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下

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


請擡頭望你前面的朝霞;


誰愛自由,


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山頭,


紅葉落遍了原野;


誰也不嘆息道路的崎嶇,


我們戰鬥在茅山下。




  周俊,中學生,那長而瘦削的年輕人,從鄉長的屋子裏匆匆地跑出來,在擁擠不堪的人羣中聽到郭元龍的兇惡的叫聲,他心急得要死,腳步都有些紊亂,天已經很冷了,他的背脊還是出着汗。他故作鎮靜的一步一步很沉重,很吃力的走,不時把面龐猛撲在旁人彎曲而突出的膀子上,把整個腦袋都震得發暈。他喪然地、困惑地走到郭元龍的面前,看着郭元龍結實而英武的坐在一張矮凳子上,讓許多的人:中隊長謝偉謀,分隊長彭傑,以及來自各方的隊士們團團的圍着,這些人越是靠攏他、越是顯見沉默,在最外層的人發出的聲音都低扼至幾乎聽不見。

  “參謀長!參謀長!”

  他們叫郭元龍參謀長。

  天委實很冷了,月亮的白色亮光凜然地照臨在禾町上,屋頂上,以及南邊池岸的白楊樹上。高高的天體蘊蓄着深度的冷氣,令人們望着它牙齒打戰,渾身發抖。周俊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擠進了郭元龍周圍的圓圈裏面,一個頑強的難以突破的圓圈表示了對郭元龍所懷抱着的一個新的高度的信念,周俊相信。但郭元龍必然因此而引爲驕傲,郭元龍原就是一個驕傲的傢伙!周俊這樣對自己說。郭元龍已經開始在分析敵情,他指出敵人必然大舉掃蕩的企圖,摹擬着敵人進攻的路線和方向,很有自信地像看到了似的摹擬着。他鼻子稍微向上翹起,眼睛深陷,瞳仁收縮到幾乎看不見。當他的話得到一個小小的結論的時候,他的閃電一樣的目光就發出一種威力去鎮懾衆人,叫他們突然陷於一種惶惑不能自主的騷亂。

  分隊長彭傑,那木匠出身的高大的中年人像做了郭元龍最親信的朋友似的站在郭元龍的身邊。他穿一件褪色的日本大衣,用皮帶把腰束得很緊,兩隻手掌交疊着擱在那短而破舊的日本馬槍的槍口上,修長的背脊稍微彎曲着,目不轉睛地注視郭元龍兇惡可怕的面孔,他尊重郭元龍,愛惜郭元龍,彷彿郭元龍是他自己所有的一樣。

  “你能夠懂得日本人這一次出的是什麼鬼計嗎?”他帶着很欽佩的口吻對郭元龍發問,“如果今日到達九里的日本騎兵就一直駐在九里,又怎麼辦呢?”“什麼?彭傑同志你剛纔不曾聽見麼?我什麼都說過了。如果到達九里的日本騎兵,就一直駐在九里,又怎麼辦呢?如果敵人這次的進攻並不止西一路,寶堰、直溪橋以及珥陵的敵人也正是眯着眼對我們望着呢!如果到達九里的日本騎兵是敵人預先安下來的耳目,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的分進合擊還在後頭,……他們拷問了九里的市民,用鞭子,用洋油灌他們的鼻管,這樣從他們嘴裏得到關於新四軍和延陵常備隊的消息,如果是這樣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郭元龍比一切隨便什麼人都懂得更多,他能夠把從各方面得到的零碎的消息一點點的累積起來,就從中迅速地加上自己的判斷,然後傳達給別的同志,令人聽來要比原來都更確實,更可靠些。

  郭元龍於是分配了他們的任務。

  彭傑心滿意足的走了。

  郭元龍從那矮凳子上站立起來,非常舒適地擺動着兩手,叫周圍的隊士向兩邊分開,羣衆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的升高起來。

  “日本人的大掃蕩就要開始了!”

  “參謀長怎樣告訴你的呢?他說的叫你受驚了,是不是?唉,我的小寶寶!”

  “算了,算了,大家都一個樣,這一個不會比那一個更偉大些。”

  羣衆慢慢的散開去。一種緊張而令人憂鬱的空氣像鉛塊似的沉重地緊壓在心頭。憑着緊張而激發的情緒,人們悄悄地一再從一種孤立無援的情景中把自己喚起,一再把自己的意志堅定起來,用單薄而缺乏鍛鍊的靈魂去正視將必到臨的嚴重的戰鬥局面。

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


請擡頭望你前面的朝霞;


  從那慢慢地散開去的人羣中,發出了低微的歌聲,彷彿散播着輕淡的憂愁,令人幻夢似的從那凜然的空氣的緊壓下得到片刻的解脫和安慰。

誰愛自由,


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山頭,


紅葉落遍了原野;


誰也不嘆息道路的崎嶇,


我們戰鬥在茅山下。


  “夠了,英雄們呀,現在就出動了吧!”郭元龍一派洋洋得意的樣子,他用一種溫和而熱烈的聲音這樣叫,“……周俊同志,原來你是躲在這裏,我怎樣都不能把你喊出來,怎麼樣?你很膽小吧?我什麼都計劃好了,隊伍馬上就要出動了。但是我還要給你一個任務:你馬上就出發,目的地是我們司令部,你的任務就是帶一個報告到司令部去。嗯,這樣說,你什麼都清楚了,那麼,你的筆,本子,都拿出來吧!”

  周俊默默地聽從着,他蹲下來,用電筒小心地照着,靠着膝蓋上開始在寫。

  “今日下午四時半,”郭元龍說,“敵人騎兵一百二十餘,從西到達九里。寫吧,就這樣,這是敵人預先安下來的耳目,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的分進合擊還在後頭。他們在九里廟挖槍眼,有預備據守的模樣。依據香草河方面羣衆的報告,在黃昏的時候,黃土莊橋發現了敵人的八個哨兵,當然都是一樣的騎着馬,……”月亮的白光泛着淺綠,周俊垂着頭,默然地無靈魂地跟着通訊員的背後走。通訊員,那中年男子的黑灰色的影子彷彿要突然消逝了似的浮幻地在他的眼前十分盡着戲弄的作用。周俊低低地嘆息着,他覺得什麼都莫名其妙,什麼都不能瞭解。而郭元龍的兇惡的面孔——那驕傲的傢伙……這些對於他都無異是給予了一個總的否定:他開始覺察到自己的低劣與無能,在郭元龍的面前除了發見自己的弱點之外可以說一無所用。

  通訊員喃喃自語着。他告訴周俊關於黃土莊橋那八個日本哨兵的消息。象一個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地慫恿周俊到橋的附近去打槍,最後把周俊帶進一間賣炒米糖的草蓬子裏。“在這裏歇一歇吧!”通訊員說。

  周俊疲睏地、狼狽地倒在土竈邊的草堆上,閉着眼,把身體縮成一團。

  “你冷吧?”通訊員從路上保持下來的興高采烈的情緒不稍低減,他關切的問,“你餓了?弄兩碗糰子吃吧。你吃不吃糰子?”

  周俊勉強地點了點頭,隨即劇烈地嗆咳着。他要那賣炒米糖的老婆子給他一支洋火,因爲他是外省人,老婆子一點也聽不懂。

  通訊員低低地哼着,學着服務團同志的抑,揚,徐,疾,有節奏的調子,隨着那調子給周俊一支捲菸,他的有節奏的手簡直是在跳舞。

  掛在壁上的洋油燈搖搖欲滅,間或一陣寒風帶着遼遠而悲慼的狗吠聲從那破爛的門縫裏吹進來,令人冷得發抖。周俊喪然地吸着菸捲,每一次口裏噴出煙來,每一次使自己緊張着,眼睛銳敏地然而絕望地凝視那豆大搖搖不定的火焰,半聲不響。

  停了一會,他用一種矜持的顫抖的聲音對通訊員這樣問:“同志,你認得郭元龍那個人嗎?”

  “郭元龍,……”通訊員回答,“我們的參謀長怎麼不認得呢?怎麼樣,他很壞嗎?不怎麼壞吧?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

  “……我懷疑這個人,我害怕他,”這末後的一句聲音很低,至於幾乎聽不見。

  接着周俊又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傢伙,是的,他參加過三年游擊戰爭,他的身上有七個傷疤,打仗,他是一個能手,但是我懷疑這個人,我害怕他。同志,我是剛剛從學校裏出來的,我懷着滿腔的希望,希望自己在戰鬥中也鍛鍊成爲一個有用的東西。但是我現在已經開始發現自己完全失去了作用,失去了一切能力;戰爭沒有我的份,我變成了什麼都不懂,變成了廢料!這是什麼緣故呢?同志,這樣說,你能夠聽得懂嗎?”

