動着他的手杖,給路邊那些被枝葉壓得低垂的葉子,以攔腰致命的打擊。

  田野裏沒有什麼好看,一片片的稻田,棋佈似的,起伏在低矮的山坡上。偶然在路邊出現一叢竹林,母雞帶了小雞,在裏面邊搜尋邊咕咕着。遠遠的,孤立着一些筆形的石柱,被風雨浸蝕得已經暗晦了,殘缺了,往往還使人憶起三國時代的文風來。但變了色的石柱,則多半是被人用白粉寫了醒目的標語:像“抗戰必勝”,“糾正複雜分歧的思想”之類,那又把人帶回到現代。有些女人在路旁擺了攤子,在油垢的瓦罐裏珍藏着的是半生的李子和煮熟了的鹹鴨蛋。因爲連日陰雨,許多地方的山土傾坍了,鋪路的石板毀壞了,人們不得不小心的跳過這路上的淤積。天氣還很燥悶,雖然霧很稀薄,卻也不見太陽。白鷺在田畦上眺望着,一些不知名的蟲雀,交奏着不知名的樂曲,在細聲的尋覓着侶伴。兩父子沉默着走了很久,長工因爲挑了行李,遠遠的落在後面。

  “那麼,自然嘍,城裏沒有什麼變動嘍。”父親開始了。

  “嗯——,哦,沒有!又在疏散人口了。”兒子回答。父親本來期望着更多的回話的,但兒子卻這麼簡單的停止了。他又不耐煩的揮動着他的手杖。

  “還是這麼沒樣子!”父親心裏想。“幸虧這塊地是王家的,隨他去吧,也許現在興這個,他也老大不小了。”

  “你回來的時候,向教官請假了吧?”

  “嗯!”兒子含混的答應着。

  “他沒問你爲什麼請假?”父親因爲就要轉入本題,有點膽怯了。

  “沒有!”兒子已經從長工的口裏,知道了一些兒梗概,便覺得最好是斬斷了他的搔擾,所以就這麼無情的回答了。

  這回答果然傷了父親的心,他於是便訴起苦來了。他開始訴說家境的困難,人口又多,要是他長興一娶媳婦,這筆結婚費就怕沒着落。哪一個馬兒不吃草呢?他已經有些擔不動了。

  “你也大了,該顧顧家了!”他結論說。

  長興沒言語。他望着走在前面的那長長的背影,覺得有些滑稽。

  父親是並沒揣知兒子的意向的。他於是細聲的談起他的計劃。地方上又要徵壯丁了,要是長興有手面,就應該把這個肥差接下來。雖然來了一個姓成的,還可以合夥兒幹。姓成的是個外鄉人,各事不在行,他一定需要幫手的。要是他長興已經失去了獨當一面的機會,那就給姓成的充下手,也不算不體面。“鎮長在去年一年,就撈了一萬多呢!”最後,他有點顫慄的說!

  “這算什麼呢?”

  “算什麼,一萬多,還算什麼?”曹大老爺雖然心裏對兒子的志向頗爲嘉許,但嘴上卻不免輕微的責備着。

  “你只顧眼前!”兒子恨恨的說,使得曹大老爺毛骨悚然了。

  長興雖然很瞧不起自己的父親,卻迅速的講起自己的理想來了。他的聲音裏含了一種不情願的意味,那是連做父親的也深深的感到的。他解釋着自己不願爲瑣事分心,更不屑做一個徵兵吏,連自己上課的那交通訓練班也厭倦了。這種刻板的生活會把人限制死的,他希望做一個偉人。他這次回家,預備多研究研究,觀察觀察,他打算做文學家。文學家是離不了觀察的:

  “我現在就先觀察你!”他說。

  這使得曹大老爺瞠目結舌,莫知所措了。

  他又說到了高爾基。像高爾基那樣的,名滿天下,纔是要得。他已經寫信給高爾基了,他去徵求高爾基的意見。

  “高爾基你知不知道?”

  曹大老爺自然不知道。

  “你不懂!”兒子於是驕傲的說了。

  曹大老爺覺得非常慚愧,便把高爾基強嚥在肚子裏,準備將來有一天,也多少可以懂得點。


  曹大老爺的態度雖然沒走樣,其實心裏是非常酸苦的。很久以來,他就不能理解他的兒子。在他和他的兒子之間,顯然是有着隔離。而且這隔離,已經由一張紙變成了一堵牆,甚至無法揣摩了。一個做父親的尊嚴,他還維持着的,但這尊嚴,在兒子的心裏,卻像是不值半個小錢。他不能控制他的兒子,尤其糟糕的是,他也不能判斷他的兒子。兒子比他知道得多,比他知道得廣,盡講些他所不懂的話,用了他的資本,把自己豐富起來了。而這出了錢的人,現在卻不能不忍受着自己的寒酸與愁苦。有時,他未嘗不想對兒子表示一點露骨的親密,但卻僅止於想,實行起來,又老是被自尊心所截止。而兒子,可比他大膽得多,彷彿瞧準了他的弱點似的,逐漸對他放肆起來了。

  但驕傲卻還是驕傲的,因爲他的錢到底沒白花,在茶餘酒後,也有了新的談助了:

  “高爾基你們聽說了嗎?”

  他放下茶杯,鄭重的取下了眼鏡,光眼盯着那鄉下佬,問。

  “是一個外國的大人物,和長興常常書翰往還呢!”

  他把外國兩個字說得特別響,得意的戴上了眼鏡。在他看起來,外國,總是比本國要高一頭的。

  所以,曹大老爺雖然不承認,可實在是有點怕他的兒子。特別是對兒子有所請求的時候,總不免有點膽怯的:

  “長興,你沒法認識那個姓成的嗎?”曹大老爺試探着。

  “我爲什麼要認識他!”兒子的回答。

  “眼睛生在腦門子上有什麼用!”他輕微的責備着。“他是個客,我們總要客氣點,比方說請他吃飯……”

  “爸爸,你真落伍。”

  父子兩個的談話,便終止了。但曹大老爺是並不罷休的。權勢和財富熾灼着他,他馬上便採取了另外的方法。他嘆息着他的窮苦,嘮叨着自己的年齡,埋怨着兒子的薄倖,無休止的講述着。——對於兒子的力量,他是並不懷疑的,他氣惱的不過是:長興有點兒“好高鶩遠”。

  “你怎麼不嫌煩呢!”兒子冷冷的說,站起來了。

  “你做啥子!”曹大老爺驚怪的問。

  “我去瞧瞧。”長興說,便走開了。

  老實說,對於金錢,長興是沒有父親那麼熱衷的。而且,用目前這種手段去搜刮,他也覺得近於卑污。關於兵役問題,他從報紙上讀過一點,雖然並不深知,但兵役的黑暗,卻是曉得的。他痛恨黑暗,假使他有力量,他對父親的囑望,也還是要考慮的。何況根本沒有這種力量呢!

  “我又不能神通,笑話!”他自言自語着。

  但父親雖然不在面前了,父親的聲音卻還在耳邊響着,而且漸漸的擴大了,彷彿有一種摸不清的東西,在他的心裏長着。他不能肯定那東西,因此覺着很惶惑,像一個未解的結那樣,把他鎖着。一個疑問,自然而然的發生了:

  “這姓成的到底怎麼樣呢?”

第三章 成玉章



  王保長對於成委員非常恭順。

  “委員,你的飯就包在廟上了。”

  “我不是委員,我和你是一樣的人,你怎麼着。”成玉章一邊在醬紫色的臉上抹着汗,一邊更正着。

  “是,是……”王保長吞吞吐吐的答應着,但過了一會兒,彷彿故意似的,又重新開始了:

  “委員,你的下處——”

  一根朽木,能有什麼用場呢!乾枯了的枝椏,主婦們還或者會愛惜的。朽掉了的木料,可只好隨它風化,隨它變土了。成玉章感到他的對手,就正是這朽木一樣的人。他受了驚嚇似的審視着對方,而對方卻惶惑而且忸怩起來了。

  成玉章記起這樣的教訓:我們要儘可能的解釋,使民衆清楚、瞭解、接受。工作員的精神是:不畏艱苦。

  於是他用“你懂嗎?”這樣的口氣,耐心的解釋着。他說到兵役制度的腐敗,說到抗戰所受的影響,說到他們下鄉的目的,說到他的工作態度和方法:

  “你懂嗎?經過這次的壯丁抽籤,老百姓就可以安居樂業了。你懂嗎?我們發出的簽發票,是各處通用的。你懂嗎?平均每保一年只出九個壯丁,其餘沒中籤的,一年裏面便無須顧慮,你懂嗎?”