  “我不大懂得你的話。我知道你和郭元龍同志的意見不合。”

  “沒有這回事。”

  “你和他發生了衝突。”

  “你一點也不瞭解我,你完全說錯了!”

  “我覺得我們革命同志應該團結,不要鬧脾氣,你應該和郭元龍同志趕快和好。”

  “不,不,完全不是這回事!你的話對於我簡直沒有半點意思!”

  第二天的早上,大約八點鐘的時候,他們到達了司令部。

  昏濁的太陽光軟弱地照着那波浪式的起伏不定的山崗,句容南鄉的富於戰鬥意味的村落,錯落地和蒼翠的松林混雜在一起,在山崗與山崗間的罅地裏隱蔽着、潛伏着,或者峨然高據在山崗之上,彷彿突然地隨風而起,升騰到山崗的高處,而以雄健的姿勢俯瞰全境。天更冷了,北風騷亂地刮過山崗,衝激那蒼翠的松林。蒼翠的松林在遠處成爲黝黑的散亂而交疊的碎片,在北風的衝激中,陰暗地、憂鬱地顯出不明的深遠而渺茫的色調。東邊二十五里遠,被北風捲起的塵霧,暈朦地、薄薄地掩蔽了茅山高傲、爽朗的峯巒。

  離開了昨夜緊張而激發的情景,離開了郭元龍,周俊,那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年輕人彷彿恢復了固有的熱情和勇武,忘記了疲勞,忘記了其他,元氣十足地有禮貌地與別後數月又於今天偶然重見的同志們握手,問好,而且戀戀不捨,至於“同志”和職位的稱呼都不能使自己滿足,而必須深心地叫之爲“朋友”,……

  一間闊而光亮的房子。

  左邊壁上掛着大得要命的五萬分之一的戰區的地圖,靠近寫字桌子那邊,又是一個比較小的江南敵人據點兵力分配圖。公路、鐵道、河流、封鎖線、交通網,把茅山地區劃成了棋盤格子,敵人的據點星羅棋佈,排成了很密的梅花樁。揚子江像一條被猛力敲擊的又粗又重的鐐銬,痙攣地捲旋着、寸斷着,……新四軍,布爾塞維克所領導的小小的隊伍,以游擊戰爭的飄忽、淡然的姿影,帶着熱熾如火的戰鬥衝動,在那棋盤格子與梅花樁之間,千百次的往復不斷的回磨、穿插。就在這地圖上面,普遍地寫着“我軍襲擊五次以上”“兵車顛覆”“橋樑爆破”“日本守備軍六百四十名全滅”“僞軍反正八次”“僞警個別反正十三次”,……等等紅色的勝利的記號。而在接近窗口那邊,在另一個江蘇全省的地圖上面,敵我盤旋,烽火漫天的茅山地區,竟是突然地縮小,小到一個指甲片子都擺不上去了。誰都知道,頑固派是不準這地區擴大的,而且要把它縮得更小,他們以十萬大軍佔據着廣德、郎溪、高淳一帶的地區,佔據着整個的黃山山脈和天目山脈,到處製造磨擦,捕捉新四軍的通訊員,襲擊沒有武裝掩護的新四軍的工作者,……頑固頭子總指揮冷欣在裝腔作勢的說:“和你們新四軍一道,事情總是不斷的發生,你們還是去遠一點吧!把你們的司令部搬到瓦屋山上去吧!”十萬大軍躡手躡腳的躲在新四軍的背後,等候新四軍什麼時候從敵人的手裏奪回來政權(以政權歸返人民),他們就吞食這政權,爲的政權應該從那個剝削者交回這個剝削者。……然而新四軍戰鬥着,千百次的往復不斷的回磨。於是就在那對面的壁上,像商店裏陳列他們高價的貨物似的炫耀着,有意誇張地掛着無數的勝利品:軍刀、日本旗、望遠鏡、擲彈筒,有三角皮盒子的拳銃,以及裝着自動槍刺的漂亮的日本馬槍……

  外面,蒼翠的松林,遮着天空,掩蔽着整個村子,飢餓而力乏似的、陰沉地、悠久地在北風的衝激中發出吼叫,長長的紅腳草和松針的濃烈的氣味到處交流……

  生活在這個房子裏的司令員,學生出身的年輕而壯健的四川人,從十年戰爭,三年游擊戰爭中鍛煉出來的老布爾塞維克,那驚心動魄的革命戰爭的組織者,他已經成爲一個單純的概念式的人物,他的堅定的眼睛給予人們一個單純的概念:清醒!一點不能懈怠!時刻的警覺着!看來,他的影子是遼遠的,遼遠得幾乎不能辨認,遼遠得變成了小的黑點,像一隻鷹,在句容、京郊、鎮江、丹陽、金壇、溧水,在整個大江南北戰區的高空中飛翔着,精細地從百仞的高空把地上的松鼠和落葉都加以判別,找尋襲擊的目的物,襲擊它,和它發生兇惡而可怖的戰鬥;他的正確的領導使一個戰士當伏在草莽中還感覺着他的熱的視線的迫射。而另一邊,那飛翔的鷹,他要謹慎地防備着從背後,從黑暗中射來的陰謀的猛箭。

  丟開了手裏握着的筆,他站了起來,離開了他的寫字桌子,——他穿的是一件有着風帽的昭和式的簇新的日本大衣,嘴邊銜着菸捲,一隻手摸着大衣上金黃色的發亮的銅鈕釦,在房子裏踏着闊步亂踱着,等待周俊的發言。周俊把報告交給了他。

  他接了報告,隨即用高興的歡迎的調子,一字一句的誦讀起來。

  “今天下午四時半,……這報告是你寫的吧?”停了一會,他又一字一句從頭開始的誦讀:“今天下午四時半,敵人騎兵一百二十餘,從西到達九里,……不,同志哥,從南鎮街經過許塔山,然後到達九里,而且只有八十七匹馬。這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在九里廟挖槍眼,有預備據守的模樣。那裏!那裏!他們就要走的。沒有別的嗎?那邊的常備隊怎樣了?很恐慌吧?”

  “沒有。”周俊回答,“那邊的常備隊很好。最近洗刷了幾個壞蛋。”

  “郭元龍怎麼樣?他叫你回來幹什麼?就是帶這報告嗎?他把你當作通訊員一樣只是帶信。你告訴他,以後不要這樣動不動就叫你回來。你們按照決定的計劃去做吧!最近沒有什麼要來問我的,我也不要看你們的報告。你這樣告訴他吧!還有……”

  他把煙尾挾得很扁,用力地從嘴邊摘開,拋在地上,小心地踩滅那火末,他的聲音在那凜然的肅靜的房子裏重壓着,縈迴地作着繚繞,沉默都不能把它驅散,……

  北風騷亂地刮過山崗,衝激那蒼翠的松林,蒼翠的松林又開始了它陰沉,悠久的呼喊。

  “爲了加強茅山以東的工作領導,”他繼着說,“你們那邊必須成立工作委員會,由郭元龍、你、林紀勳三個人組織,書記是郭元龍,你告訴他要馬上召集開會。我給他一封回信吧。”

  他坐下來開始在寫。

  “就這樣,”他把回信交給周俊,“吃了中飯就回去,路上怎麼樣?”

  “路上完全沒有問題。”

  “那很好。”


  周俊從司令部回來的第二天,郭元龍就把他派到九里方面去了。

  郭元龍把九里最初的三個青抗會的領導人介紹給周俊,他們的名字是黃榮新、陳炎和朱雅。周俊第一次和黃榮新見面的時候,黃榮新請周俊在哥哥開的館子裏吃喂喂(一種很好吃的貝類)。“人類有什麼聰明呢?”黃榮新的哥哥,那小飯館的老闆殷勤地眨着紅腫的雙眼,滿口噴着酒臭,他用一種悲切的調子這樣說,“我讀過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科書,曉得世界上有一個聲譽顯赫的農家子叫華盛頓,是一個創造世界文明,推動人類向上的人物。先生,據說這樣的英雄往往是從一個茅蓬子裏生出來的呢,並且我相信有這麼回事!可是人類的聰明也不過如此:那只是在書本上記載一下,寫一寫,說是有教育意義云云,其實都是一些騙人的鬼話,像這樣的英雄原來在世界上就不曾有過,倒是日本人到九里街上來的時候,他們捉雞、殺人、找花姑娘,誰也比不上他們的威武。”

  他發脾氣似的叱責他的女人,那面孔像柿子一樣又紅又腫的老闆娘,叫拿更多的喂喂來。接着舉起了一大碗的酒,用一種半睡眠的朦朧的動作簡單地默默地作一回禮讓,於是有五十秒鐘的時間把那闊大的面孔完全浸溶在酒碗裏,幻夢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對他的女人作了個鬼臉,兇惡地發出命令來,用力地抓住她的頭髮,重重地毆打她,舉起滿是青筋的手沒命地敲擊她的後頸。

  “現在說吧,說‘饒饒我’吧,像那一天給日本人抓住一樣,說出那樣不要面孔的話來!”