  王保長像懂,也像是不懂。成玉章不知道他的臉上表示的是淡漠,還是憂愁。

  “自然,許多地方,還得仰仗你王保長的大力的!”

  王保長笑笑。是愉快,還是譏嘲,也還是沒法分辨的。

  “蠢貨!”成玉章心裏想,但在臉上卻儘量的掩飾着這種情感。他並不灰心,只是有點兒疲倦。這種疲倦卻不自然的在眼裏流露出來了。同時,這樣的意思,也自然的在他的思想裏反覆着:“我究竟還是信任他,還是不呢?”

  在王保長,情形可有點兩樣的,他堅守着他的防線。他深知,那防線只要突破一點,就要全部瓦解的——防禦纔是最好的進攻。他假裝着聽不懂成玉章的話,其實是什麼都懂了。他並不像成玉章所想象的那樣蠢,在他的場合,愚蠢和狡猾,是沒有界線的。他研究着成玉章,探索着他的底裏。

  “這還是一個學生。”最後,他滿意的想着。

  “等一會你把戶口冊子拿給我。”成玉章吩咐了。

  “啊?——”

  “不懂嗎?戶口簿,本保的戶口簿!”

  一直到成玉章的臉上已流露着明顯的不耐煩了,王保長才像爲了難似的,囁嚅着哼了一聲“沒有”。

  “什麼?”

  “也不能說沒有!”王保長立刻接着說,一個思想立刻在他的心裏閃過去了:“他內行嗎?還不過是個傻瓜呢?”自然,這在臉上,是尋不出痕跡的。所謂“喜怒勿形之於色”那樣的古訓,王保長是頗能遵守的。因之,原本是呆板的臉上,倒變得難以測度了。“有也有過的。可那——那早交到鎮上去了。”

  “也好!反正你就是有,也未必正確的!”成玉章已經斷定王保長是老實到無用那種程度了。他於是並不客氣的說:“有沒有全一樣,我都得親自調查的!”

  王保長沒言語,他心裏卻慶賀着,因爲這第一着棋,便走對了。

  “我們明天就開始吧!”

  在成玉章的語氣裏,已沒有商酌的意味了:“總要一禮拜的工夫呢!”他補充着。


  崔校長在心理上非常狼狽。——他不能決定,對於成玉章,究竟該取什麼態度。

  他睡在牀上,把這問題反覆思索着。在院子裏,成玉章正孤寂的唱着各式的歌曲。天已經漸漸的黑下來了,成玉章那很重的喉音頗顯得有點淒涼。崔校長的思索常常被打斷,凝神的聽着他。他唱完一個,再接一個,有時候嘹亮,有時候低沉。這歌聲在崔校長的心裏激起了種種幻影,使他依稀的感到了一點鄉愁:

  “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在太行山上——”

  崔校長記憶起洪澤湖邊的漁帆,捉摸着傍晚湖面上的煙霞: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呢?!”他突然坐起來,自己問着自己。這時候,成玉章已經從“前進,青年!”唱到“楊延輝,坐宮院”了。

  他是反對非法抽丁的,他一向對地方上就沒有好感。他並且很知道這壯丁問題,對於收復他的家鄉會發生什麼影響,他是應該盡力輔助成玉章的工作的。但是——

  “老師,地方上的事,別跟他講啊!”

  “當然,當然!”

  當王保長以一種憂慮的聲音懇求他的時候,他又一口答應了。

  問題自然不在這種口頭上的允諾,問題是:他真能把地方上的事全盤託給姓成的嗎?

  “這是辦不到的!”他在心裏判斷着。他注意到,僅僅一個下午,大師爺就已經在他的門後出現兩次了。和尚顯然在監視他,而他的學校,是還想繼續維持的。學校的處境,是非常艱難了。將來仰仗地方上的,一定很多。要是他爲了成玉章,把地方上得罪了,他能到哪兒去呢?

  “學校下半年就要收學米了,高級三升,初級一升,一共一百三十幾個學生,可以收……米價是隻有看漲,永也不會跌的。”他悲哀的想。

  “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因爲猶疑不決,把這古老的教訓也惹出來了。

  “可是,這應該嗎?”他又自己考問着自己。

  “崔校長睡了嗎?”

  “沒有,沒有!”他聽到了成玉章的聲音,惶亂的下了牀。

  “我跟您借個火!”

  “好的,好的,——那地方還可以睡嗎?”