  “饒饒我!……饒饒我!……”

  “你這個賤胚!”

  “你放了我,你放……”

  那小飯館的老闆放了手,於是拍拍周俊的肩膀,很抱歉似的對周俊解釋着:“同志,我就是要這樣的來處罰她,是的,處罰她,我是每天都這樣處罰她的。

  “是的,每天。”他繼着說:“我每天都要重重的打她一回。……爲什麼?我告訴你,這個賤胚,這個不要面孔的東西,前一次日本人到街上來,她給日本人抓住了,從此以後她就低下頭來,就連我也跟着低下頭來。”

  說着,他揮着手,叫他的女人到別的看不見的地方去。他好像發了一個瘋癇,此刻正復了原,隨即很有禮貌地和周俊握了握手說:“我這個人是很爽快的。我處罰了這個女人,並且有你先生在座,作我的見證(證明他已經從被污辱的情景中挽救出來了!)——這就是我最大的榮幸。”於是頭也不回的走他的去了。周俊很激動地對黃榮新提議,最好叫他的哥哥去參加抗敵自衛隊。

  黃榮新衰疲地搖着頭,淡漠地這樣說:“隨他去吧,這瘋鬼,不要理他,在我們九里沒有一個會相信他的。”黃榮新把他哥哥的胡鬧擱在一邊,他報告周俊關於九里青抗會的工作情形,着重讚揚青抗會——他自己所領導的歌詠活動。他駝背,瘦長,鑲一個金牙齒,一對竊賊一樣的狡猾的眼睛裝着商人的僞善,有時候垂頭喪氣,悲哀地嘆息,像一條死蛇似的使人厭惡和憐憫。飯館裏潮溼而油膩的地上爬着無數的水蟲,太陽光從蓋滿灰塵的窗紙透射過來,黯淡地照在屋子裏的地上和黑的桌板上。黃榮新於是給周俊介紹了他的一位叔父。他的叔父名叫黃南青,在上海念過大學,而且當過了警察,現在是九里鎮上誰都知道的一位有地位的紳士。

  下午,天下着傾盆的大雨,粗大、密集的雨點猛擊着屋頂和外牆,像河水似的發出吼叫。單薄、敗壞的房子微微地發出顫抖,用一切的力氣排除容積在屋頂的水量。天氣驟然變冷了。間或一陣更大的密集的雨水像馳驟的馬似的在屋頂上奔過,使屋頂的瓦片發出異樣的響聲,從瓦縫裏落下來的潮溼的塵土,混着水沫,帶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充塞着整個屋子。

  黃南青先生穿着黑灰色的破爛的棉袍,尖頭,小頸,不戴帽子,灰白的頭髮稀疏地直豎着,耳朵短而帶三角形,面孔瘦黃。他每天要用三塊錢以上的鴉片治療疾病。黃南青先生說:“如果今天不提到在我們九里鎮上做出一番大事業來,那麼什麼都用不着講,否則的話,我們卻不能忘掉一位傑出的人物。這是一個什麼人呢?如果我們覺得沒有必要,就用不着去探究他的底蘊,在我們九里,要探究一個人的底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我們九里,隨便什麼人到來看看,都要覺得複雜、紛亂、茫無頭緒,誰如果想要把它改造一下,誰就要覺得頭痛,甚至說不定要碰破鼻子,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原因是簡單得很的。在我們九里,什麼事情都已經有人在做,並且都已經做得很好了,……這不但現在是這樣,而且將來也是這樣,腳底下踩着別的人,或者自己又被另一個人踩在腳底下,都是舒舒服服的過着的。就每天每人的收入來說,什麼人應該拿五毛,什麼人應該拿一塊,或者什麼人應該賠錢出去,都是用天平稱好了的,誰也用不着論爭,誰也不會怪誰。當然,人是不能沒有好壞的,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在一件事情上發生紛爭,結果誰得誰失,正像冥冥中的主宰,可以決定全九里的運命,……”

  黃榮新坐在他叔父旁邊的凳上,熱心、誠懇而毫無成見,用一種坦然的態度儘可能幫助周俊。只要遇到一個難以理解的題目,不管是一個人名、物名或者村落的名稱,都要使周俊能夠立即透切地加以瞭解,並且他是那樣善於忍耐和等待,只要有一個適當的時候,他就對周俊作關於九里的某種問題的珍重的說明。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都變成昏暗。周俊疲乏地傾聽着,在一種令人睏倦的情調下繼續着和那紳士的談論。當週俊提出意見的時候,黃南青先生平靜地半聲不響,緊閉着嘴脣,合着雙眼,用叱退一切騷亂、驚擾的莊嚴的沉默,在那破爛的黑而發亮的安樂椅上象一具死屍似的靜靜地躺着。周俊的發言顯見瑣碎、繁冗而缺乏宗旨,從那紳士的議論中他只得到關於九里的一個難以理解的複雜的印象,這使他彷彿受了打擊似的感到一陣陣的頭昏。周俊對黃南青先生提出了關於抗日的問題,黃南青先生彷彿已經厭煩了自己的說話,他像指點一個路人到河邊去喝水似的冷冷地說:

  “我介紹你去找李孝良吧!李孝良,就是我剛纔說的那個人。組織抗敵會,減租減息,破壞橋樑等等的事情,都可以找他商量。如果日本人來了,……晤,也可以去問他,他是有辦法的。對付日本人比對付一個九里人容易得多,日本人有時還可以騙一騙他,可是九里人你就是要騙他也騙不了,所以我勸告你們新四軍的同志,最要緊的是要和九里人說真話,比方就減租減息來說,種田的人得到了利益之後和抗日有什麼關係?種田的人如果舒服了,九里會不會造成旺盛的賭風?田裏是不是還有人去拔草?……並且種田的人就是得到了利益,也不會就相信你們的,特別我們九里人不會這樣輕易的去相信人,……”周俊開始懂得對一個人抱着一種高傲和輕視,從這高傲和輕視中他感到一種新鮮無比的快樂。用光耀的傲慢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去俯瞰一個人的靈魂,而對之加以透視,這使他發生出一種愉快的心理來。……然而從一個混蛋的身上去找出一點好處來是要得的,而且工作所需要的正是一點好處。在統一戰線中周俊有這樣的一種驚喜的灼見。他相信,只要有這樣的一個適當的,具有特殊條件的人物在眼前出現,就會在工作上取得許多便利,就可以在許多的道路中去找出那最短最便當的捷徑來。他駝着背,顯得有點懶散和疲乏,和李孝良——那紳士所推薦的傑出人物——相歡相得,親呢地、肩並肩地在那高高的河根上走着。他愉快地吹着口哨,……分析目前的政治形勢,開始對李孝良作着鼓動。他熱心地在自己的論述中提出了許多問題,同時解答了那些問題。遇到那潮溼泥濘的罅隙地,就聳着上身,跨着長腳,像小孩子似的作着快樂的一躍。李孝良,那穩重、有見識而且有禮貌的少年人,穿着大成藍的袍子,長長的頭髮順其自然的向兩邊披,顯得聰慧、灑脫,帶着三分的才子氣,像小姐似的珍重着自己的一笑一顰。他告訴周俊,有一次從寶堰來的日本人佔領了他們的村子,他能夠很簡單的對他們使用一些日本話,而且非常慎重地小心地注意日本人在談話中的語意,發見他們中間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和善、誠摯的友情,日本人曾經慎重地說明,如果他們殺人不遭受反抗,他們是會發出一種無限的原宥來的,他們已經原有了不少的中國人。周俊誠懇地然而不客氣地指出他的說法的錯誤。他絲毫不作任何辯解,只承認自己對於一件事情看法的不同,而他對周俊所懷抱着的濃烈、親切的友誼卻始終不稍變改。末後他告訴周俊,他有一個哥哥是“共產黨員”,在上海的巡捕房裏當一個探目,他知道上海共產黨活動的一切情形,並且抓了很多的共產黨,因爲共產黨和他個人之間曾經發生了很小的誤會的緣故。李孝良在九里買了豬肉和喂喂,把周俊帶到九仙他們的家裏,和他的母親、妻子一道,誠懇地客氣地招待周俊。要周俊到樓上去參觀他的新婚的房間,那裏有檀木的高大的衣櫥、圖畫、風琴,靈巧的歌唱的百靈鳥、坐立不一的各種肖像和玻璃鏡子,……又在母親面前把周俊作了簡單的介紹,示意給他的母親,叫對着客人訴說當年他的父親——一個廉潔而有盛德的縣長如何被他的仇敵狙殺的故事,孝敬地侍立在母親的側邊。母親則在這時候盡情而悲切的哭泣,眼眶裏簌簌地落下淚來。周俊徵求李孝良對於九里的抗敵工作的意見,李孝良帶着懷念父親的深沉的悲哀,悽然地這樣說:“沒有一個人願意過問九里的事情,他每天看到九里,每天想着九里,……怎樣把九里變好一些,結果呢,只有我自己弄得心勞力拙。而九里街上的複雜、紛亂,竟是自然而然的造成一種生氣勃勃的繁榮的氣象,爲日本人佔領的城市所不及,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南京失陷以後,大陸公司和茅麓公司打起來了,把九里做他們的戰場;從南京敗退下來的廣東人,他們在這裏落籍,買田地,娶老婆,並且互相的殘害;延陵給日本人放火燒了,倒了很多的房子。九里比延陵燒得還要早,在九里放火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自己。自然,到延陵來的日本人是很兇的,可是有一次日本人也到九里來,到九仙來,在我們這裏,日本人只是對人們說說笑笑。日本人走後,我們到處看看,的確,連一根木板都不曾拿走我們的,足見日本人雖然壞,可是在我們九里人眼中卻有另外的看法,我們九里人的看法和延陵人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晚上,周俊歇在黃榮新哥哥的飯館裏。黃榮新又請周俊吃了很好的飯菜,……周俊變得脾氣很壞,他好幾次想把黃榮新和其他的人們都痛罵一頓。而當他想到從今日起要和這些混蛋傢伙一道去負擔起抗戰的大事業來的時候,就痛苦得不能入眠。隔着一重蘆葦做成的牆,小飯館的老闆伴着他的女人在那屋子裏洗澡。他沉重地用拳頭把她毆打,兩個人一塊兒哭泣着,飯館老闆的哭聲很粗,像拉鋸一般的抽搐着;有時候這哭聲突然發出一種愛慕,彷彿對女的作着親切備至的環戶,至於使他的哭聲也變了,……直到兩個哭聲都完全靜止下來之後,就聽見用手輕輕地在浴盆裏撥水的聲音。

  過了一會,飯館老闆用一種滑稽的調子這樣唱:

……到了明天的清早,


我一個人走下茅山。


  他壓縮着嗓子,把聲音弄得又尖又啞,有時候像遭受了猛力的一擊的狗似的從鼻子裏發出敗破的二絃琴的聲音來。

茅山的日本鬼子對我說,


——請到頂公來呀,


吃吃罐頭,


做做和尚,


(這生活是多麼好玩!)


高興的時候就把槍口對着九龍塢,


砰——放他一槍……


  他邊唱邊踏出那屋子,歡欣地走來敲周俊的房門。

  “那小鬼在這裏嗎?”他低着聲音,完全變成了沙啞。

  “他已經走了,”周俊回答,“他不睡在這裏。”

  周俊開了門,讓飯館老闆走進來,並且拉着他的手錶示歡迎。

  “同志,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可是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和你說話的機會,你知道我的弟弟是一個什麼人呢?那鬼東西——你這樣信任他,是要吃虧的。”

  “可是你爲什麼這樣瘋瘋癲癲的樣子?你是不是可以變冷靜些,用正經的話告訴我?”

  “喔,我瘋麼?我一點也不瘋。我的弟弟告訴你些什麼呢?”

  “他總是在我的面前推崇你的叔父,……”

  “不錯,他依靠那老鬼過活的,他希望能夠讓他的叔父當理事長呢!那老鬼吃了我的東西不少了,又叫那小鬼來偷我的錢,還有呢,他有沒有在你的面前罵我?”

  “罵的,他罵你是瘋鬼!”

  “他罵,他怕我和你親近,他知道我會倒他的臺的。”

  “他爲什麼和你弄不好呢?”

  “這說來長呢,……他幫助那老鬼去勾結日本人,把日本人引到街上來,佔據了我的飯館,把我的鍋都敲碎了,又姦淫了我的女人。”

  “現在他們和日本人還有來往麼?”

  “他怕死,不敢到寶堰去,日本人有時認不清兒子,會向他開槍的。”

  周俊很同意他的說法,笑了笑。分給他一支菸卷。飯館老闆親熱地把菸捲吸起來,他神采煥發,雙眼晶亮。“明天就要開會了,”周俊說,“抗敵自衛會要改選,要換掉那姓杜的傢伙。我正爲着這事情苦惱,在九里,除了那姓杜的壞蛋之外你知道還有什麼人呢?”

  “沒有,簡直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許多人都是半斤八兩,……我們九里人不會比別處人傻,我們知道他們的底細,這些人都是惡鬼!”

  “那麼爲什麼你們自己不起來呢?”

  “我們自己?晤,這是不行的。我們有什麼呢?我們也不是英雄好漢,我們立不出章程來,我們只會胡攪,……”

  “你錯了,英雄好漢正是你們,在明天的大會上,你,還有別的人,都叫他們來吧,叫他們都起來說話,他們反對什麼人都可以說的,這正是老百姓說話的時候呢!”“不,這是不行的,如果是這樣,老百姓會連那開會的地方都不會去的。我們有什麼好說的呢?老實告訴你,我們要不然就當土匪去,當土匪,是的,當土匪是很好的,我們有什麼要向他們說的呢?要不然,豈不是一樣的每天進進澡堂,上上茶館,馬馬虎虎的過日子算了,……”

  那飯館老闆起初進來的時候表現得很好,可是在談話中間慢慢的也就變得狡猾起來。他會怪異地嘻嘻的笑着,或者緊閉着紅腫的雙眼,默然地半聲不響,像在弄什麼鬼,他的冒冒失失的變幻莫測的表情起初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可是慢慢的又會令人對他發生一種愛好。他好像乘興而來,敗興而去,最後竟是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溜出了周俊的房門。

  他邊走邊唱:

……請到頂公來呀,……


高興的時候就把槍口對着九龍塢,


砰——放他一槍,……


我笑着——回答那鬼子:


——多謝,多謝,


你還是守你的頂公,


我還是上我的茅山,


我們兩個眼對眼的望着,


(哼,你不要太兇了呀!)


我們還是講和的好呵,……


要不然——


  隔着那蘆葦做成的牆,周俊清楚地聽見。他嘆息着,又開始對他的女人發出詈罵。直到很久之後,周俊在夢裏彷彿還聽見他的聲音,他好像又在哭,並且懷着更大的仇恨。改選開始了。這已經是周俊到九里來的第五天的早上。

  在統一戰線的整個鬥爭過程中,期望着一次改選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把工作的前途寄託在改選上面,因而孜孜於在人羣機械地去辨別善惡,幻想着從千百個壞蛋中去找出一個傑出的人物來,把革命的重任付託給他,……

  這一切都弄得很糟,就連改選這事情本身都是糟透了的……

  周俊以丹、句、金、鎮四縣抗敵總會的特派員的資格來出席這改選大會,這改選大會在九里的季子廟舉行。全九里的鄉、保、甲長、村的抗敵會、學校的代表都到會了。季子廟擁滿着九里的市民。李孝良、黃南青都到會了,還有九里的鎮長,……只有抗敵會的主任理事杜榮秀先生不曾來,聽說杜榮秀先生是病了,……

  在季子廟東邊的一間茅蓬子的門口,黃榮新的哥哥,那飯館老闆把周俊拉住了,他祕密地嚴重地對周俊這樣說:“今天九里的老百姓說不定會做出一件事情來的,……”

  “什麼事情呢?”

  “……我們都說過了,我們必得給杜榮秀那混蛋吃一些虧。杜榮秀那混蛋帶的自衛隊都不是好傢伙,在九里街上大搖大擺走着的人都不是好傢伙。”

  “你攪鬼?”

  “是的,你明白我們九里人說的什麼話,……九里人不是傻瓜,九里人是頂會攪鬼的,……”

  他狡猾地嘻嘻地笑着,像一個奇怪的黑影似的隱身到茅蓬子對面的狹巷裏去了。

  開會的時間快到了。羣衆來得更多,把季子廟擁擠得緊緊地。周俊駝着背,滿頭是汗,一來一回的在主席臺上跨着他的長腳踱着。他失悔這個改選大會召集得太快了,一切,一切都沒有準備好,在上層統一戰線方面,他如果單純的給予杜榮秀嚴厲的打擊,這有什麼意思呢?結果杜榮秀給打垮下來之後,又是第二個杜榮秀起來代替了他,那麼他就只能夠在這個小派別的紛爭中可憐地盡了錘子的作用。在下層羣衆方面,他們是起來了,可是也只是到會場裏來玩一玩,看一看,在他們的眼中,周俊還不過是一個特殊的、超等的、新鮮有趣的人物吧了。

  “現在好了,九里來了一個‘有權力的人’,……”“他會拿出主張來的。”

  “杜榮秀哪裏去呢,這混蛋,……”

  “要請他出面纔對呀!”

  羣衆平靜地很能夠守秩序似的,然而非常嚴重地保持着緘默,雖然他們之間還免不了要交頭接耳。他們彷彿在作着一種欣喜的等待,他們決不使自己發生任何騷亂。在季子廟的門口徘徊着的人,興奮地、趾高氣揚地走到南街,走到東街,又回到季子廟來,帶來了更多的人,把季子廟擁擠得更緊了。

  他們聽到說,那“有權力的人”是專爲解除九里市民的痛苦而來的。

  ……九里的市民處在從寶堰方面開出的日本兵直接的威脅底下,而又爲那些維持治安作藉口,實則盤剝、搶劫、不務正業、蛆羣一樣生活着的人們所穿蝕。這些人把持着地方的政權和武裝,自成爲一個法庭,在自己的家裏附設牢監,他們壓迫市民,隨意的把一個人拘捕,給他鐐銬或者更重的蹂躪。同時他們彼此也互相弄鬼,……現在好了,九里來了一個“有權力的人”。這權力寄託在一個人的身上,他要對所有的混蛋執行一種懲罰,令人們歡快、滿足,從而便於他自己重又無憂無慮的走進茶館,走進澡堂,把日本人的殺戮,漢奸親日派的橫行,紳士流氓的盤剝、搶劫擺在腦後而置之不聞不問。

  羣衆厭惡抗敵會,厭惡青年團體,——因爲他們厭惡與這些抗敵會並存的許多穿蝕人民的混蛋。在南街的一間食物館的門口,有一個市民毆打一個青年抗敵會的會員,這就是黃榮新的哥哥,那冒失鬼,他毆打和黃榮新一道走的那個小傢伙,黃榮新的友人。那飯館老闆唱着歌,張着闊大的肩膀,把那小傢伙撞倒在地上,而且野蠻地踢了他一腿。

  飯館老闆昏蒙地眨着紅腫的雙眼,兩手交叉在胸口,鎮靜地看着那小傢伙從地上爬起來,而且等候着當他爬起來之後又要做些什麼事情,同時唾罵着黃榮新:“哦,看你這樣子,快當理事長了,人家會選舉你的,你這個不要面孔的東西!”黃榮新狡猾地很快地溜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帶來了好些個自衛隊。

  自衛隊嚴重地把飯館老闆抓住了,反剪了他的兩手,用鞭子鞭破他的臉孔。

  黃榮新對着自衛隊這樣說:“你們把他帶到杜榮秀先生那邊去吧,杜榮秀先生今天手裏還有權力,我是擁護他的。你們告訴他,這是黃榮新的兄弟,一個討厭的瘋鬼,你們要把他監禁,要把他吊在脊樑上,都可以的。”另一個市民奪下了自衛隊的步槍,而且用斧頭砍壞了被繳械的自衛隊的手。別的自衛隊開槍了,趕走了那奪槍的市民。在紛亂中,有三顆子彈一同射中了飯館老闆的頭部,整個的腦袋完全炸得粉碎。

  羣衆騷亂起來了。

  有企圖的人在人羣中大聲地叫着“日本兵!日本兵!……”

  “不要亂跑,……同志們,靜下來,要注意漢奸的搗亂!”

  只有周俊一個人叫出這樣的單調、生硬的語句,而且他的聲音是那樣微弱,誰也沒有聽見他。

  龐大的堆疊的人羣從季子廟崩陷下來,整個的會場完全陷於可怕的紛擾。從季子廟崩陷下來的人羣向着東街,向着南街,小孩子和女人作着慘叫,油糰子的油鍋、糖果攤,……被推倒下來了,野菜、荸薺、蠶豆、鯽魚和喂喂,在那堅實的石板上跟着人的飛奔的腳步在滾動,巷子裏從大呼大喊迅速地變成了死的寂靜,由於被踐踏而受傷的人們的呼喊聲也停止了。整個的九里鎮完全在一種紛亂、愚昧、不能沖洗的惡濁中屈服地低下頭來。


  周俊,那中學生在九里的短短期間的工作完全宣告了失敗,他最少已經是勞而無獲。他得到了什麼呢?在九里那個暈黃色的池塘裏,他不過天真地投下一個石塊,魯莽地、毫不經心地叫那池塘裏的水翻騰了一下吧了。但是郭元龍不能沒有責任。

  郭元龍不召集開會,由於對周俊懷着敵意和輕視,他是採取放任和不管的態度,他完全放棄了對周俊的領導。另一邊,他自己卻弄出了許多的名堂來。

  沒有戰爭,就沒有了他的事;只要日本人不來,他就空着。

  他集中精神去弄表,弄手槍,弄馬,……

  寶堰的維持會長突然不送情報來了,把關係弄斷了。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爲郭元龍同志沒注意他的環境,要他買東西……

  常備隊被洗刷的分隊長成德銘,那個狡猾卑劣的傢伙,送給郭元龍一對黑皮鞋,而且是已經穿底的、破舊的。郭元龍老老實實收下,得意洋洋的穿了起來。在延陵難民救濟委員會的門口,穿着皮鞋走過去。成德銘那個壞蛋以及他的徒弟們,做了郭元龍很好的從屬。九里抗敵自衛會被杜榮秀那個鴉片煙鬼把持着,整日裏不做別的,只借新四軍的名義在街上亂抽捐稅;但是有一支卜克手槍送給了郭元龍,郭元龍爲了答謝他,用一種永遠不能打破的沉默掩護着他。當改選大會的那一天,杜榮秀假說有病,實則爲了逃避責任,爲了搗鬼,他從九里走到延陵來了,在郭元龍的房間裏躲藏着。

  周俊垂頭喪氣的從九里回到延陵來了。他要郭元龍召集開會。郭元龍回答他:“這不關你的事。”“爲什麼不關我的事呢?”

  “這是一種祕密,你最好不要去過問。”

  “哦!這是工作委員會的祕密嗎?”

  郭元龍檢查周俊的入黨登記表,決斷地說:“同志,請不要發脾氣吧,你只有六個月的黨齡,還沒有資格參加工委。”

  周俊問他看過了司令員的信沒有,郭元龍一句話完全加以否認。

  這天下午,周俊又回到司令部來,要求司令員解決他們的問題。

  司令員立即派總支委書記和他們一道回到延陵,向郭元龍開展鬥爭。

  郭元龍變得和善得多了,面孔也沒有怒容,深陷的眼睛狡猾地轉動着,彷彿很容易陪人家作一個笑臉,跑起來一拐一拐的,好像下了決心,拋絕了那些終久要引起人家攻擊的事,既然拋絕了,也就沒有什麼別的牽掛了的樣子。看到周俊的時候,很客氣的點着頭。不過這不是說他已經沒有了驕傲,他正在時刻的給周俊警示着:“請不要誤會吧,我們共產黨員是有禮貌的,可是這禮貌主要的是對從長遠鬥爭中鍛煉出來的同志,而不是對你,……”

  晚上,和郭元龍作了個別談話之後,總支委書記好像把一件事情處理完妥了似的輕鬆地說:“怎麼樣,周俊同志,林紀勳同志,是不是要開一個會呢?我已經和郭元龍同志談過,郭元龍同志完全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接受了黨對他的批評。”“這樣說,是不是事情就算完了?”林紀勳同志提出這樣的問題。