  “可以,我是什麼地方,都能睡的!”成玉章笑了,笑得很靦腆。

  “我來看——還缺少什麼東西!”崔校長張羅着。

  “很夠了!”

  在教室裏,劃了四分之一的地方,算是學校的圖書館。現在,成玉章便被招待在圖書館裏,雖然牀是桌子拼起來的,但被褥還算乾淨。“很夠了”那句話,並不是成玉章謙虛,王保長想的確是周密,他甚至於連腳盆,都已經預備下了。

  “這地方還不錯,倒風涼。就是潮溼點,恐怕有蛇!”崔校長搭訕着。

  “不要緊,我剛剛出去洗澡,在水塘邊上,還打死一條呢!”

  “啊!”

  “崔校長坐坐!”

  “不客氣,沒有好的招待!”

  於是崔校長談起來了。他謹慎的避免着接觸到成玉章的職務,儘可能的談着自己。像老朋友似的那麼談着,在字句上,很費了一番斟酌。其實是爲了怕警報,才躲到鄉下辦學校的,但他卻用這樣的話解釋着:

  “要是人人都貪戀着城市,誰還顧到鄉村呢!抗戰期間,鄉村是重於城市的。”

  談到這裏,他忽然有了一種衝動,正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說順了嘴,那地方農民協會的事,便脫口而出了:

  “這地方的農民協會,是我負責組織的。”但忽然記起,這話有漏洞,萬一他要問起協會的名冊呢,豈不是不打自招了嗎?心裏一急,便把那照例的牢騷,也急在肚子裏了。

  幸虧成玉章並沒注意到這個關節,而且那菜油燈的光也實在很暗,所以崔校長雖然紅了臉,也並沒露出來馬腳。

  爲了掩飾,他便談起大師爺來了。

  “這廟裏的和尚,真是——年青的時候,在廟裏養了個女人,被逐出廟外了。現在縣政府的佈告,還貼在牆上,我明天指給你看。要不是藉口打仗,他現在還不準回廟呢!”

  他也談到了學校的成績,談到了他的家鄉,談到了很多,很少給成玉章發言的機會。

  “我將來還得請你幫忙的!”成玉章突然說,崔校長一下子怔住了。

  “可不是來了嗎?”他想,只好聽天由命了。

  “等壯丁抽籤揭曉了,我想請貴校開一個同樂會。”

  “什麼?”

  “開一個同樂會,歡送那些中籤的壯丁。”

  “好,那算我的!”他一口答應了。

  看起來,成玉章很爲他的慷慨所感動,這意外的成功,確實使他興奮起來了。

  “成委員,王保長來看你!”

  這聲音很陰沉,彷彿是譏嘲着什麼似的,崔校長立刻想到,大師爺站在他們的身後,怕已經很久了。

  他不由得在心裏打了個冷戰。


  這天夜裏,王保長把自己的試探,又推進了一步。他對這位年青的成玉章,已經覺得很有把握的了。

  本來,他是打算約曹大老爺入夥的。自從成玉章突然到場以後,他決定放棄這個計劃。曹大老爺那一把抓的神氣,是早就叫他光火了。所以沒有爆破,是因爲他還想留下一點餘地。

  “現在好了,連他的寶貝兒子,一起替我滾蛋吧!”

  他這麼想,感到了一點報復的愉快。他起碼用了大師爺,大師爺是沒有危險的。他把成玉章招待在廟上,爲了這是一個公衆的地方,免得生出話柄,也免得人物猜忌。而大師爺做眼的本領,是無需疑慮的。

  大師爺釣魚是個能手,現在釣人,也很有點兒機智。

  “我這是爲了地方設想啊!”

  他咧着嘴和王保長說,彷彿他自己,已經不再存在了似的。確實的,王保長忽然對他加以青眼,他是頗爲感動的。

  他們私下裏研究了很久,研究了水的成色和品質,魚的種類和數量,以至於什麼時候下鉤,怎樣上鉤,如果不上鉤,應當怎樣完成目的之類。這種討論,繼續在一種忘神的微笑裏。

  “我是不要什麼好處的!”大師爺聲明着。但在眼睛裏,卻分明的露出了那樣的意思:“將來只要過得去,就行了。”

  王保長根據預定的計劃,再回到廟上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和尚正等着他。他們像兩隻貪婪的狗,在成玉章的身邊坐下了。夜很靜,偶然有一兩陣從江面上吹來的風,掃過竹林。因爲教室的裏間供着菩薩,所以一縷一縷的煙,常常涌出黃色的布幔,在稀薄的光圈裏浮蕩着。