  總支書記一面看了看周俊,徵求周俊的意見,一面開始作着解釋。他說話很慢,北方人的牙音很重,語調拉得很長,總是在很確定、很決斷的語句底下接上了疑問號。但是他並沒有答覆林紀勳剛纔提出的問題。林紀勳、周俊一致提議用會議的形式來解決他們的問題,總支委書記同意了他們的提議。

  郭元龍穿着自制的中央蘇區時代紅軍的軍服,雙手插在衣袋裏,挺着胸脯,腰帶束得很緊,他不要坐凳子,喜歡在地板上一步一步的走,迴轉頭,又走,把他的黑皮鞋的聲響掩蓋了總支委書記關於這會議內容的說明。他第一個發表意見。

  他首先說明自己在延陵地區工作了三個月之後,已經引起了敵人和漢奸的注意,因而他現在所住的房子是一個有着前後門的房子。接着他分析溧武路以北整個地區的敵情,連帶說明了他在延陵的工作計劃,關於常備隊的行政工作的建立和反遊擊主義習氣的鬥爭也說了。以後呢,他告訴了周俊和林紀勳目前的工作方針,順便教訓了他們一頓。

  而總支委書記的關於這個會議內容的說明,在他的黑皮鞋的激昂的音響下已經變成了一點影子也沒有。“還有呢?你對他們兩位的意見呢?”總支委書記問。郭元龍的話一講完,就坐下來,可是他又覺得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要來得好些,當大家沉默着的當兒,就讓他的黑皮鞋聲轟然地響着。

  “有什麼意見呢?這就是我的意見。”

  “既然沒有意見,那麼就請你對自己執行自我批評吧!”總支委書記說。

  郭元龍突然停了腳,兇惡地、忿怒地禁止似的說:“什麼?自我批評?是不是要我對他們兩個承認錯誤?”

  “不,是對組織,並不是對他們。”

  “那麼首先應該由他們執行自我批評,周俊同志你說吧,思想鬥爭是站在教育同志的立場上,而不是攻擊一個同志,但是你不是教育而是攻擊!你反對負責同志的領導!在統一戰線中你做了人家的尾巴,你聯合青紅幫頭子黃南青來攻擊我!你和林紀勳同志進行小團結!”鎮靜些,準備着鬥爭吧,爲了做一個共產黨員!當郭元龍雷電交加的強烈地發揚火力的時候,周俊這樣對自己鼓勇着。他時常對林紀勳說:“痛苦的時候,就望着列寧和那金黃色的星!”但是他開始紛亂了,腦子脹得簡直要炸裂開來,他憤恨郭元龍,像憤恨一個仇敵,他覺得自己在理論上並不是不能夠把郭元龍打垮下來,但是郭元龍的驕傲把他整個的否定着。他想到好像自己這樣的人是不能和郭元龍有鬥爭歷史的同志相比擬的,這時候他就失卻了鬥爭的勇氣。郭元龍的兇惡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邊一轟過,他就慢慢的軟弱下來,至於像小孩子似的要求着哭喊一場,……

  他堅定地、矜持地回答郭元龍,指出郭元龍驕傲,看不起新同志,對工作不負責,是一個嚴重的錯誤。郭元龍沉默地聽着,眼睛更加深陷下去。他倚着桌子,泰然地、神采煥發地把上身微向前伸,用兩隻指頭敲着桌子,一面計算着周俊說出的字句,一面表示自己接受或反應的程度。

  當週俊在統一戰線的問題上作着申辯的時候,郭元龍插嘴說:“這是尾巴呵!同志!你知道麼,這是右傾機會主義——老牌的尾巴主義!”

  “不!這是毀謗,這是誣衊,這是爲了掩蓋自己的錯誤。郭元龍同志你說吧:你的表呢?你的卜克手槍呢?還有你的黑皮鞋?這些是從哪裏來的呢?都是統一戰線的成績麼?”

  周俊逐漸的鎮靜起來,他已經能夠在發言中整理自己的材料,而且開始用訴苦的音調盤問着郭元龍。郭元龍暴跳起來,他咆哮着,甚至野蠻地推倒身邊的桌子。他否認這個會議的意義,挺着胸脯,踏着闊步,頭也不回的走他的去了。


  元龍、周俊、紀勳三同志,你們的“鬥爭”已經陷在無原則的糾紛泥坑中,現在決定你們停止這個“鬥爭”,對於你們暫時不作任何結論,因爲在組織上,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都不能從這鬥爭中得到什麼益處,而且現在沒有時間可以讓我們的同志在這些問題上去進行有趣的辯論。……一個共產黨員應該鄙棄這種胡鬧的行爲,立即丟開這種行爲,但是你們必須把工作緊張起來,一切服從工作的利益,也就是服從黨的利益。工作是太重要了,把工作放在第一位,用一切的力量去對付它吧!要注意着在那一處工作存着弱點,黨就要在那一處遭到損害。日本人的掃蕩就迫在眉睫,工作的成功失敗要考驗着全軍、全黨,同時考驗着每一個人。戰鬥的勝利,將根據工作上努力的程度……決定寄託於那一種人的身上……

  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郭元龍的房子給許多的人:常備隊、彪塘和柳茹的抗敵自衛隊,以及眭巷裏的冬防隊的同志們擠擁着,快要把房子擠裂了。人們盡力的擠,沒命的擠,也不怕把隊伍弄亂,因爲你是彪塘人,我是柳茹人,不管亂到怎樣,他們還可以彼此區分出來。擠着,望着郭元龍住的那房子,都拉長着頸脖,雪花當着臉飄下來,只是用手一抹,鼻子都凍紅了,張開着的嘴巴噴着白氣。穿軍服的,沒有弄到軍服的,穿長袍子戴軍帽子打綁腿的。——郭元龍住的那房子的門口,在無數惶然、焦急、帶着無限憂愁的視線的迫射之下快要冒火了,……都拉長着頸脖,都還是盡力的、沒命的擠。從那門口出來的人,又茫然地望着那些在擠着的人,他們滿足了,卻還是茫然,於是隨着人的波浪向兩邊分開,走向北街,走向南街,南街,北街都擠得滿滿的了。

  郭元龍把司令員的信抓在手裏,看了看,又把深陷的眼睛向着人羣。

  分隊長彭傑,那“老木匠”,還是穿着日本大衣,把腰束得很緊,這日本大衣增加了他不少的威武,這是他親自從日本人身上剝下來的。……他愛惜自己,愛惜戰士,更愛惜郭元龍。他站在郭元龍的身邊,只要郭元龍怎麼說,他就服從,而且立即把郭元龍的意思用來代替自己的意思。

  羣衆還是簇擁着,把門口弄得水泄不通……在兩個人的腑下擠出了一個散亂的頭髮撒滿白雪的頭,滑溜着眼睛看了看郭元龍,滿足地用舌頭舔去了從頭上滴下來的雪水,又縮回去了。雪在下着,沒有風,還是鵝絨一樣的飄着,在半空裏捲旋着,快樂地在飛舞,有時像一致地喝彩似的撒下來,在白的天空中繚亂地閃着白的暗光,像最輕的金屬物似的簌簌地發出微聲,撒下來,撒下來,在帽子上,頭髮上,刺一樣的鬍子上,紅的溼漉漉的鼻子上,在那各式各樣的衣服上。人們有時會覺到怪異似的互相凝視着,一種原恕的善意的微笑在嘴角邊掠過,於是拍着手,搗着衣襟,摸着溼漉漉的鼻子。他們和分隊長、中隊長、政治戰士、指導員、以及更多的一天一天選拔出來或配備上去的新的幹部,而且和郭元龍一塊兒在等待着,……是的,好像是在等待着,等待着什麼呢?雪是不會停止的,還是下得更大。郭元龍——人家會信任他的,因爲他勇敢,粗鹵而又精細地瞭解一切,他是從三年游擊戰爭中出來的,他的身上有七個傷疤。他懂得作戰。在戰場上,當許多人心惶意亂,或者嚇得不敢擡頭的當兒,他的兇惡的深陷的眼睛會不可思議地給他們無限的鼓舞和安慰,而且自始至終的領導着他們。如果郭元龍不叫“幹”,不叫“出動”,卻老是緘着口,那麼,他們爲了表示愛惜和尊敬,他們會對他發出詢問的。不過只要跟着郭元龍在一塊,他們就懂得乾的時候幹,出動的時候出動,等待的時候等待了。郭元龍是不是已經分析了敵情呢?新四軍到底又消滅了一個什麼據點呢?還有那配合着日本人從背後攻來的頑固派……大家都說,“是不是請他們到這裏來,在距日本人一里半的地方住一住,看一看茅山的雪景?”忿恨着,可是也不免發生一種鬆懈,覺得回到家裏去的好,或者由他們來試試看,也可以讓自己休息一下,而從日本人的手裏轉到中國人自己的手裏,也正如以前從中國人自己的手裏轉到日本人的手裏,都是半斤八兩,而且都是慣了的!新四軍不答應嗎,還是打他的遊擊去吧!至於……

  如果有誰下了命令叫回到家裏休息的話,那麼,即使得不到鼓掌,大家互相沉默着,裝出那靦腆的怪難爲情的面孔,也還是一種擁護,……

  雪下得更大了,從瓦礫場上重新草率地建築起來的瓦房子或草蓬子的屋頂都蓋上了厚厚的雪,都有一個清晰的令人一看而覺得愉快的圖畫一樣的角度,都顯出美麗而均齊的輪廓來。在那破爛的,處處重新建起,處處顯得草率,顯出準備着敵人一來就把整個的商店擡着走的樣子的。那破爛的街上,那狹窄的兩邊的屋檐互相銜接的巷裏,無數的戰士們的粗硬的腳,從破鞋子,從草鞋(連草鞋和破鞋子都沒有的就從腳底直接)發出熱力來,在那雜沓的佈滿着全街道的黑色的大大的足印上把熱力保留着,使鵝絨一樣的雪慢慢的增加重量,往下面陷落,冒出黑的石子,變作一絲絲的流水,混着泥漿,成爲黑的溝渠,流動起來,無窮盡的散發着冷氣。

  周俊無力地,衰頹地沿着破爛的街的屋檐下走,踏着從雪裏冒出來的黑的石塊,跳過去,傾斜着上身,踉蹌地然而矜持地用全力控制那快要跌倒似的劇烈地擺動着的身體,好幾次被固定地阻遏在擁擠的不能衝破的,而且一個個都野蠻地、兇惡地以盛怒的目光相向的人羣中。……郭元龍呢?郭元龍的兇惡的叫聲以及他們一派洋洋得意的樣子在他的心裏倏忽的一掠過,他就要悲哀地感覺着難受的寂寞,他害怕這人羣,甚至要從這人羣遠遠的避開,因爲這些戰士們爲什麼而來,爲什麼而集合成爲這樣的龐大的隊伍,恐怕也是爲着裝飾那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郭元龍,是這樣的吧?不錯,他心裏會是這樣的想的。

  當週俊擠進了郭元龍的房子,在郭元龍面前出現的時候,那些等待着而且跟着郭元龍一起等待着的戰士們,都驚愕地對着周俊那異樣的長而瘦削的影子投射了一眼,都屏息着、靜待着郭元龍要和那彷彿第一次見面似的很生疏的學生子說些什麼,並且從而分別出他們彼此之間是一個怎樣的關係。郭元龍的鼻子總是稍微的向上翹起,眼睛依然是深陷,瞳仁依然收縮着。郭元龍把司令員的指示信交給了周俊。在許多人的懷疑和焦急的目光的迫視中,周俊開始讀着那指示信,接受着司令員在那上面的指責和鼓勵。奇蹟地像受了慰撫似的恢復了鎮靜,恢復了固有的熱情和勇武,也敢於張開着眼睛去正視那簇擁着的衆多的人羣。人羣的目光卻還是非常的嚴峻,彷彿在嘲笑着:受教訓的應該是周俊吧?至於郭元龍,羣衆是會把他除外的!“怎麼樣?把信看完了沒有?”

  “看完了。”

  “看完了?”郭元龍彷彿善意地微笑着,“現在我要來分配你的工作了。你是歡喜打仗,還是喜歡什麼?是的咯,打仗,你是不來的,那麼還是到九里去吧!……”“苦悶呀!苦悶呀!我的心裏老是記着郭元龍!”周俊這樣對自己說。

  雪在下着,沒有風,還是鵝絨一樣的飄着,在半空捲旋着,快樂地在飛舞。白的屋頂,白的樹,白的田野,發射出電青色的豔麗的白的光焰,直刺着眼睛,愈看愈覺得繚亂了。周俊垂着頭,盡力使上身向前傾斜,沉重的包裹像一個怪物似的用痛苦的爪捕捉着他長而駝的肩背,叫他的身體無可奈何地、空洞地在空間裏發出劇烈的搗動。“苦悶呀!苦悶呀!讓我從心裏丟了吧!丟了郭元龍那怪樣子!讓我時刻的感覺着:我並不是爲郭元龍個人而工作,讓我麻木;讓我減少一份痛苦!”

  “你看雪!”周俊繼着說,“雪是嚴酷的,它是那樣冷,那樣潔淨,它象徵着靈魂的一種苦難,一種冷的潔淨的苦難,就好像一個革命者的靈魂所受的苦難,……”

  他停了一停。

  “我讀過一篇小說。那小說裏所描寫的是一種黯淡的、荒涼的,革命者所遭遇的事件,也是雪一樣的既嚴酷又鮮麗的。我喜歡革命的痛苦的一面,我同意那種既然做了一個戰士就沒有了笑的說法。笑如果不是輕浮,不是穢褻,也將是一種雪一樣的冷的潔淨的、痛苦而莊嚴的笑。同志,鬥爭是殘酷的,我們呢,痛苦的時候就望着列寧,望着那金黃色的星!”

  他走得變慢了些。雪不停的落下來,鵝絨似的飄着的雪,在他的堅決而絕望的眼睛的迫射中幻夢地一片片的落下來,落在屋頂上、樹幹上、田野上,用它們的冷而潔淨的閃光璀璨地相互輝映。

  “革命,”他激動得幾乎要發狂了似的說,“它要拯救人,可是在某些問題上面有時也委屈人。被革命的裁判委員會宣佈死刑的人對於自己的死是默不置辯的,因爲他知道,他的死也還是爲了革命。因此我喜歡鬥爭的殘酷,我喜歡鬥爭的堅決和無情!”

  林紀勳年紀比他小,他面孔發紅,尖尖的鼻子,黑的很長的睫毛,一對熱情的眼睛火一樣的燃燒着。他穿一身短而合稱的棉軍服,把腰束得很緊,在走過那小小的田徑的時候,不時的有意地叫自己因了雪的陷落而跌倒,使結實而漂亮的姿影在雪的照映中發生閃動。周俊善感而悲慼地轉回頭伸手去攙他,眼眶裏簌簌地滴下了眼淚。“再會吧,同志!不,你不但是我的同志,而且是我的朋友!讓郭元龍去說我們是小團結吧。受了委屈,算得什麼……再會,好好的工作,不要學我老是記着……痛苦的時候,就望着列寧,……”

  於是和林紀勳緊緊地握手了。

  射擊開始了,在九里。

  槍聲堅實地,尖銳地飛散在河的西岸,低空裏閃電似的流射出鐵的令人目眩的光焰。一堆堆掩藏在牆邊還未參加開火的戰士們,持着槍,佝僂着背脊像中午的貓似的眯着雙眼,朝着一個單一的方向,對那年輕的指揮員懷着無限深情似的珍重和作着等待,等待他的派遣,等待他在自己的行動上作出好與壞、堅定與動搖、勇猛與懦怯的結論來。用畢生的注意力在等待着,在那狹窄而破爛的街的兩邊,指揮員的命令叫他們敏感地小心地接連不斷的變換掩藏的位置,卻還是持着槍,佝僂着背脊,……用畢生的注意力在等待着。短而肥胖的機關槍的射擊手,戴的日本鋼盔,憂鬱地、灰暗地使自己沉醉在機關槍的木柄上面。他把機關槍架在橋和街口中間的石板上。短而肥胖的身體和機關槍構成一條直線,機關槍像狼似的兇惡地迫視着前方,噴火口兩邊的空氣混着塵土、鐵一樣堅強地作着捲旋,子彈殼子流水似的譁朗譁朗地在石板上發響。這邊的射擊一停止,那邊日本人的機關槍就接踵的向這邊的機關槍陣地作反擊。戴日本鋼盔的射擊手側着身子讓他一大串的子彈用無比的強盛的威力擊落了他頭上相距約三分米的柳枝,柳枝一節節在寸斷,在紛飛。