  大師爺用手一揮,彷彿要澄清空氣似的,把煙影擊碎,這樣開始了:

  “鄉下人哪,硬是要不得!聽說要徵壯丁,啥子,全嚇破了膽了。他們倒寧肯出幾個錢,倒保——”

  “這個弊病,要極力更正的!”成玉章簡潔的說,把他的話頭打斷了。

  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兩聲犬吠。因爲避免白天的太陽,趕豬人大聲的吆喝着,像在沙漠裏旅行的駱駝似的,從廟門口走過去了。

  “說是湖南嗎?還是啥子!有一個規矩,說只出三百塊錢——”

  “那結果是有錢的人都要逃避兵役了!”成玉章冷冷的說了這

  句話,便轉身凝視着王保長,在暗影裏,他的眼睛閃着光。

  “成委員這次,是公平負責的。”王保長怕引起成玉章的疑心,只好低聲解釋着。

  “那麼,過去是沒人負責了!”

  和尚大聲的打了個噴嚏。接着是三個人都默然了。

  在成玉章,是並不清楚他們的意向的。他自覺這句話是說重了一點。雖然這是實情,但卻不是自己所應取的態度。對這種暴躁脾氣,他非常悔恨。他這次下鄉,是抱定了橡皮糖的宗旨的。但實際上,他的嘴卻老是不服從他的指揮,他一再的表示着自己對王保長的感情,這是與他的宗旨絕然相反的。他自己抗議着自己,眼睛出神的望着黑暗。

  朦朧中,忽然一個人影在窗外一閃:

  “誰?”

  沒人應聲,只有靜寂。

  他站起來,而王保長卻比他更快的站起來了:

  “我派了一棵槍給你!”

  “怎麼?”

  “這一帶,在從前是個土匪窩呢!”

  彷彿什麼人哼了一聲,哼的聲音很怪。接着,一個火光閃了一下,又迅速的消滅了——那棵槍在吃煙呢!


  當夜氣凝成濃重的霧雨,又開始瀰漫着大地的時候,一切彷彿都走了樣了。

  天,還和往常一樣的灰暗;空氣裏,依然浮動着野草的芬芳;白鷺也遵守着它們的習慣,在黎明以前抖掉了身上的露水,飛到田壠上昂首遙矚着一切了。

  竹林裏並不覺得特別青蒼;菜畦也沒有格外顯着嬌豔。牛被牽到池塘裏飲水了。屋頂上嫋起了縷縷的炊煙。在遠處,往來江心的小火輪,正和早日一樣“嘟嘟”的響着。

  缺少了什麼呢?

  缺少了田野間人們的吶喊。

  少了這一樣,便像是什麼都沒有了。

  倘有陌生人走過,在背後監視他的,是女人和孩子。而男人,年青一點的男人,一夜之間,就從地面上消逝了。

  剩下的,除了臉上沒有毛的,便是長滿了毛的。鄉下人也懂得怎祥愛惜鬍鬚了。在他們的臉上,生活刻下了苦難的烙印,而鬍鬚——哪怕是純黑色的——更顯出了衰老的痕跡。精力是壯的,卻有衣服遮掩着。倘逢詢問,他可以毫不害羞的回答:“五十二歲了,老了哇!”

  沒有人會出來指正他的真實年齡。即使只活了三十二年,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況且,多活二十年,也並不是全無代價的。每活一年,代價二元,他起碼要預付四十元的人頭稅的。

  “這是成委員定的例!”王保長聲明着,便泰然的把四十元揣在懷裏了。

  王保長和大師爺一夜沒停腿,從成玉章那兒辭出,便急忙的去敲每一個人家的門。除了曹大老爺那兒,幾乎是家家都敲到了。

  “篤篤篤,篤篤篤!”

  做爲回答,狗狂怒的吼起來了。

  “篤篤篤,篤篤篤!”

  茅屋裏透出了燈光,一個蓬亂的頭。從窗子裏伸出來:

  “誰呀?”

  “我,王保長,老興睡了嗎?哦,我特別來告訴一聲,成委員明天要查戶口,又要抽壯丁了呢!你們準備準備呀,成委員是高頭派下來的,我可擋不住呢!出了什麼岔子——我忙着呢!”

  “王保長,王保長!”女人可憐的叫:“王保長,你等等——起來,死人,滾起來呀!”

  “有話明天講吧,我——”王保長在窗外急忙的說。

  “就起來了,王保長,你——”女人的聲音是發着抖的。“做什麼夢,起來,死王八,起來呀!”

  等到老興張惶的披上衣服,王保長已經走了。但顯然是並沒有走遠,因爲馬上他們便一起站在黑暗裏了。

  “報獨子,怎麼樣呢?”老興悄聲地試探着。

  “獨子?哼!”王保長用了很重的鼻音說。

  “那自然那,不能白報,總得有個講究。”

  “你們二當家的,怎麼辦?”

  “那就隨王保長的便,他倒是養了鬍子的!”

  “總不能算是你的爹呀!”

  “保長給斟酌斟酌好了!”

  “哼!難辦……也許……不行!我吃不住!要軍法從事,誰敢玩命哪!”王保長這次用了決定的語氣說,腳也跟着移動起來了。但是——要不是因爲天黑,就是王保長的路不熟,他忽的差了腳步,幾乎要跌下溝去了。

  “你走穩,保長!”老興扶了他一把,而王保長就在原來的地方站住了。

  “與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要是撈你一個銅板,我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王保長對了黑暗發誓說。星在聽着,風也在聽着。

  經過了種種的懇求,恭維和哀苦,王保長才勉強的答應了老興的要求。條件是:八十元,不打折扣。

  “不過,你可得躲躲,叫女人們出面好了。當心,不能走漏風聲,這話,只有你我兄弟知道。現在這些做官的,既要錢,又要面子。面子上下不來,他會翻臉不認的,先人那!”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走得很快,走得很穩。

  “篤,篤,篤!”遠遠的有什麼人在敲門,狗又狂怒的吼起着了。


  “戶主呢?”

  “不在家!”

  “上哪兒去了?”

  “上大城去了!”

  “兄弟幾個?”

  “一個,還幾個。要是兄弟幾個,現在老的,小的,也用不着愁吃愁穿了!”

  “真的?”

  “還會假的。沒有那個福氣呀!”

  “我要調查的?!”

  “哎喲,這也是騙人的事。你查去好了。他媽媽已經死了幾年了,他爹又沒娶填房——這不是王保長在這兒,王保長都曉得的!”

  成玉章望了望王保長,王保長默認似的笑了一下。

  於是,成玉章在那個調查表上填寫着:

  “第三甲第七戶:費得興,三十七歲,佃農。已婚。父已年邁,母病亡。須負擔家庭經濟。獨子,免役。”

  “你是曹國臣嗎?”

  “還錯得了!”

  “你今年多大?”

  “你看呢?”

  “四十一!”

  “少說着!”

  “嗯!”

  “五十了!”

  “五十?!”

  “哼,我打四十歲留鬍子,你看鬍子也這麼長了!”

  “不像!”

  “不像?我上山砍柴的晨光,王保長還在懷裏吃奶呢。保長,是不是?”

  王保長笑笑。假使不是十分必要,他是避免開口的!

  “你兄弟幾個?”

  “兩個!”

  “弟弟呢?”

  “哥哥吧?哪有弟弟!”

  成玉章咬着手指甲猶疑了一下。

  “他的哥哥,就是本甲的甲長!”王保長立刻解釋着。

  “第三甲第九戶:曹國藩,五十三歲佃甲長,公務人員,免役。”

  成玉章果然在簿子上查到了這樣一條。

  “你哥哥就是曹國藩嗎?”

  “不是他,還有誰?”

  “你有幾個兒子?”

  “三個!”

  “多大?”

  “老大九歲,老二六歲,老三兩歲,還吃奶呢!”

  “怎麼才這麼一點大?”

  “我打了半輩子光棍嗎!”

  “真的?”

  “我倒想早娶,沒人給呀!”

  “你屬什麼?”

  “屬龍,別看我這個長相,我可是屬龍。”

  “你要是說謊,我要罰的!”

  “這不是都在這裏,你自己看哪!”

  成玉章這才注意到身邊站着的孩子,正向他瞪着驚怪的眼睛。彷彿孩子的臉上,只有兩隻眼睛還有着點活氣。

  他於是在本子上寫着:

  “第三甲第九戶:曹國臣。五十歲,佃農。生三子,長子九歲。本人兵役年齡已過,免役。”

  成玉章有時候也故弄狡猾,在一切都已經記在簿子上,看起來像是圓滿的結束了,卻忽然又追問着左鄰右舍:

  “曹國臣今年多大了?”

  “那我可不知道!”

  “約摸着呢?”

  “約摸着,也不清楚!”

  “他說他是五十歲,我看不像!”

  “五十歲!”那人吃驚的喊:“我還以爲他六十開外了呢!”

  仍是沒有一點結果。


  倘檢查一下成玉章的記事簿,那倒也是有趣的。

  “第三甲第五戶:曾玉柱。三十六歲,殘廢。腿部跌傷,是個跛子。免役。”

  “第三甲第三戶:張太喜。二十一歲,五金工人。服役於第二十一兵工廠,技術人才,緩役。”

  “第三甲第二戶:張太富。十九歲,中學生,曾受國民軍訓,有畢業證書爲憑,無庸抽籤,緩役。”

  “第三甲第六戶:吳國強。佃農,四十歲,傭於萬縣,無從羅致,存疑。”

  等等,等等。

  一天的工作,是總共十七戶。但這十七戶裏,適合於徵兵條例的,卻還是一張白紙。

  他因此非常憤怒。

  王保長倘不是有意的爲難,就一定是存心推卸責任。一整天,他除了微笑以外,就很少講話。要逼問起來,回答不是“沒留心”,便是“請調查”。

  “我說是這樣,你偏不信,請調查呀!”

  成玉章完全束手無策了,最後,他不知往調查表上填寫什麼纔好。倘說本保的居民都是“獨子”,那自然是靠不住的。他知道這裏面一定有鬼,他是受了哄騙的。但又缺少具體的證據,要想證實這種騙局,就不能全憑了自己的想象。尤其糟糕的是:除了多嘴的主婦,他幾乎沒碰見過一個像樣的男人。天大的道理,和女人是談不清白的。你這兒才一開口,她那兒已經說了幾車話了。甚至把他當做了古代的“欽差”,扯起生活的窮困,個人的恩怨了:

  “就是上個月呀,他偷了我一隻雞,我自個兒養的,我能不認識。走遍天下,我都可以指證。委員老爺,你說他這不是賊骨頭嗎?”

  你還有什麼法子呢?成玉章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頭上了。爲了避免再講下去,他只好在如此之類的問題下走開。

  “怎麼寫呢?登記什麼好呢?獨子,笑話,不是獨子?——根據什麼事實!”他再三的反問自己。

  當他和王保長一路回到廟上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次下鄉的理想完全粉碎了。

  “王保長,要是你這一保藏了日本人,你也未必曉得的!”沉默了一路,才冷冷的冒出了這麼一句。

  “什麼?”王保長嚇得呆住了。

  “多麼沒用,簡直是個廢物!”成玉章想着,忽然覺得拿麻繩捆,也未始不是個辦法了。“這些東西,只配用麻繩捆的。一捆,保就乖乖的了。”

  他擡起眼睛吃驚的向四野望了一眼,彷彿這種思想並不是發生在他的心裏,倒像是遠遠的有什麼人在講着似的。

  另一面,老百姓也正偷偷的議論着。從地面上消逝的人們,又個別的在地面上出現了,他們彼此探詢着,那結論是:

  “瘟神似的,裝得倒像。這個雜種,老子們花了錢那!”

  而終於,是互相哈哈大笑起來了。

第四章 悟道



  成玉章並沒有絕望。

  他是嚴肅的,認真的,對於眼前的工作,充滿熱烈的感情。意味着自己是在一種欺騙下工作着,雖然也能使他痛苦,但這痛苦可並不算十分深,他馬上就有了退一步的打算。

  他的工作規定在一個禮拜內結束。這短暫的時間,是他“退一步”的藉口。要想辨別農民的謊騙,無論如何,這點時間是不夠的。他以自己,推測別人。假如他不能,他的同伴自然也是一樣。要是本保是這種情形,其它各保難道還會例外嗎?欺騙,似乎是必然的結果,他相信自己的成績決不會較別人格外落後的。

  他甚至懷疑,當發佈命令的時候,就已經打了一個不小的折扣。主持人胡科長絕不是一個傻瓜,他不會輕信地方保甲長到一種盲目的程度的。那麼,他是以爲這些被派下鄉的人員有着超人的才幹嗎?那自然也不會的。那麼——

  那麼這從頭到尾就是個謊騙。

  倘是事情做得沒成績,責備或者會責備的吧,但隨之而來的卻也許還有獎勵。因爲,到底是一件體面的工作,刊佈報端,是既可以引爲驕傲,又可以堵住非難者的嘴巴。

  作官的經驗,成玉章還很淺,有些門檻,是並沒摸到的,但常識是有的,他並不比別人更愚蠢。長官在嘴上講的,未必就是心裏想的;公開的受了責備,暗地裏卻得到提攜。——這是需要揣摸的。

  自然,這種情境,他並不滿意,甚至於還有些憎厭。他有血性,有豐富的想象。當一件工作開始的時候,也多半很認真,很熱情——他未嘗不希望做一個英雄。但結果卻往往是悽慘的,他心灰意懶的向艱辛低了頭,自己作着退一步的打算了。

  這一次,和過去的若干次,彷彿如出一轍的。

  他有過許多的夢想。

  他想到自己光輝的在農民中出現,立刻便被公認爲救世主。他心藏遠大的目的,以解除農民的痛苦入手了。農民們信賴他,敬仰他,獻給他種種的禮物。大抵,禮物都是粗糙的,他並不以爲意。但爲了不願傷他們的心,他表示了歡喜。他們也歡喜了,爲了他寶愛這些卑微的禮物而不禁非常的感激。他一次又一次的演說着,鼓勵他們的“民族的仇恨”。他的演說每次都非凡的成功,很多老年人都爲之流淚了。而姑娘們——他忽然想到,農民是很頑固的,對於男女的關係,有着古老的見解。要是大意,會使他的威信墮落的。所以姑娘們雖都爲他羞紅了臉,但他卻頗能自持。姑娘們爲此心碎,而農民們卻更把他神聖化了。但其中卻有一個,永遠的愛了他,他在當時,可是並未感到的。這原是個小姐,在什麼大學裏唸書,那時候可巧在鄉間別墅裏養病。他們當時雖然錯過了,後來卻終於碰到。那是半年以後了,關於農民的習好,他已經無需顧慮。於是這位女大學生便任情的說出了她的仰慕……

  他的想象常常沉溺在這種地方,細心的刻畫着女大學生的音容笑貌,離開農村,很遠很遠了。

  有時他也回到壯丁問題上去,譬如壯丁們出征以後,他經常的訪問他們的家屬,備極關切之類,但卻很難繼續,思路一下子滑走了,又停止在女大學生那動人的微笑裏——

  現實和幻想,永也不會和解的。

  當他來到廟上訪問着王保長,目擊了那場粗野的宴會後,他便變得非常漠然了。

  幸虧他原來對這幻想,也沒存有什麼實現的希望。老實說,他不過是藉此娛樂着自己罷了。

  但像目前這樣子,卻也實非他的始料所及,即使是理所當然吧,究竟,卻算不得什麼光彩。

  他的血已經有一半凍結了。


  他不禁在想:這一切爲了什麼呢?這種欺人自欺,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他在心裏打了個冷戰。

  在他們這宣察組裏,成玉章是屬於平庸那一類的。他不會做得頂壞,也不會做得更好,平庸,就正是他的特點。他“求功”的心很切,但往往是隻落下個“無過”。卻是這無功無過,把他的位置保持下來了。

  現在,他仰天躺在那課桌拼湊成的牀上,把他的“英雄事業”完全拋在一邊了。他已經不再想着農民的感恩,自己的演說。那些東西自然而然的模糊了,剩下了那女大學生還很俏麗,但她已經不復是別墅裏的療養者,而是在什麼偶然的機遇下——譬如在什麼輪船被炸的時候共過患難的了。

  他的歌聲,又在黃昏的靜穆裏,低沉的飄蕩起來。他喜歡以唱歌抒發自己的情感,什麼曲調,倒是並不在乎的。現在,因爲有着飄泊的念頭,而且不免有一絲絲的憂愁,他的歌聲便迴繞在悲涼的音韻裏了。

  他藉此澆愁。

  當他唱完一曲,又要轉到別一曲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輕微的鼓掌聲。

  一個不像農民,也不像教師的人在院子裏徘徊,他是早就看到的。那人東瞧瞧,西望望,一會兒從他的身邊走過去,一會兒又悠閒的在院子裏兜圈子。成玉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慮裏。他沒有注意到,這乃是渴望認識自己的表記。

  這人是曹長興。

  長興已經從崔校長的嘴裏,約略知道一點成玉章的爲人了。

  “他幹不好的,熱心也是白熱心!”這是崔校長的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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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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