  九里街上的市民都退到九仙和岡村方面去了。周俊離開了人羣,獨自個在那寂寞的街上匆匆地走着,緊張、無聊而且懊惱。他還是最初第一次參加這戰鬥場面。他要在雜亂的槍聲和擲彈筒的吼聲中極力地使自己鎮靜,而且儘可能有意識地明白清楚地在戰鬥中認識自己的崗位。槍聲緊密地接連不斷,戰鬥在繼續着。一間關着門的商店被擲彈筒擊中而起火,戰士們冒着敵彈在河邊取水,撲滅那熊熊地燃燒起來的火焰。周俊被夾在那爲了滅火而忙亂的戰士們的羣中,潑水,努力擊碎門上阻隔着的木板,處理從商店裏搬出來的凌亂的貨物和用具,最後看着那火在一縷縷的白的濃煙中慢慢地熄滅下來。羣衆散佈在田野裏,像潮水似的涌動着,他們彷彿被賦予着一種可笑的異樣的敏感,一聲叫喊,一個謠風,一顆小小的開花子的炸裂都可以叫他們發生嚴重的驚惶,頃刻之間被提心吊膽的懼怕心理所支配,通通作一個向後轉,又是雞飛狗跳的奔得四散。新四軍……給打垮下來了!嚴重的提心吊膽的懼怕心理這樣提出發問,……可是新四軍與日本軍隔河相處,中間發生的事情是流血,是驚心動魄的殘酷的戰爭!戰爭,歷史上虛幻地……或者從別的處所遠遠地傳聞着的,如今發生在吃飯、作息,普通的日子中間。一種新奇而欣幸的戰慄的情緒在面孔上掠過,彼此之間彷彿作了一陣鼓勇,於是緊縮着上身,踮着腳,慢慢的又向着九里街上靠攏。戰爭殷勤地千方百計地向他們作邀請,叫他們不管怎樣的難爲情,怎樣的格格不相入,怎樣的企圖躲閃都不能辭退自己的位置。這是血的嚴重的邀請,這邀請給予他們疾病似的絕大的悵惘和痛苦,要他們改變自己,犧牲自己,以流血、殘酷的戰爭行爲造福廣大的人羣,……

  香草河靜靜的流着,像一條……帶子,累累地聯結着數不清的村落。這些村落永遠是那樣平淡、單調,單調得幾乎從他們之間不能區分出彼此。小河流、牛車篷、木橋、瓦屋,以至那雲霧似的、從遠到近、處處散佈着、堆疊着的茅草蓬,都只能夠給予人們單調的印象。那是比之地圖上所指示的它們的名稱、位置和方向都還更單調些的吧。……新四軍的兄弟們,在戰鬥中熟習這些村落,猶如熟習自己身上的鈕釦。這些小河流、牛車篷……這些村落,在他們腦子裏成爲活的地圖;他們如魚得水的在自己的土壤上面俯仰自如的游泳,叫這些村落以及生活在這些村落中的人們也熟習他們,人們將驚異而歎服的鞏固了自己的信念。目擊新四軍作戰的英勇而感動,至於親摯地稱爲自己的隊伍,而且叫自己也成爲這隊伍的一個。……因而戰爭不斷的發生於這一村落和那一村落之間,戰爭將令人們提高自己,使他們驕傲而自尊;一個戰士的入伍以至戰死將令人豔羨得滴下淚來。

  年輕的指揮員客氣地很抱歉地作着笑臉,從橋的那邊一拐一拐地走下來,他低聲這樣問:“你是在郭元龍同志的工作隊那邊的嗎?”

  “是的。”周俊回答。

  “那很好。這裏……馬上就要解決戰鬥了,這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寶堰方面日本人的增援隊要開到這裏來也不會很久,……你馬上去動員羣衆,要羣衆趕快把我們的傷兵擡走,快些,去吧,去吧!”

  年輕的指揮員——這個中等身材的漂亮的湖南人微笑的有趣的聲音,非常誠懇地、親呢地對周俊作着無限鼓勇。這微笑的有趣的聲音傳出來鐵般的一種堅凝的重量,周俊因了承受這重量而快樂地嚴重地弓着他的薄而修長的背,至於寬舒地一聲聲發出嗆咳來。

  在那絲線一樣細小的溼漉漉的田徑上,周俊急急的走着,從香草河南岸發出的敵彈尖銳地叫鳴着,落在兩旁的水田裏,濺起高高的爛泥。敵彈像惡魔似的緊緊地尾隨在他的背後,在別的田徑上散亂地走着的羣衆已經有三個中彈,倒下,像沉重的大石塊似的滾到水田裏去。恐怖、紛亂,像可怕的無從醫治的瘋癇病,把羣衆折磨着,沒有這樣一個有權力的人,他能夠下一道命令叫他們把恐怖散亂從身上去掉,叫他們立刻站起行列來,叫他們接受一個任務,叫他們前進,後退,在戰場上去進行血肉的戰爭,……

  在九里,新四軍最初第一次和敵人作戰,最初第一次戰勝了敵人。他們以小小的一個連擊退了敵人一箇中隊的進襲,從西來的敵人的一箇中隊進不得九里,在香草河的南岸,敵人整整的一個小隊被消滅了,繳獲了步槍、軍刀和戰馬,……

  第二天的早上,有兩個聯隊以上的日本兵他們來自珥陵、丹陽、白塔、金壇、珠琳、薛埠、南鎮街、白兔、寶堰和句容集中在九里和延陵,在追索新四軍的兩個連。細雨迷朦中,他們在延陵街上第二次燃起了沖天的火焰,不到半個鐘頭的時間就把整個延陵徹底地完全毀滅了。火焰很快的熄下來,黃黑色的沉重的煙幕,悲哀地、低徊地抱着褐色的田野接吻,繚繞着,哭訴着,在香草河的高高的河根上,日本兵用機關槍掃射田野裏潮水般涌動的人羣。遊動在九里西北的新四軍的兩個連,乘着寶堰的敵人向九里開出的時候在襲擊寶堰。而當他們向着花山方向轉移的時候,卻遇見了敵人強大的馬隊。

  細雨停止了,花山的尖頂壓着雲卷,紅腳草和山茶的氣味混和着令人顫抖的寒冷,從處處田野裏的血淋淋的屍體發散出來的血的氣味,在寒冷中傳出一種堅凝的寂寞,悽苦的情感,令人凜然地追慕那歷史的英雄突擊的偉業,用戰慄的虔敬置身於那紅的血,雪亮的刀,灰白、紫黑、褐、赭的戰馬,和那寂寞、悽苦的褐的田野互相輝映的畫景中。對着敵人和自己都給予神聖莊嚴的讚歎與歌誦。新四軍,小小的兩個連,在敵人的強大的馬隊的圍攻中,堅苦地衝過那長滿着毛刺球和枯死的野栗子的斑斕的山崗,有一排迷惑地貪戀地投入那龐大的狂風驟雨的馬隊裏面,沒有一匹馬敢於放蹄在他們的身上踐過,沒有一個日本人敢於奮身阻遏在他們的正面,手榴彈的炸裂和馬的狂驟互相沖激,直豎起來的馬,由於和手榴彈的爆炸發生合抱而至迷醉地麻木地掀落它頑強而自尊的騎者,高揚的手把雪亮的刀拋向空中。日本人下馬了,他們以縱身一躍的盛熾的戰鬥企圖對他們的敵手作痛快直截的搏鬥。這是好的,新四軍的指揮員不會吝嗇自己的身軀,去迎接那鋒利無比的日本軍刀的試練。

  “我看見了,那三個拿刀的日本人!”一個結實瘦小的江西人這樣叫。他的手裏拿着最後的一個手榴彈。“同志們,……我同意你們這樣幹!”年輕的漂亮的指揮員堅決地說。

  三個拿刀的日本人在手榴彈的爆炸聲中倒下了,潮溼而發鬆的泥土在空中飛舞。於是有二十多個騎兵越過高起的墳地,繞着乾涸了的水塘的岸邊衝了過來,他們全是天鵝絨樣的黑色馬,在濃白色的薄弱的太陽光下,日本人的黃色軍服和黑色馬幻夢地融化在一種令人目眩的緊張的氣體中,他們手裏執着的雪亮的刀彷彿因了殺戮的衝動而至於疲睏地在黑的馬腹上低垂着,而且顯見特別的修長。新四軍,不完整的一個排,散亂地依託在那褐色的田野上面,在作着寂寞悽苦的等待。日本人佔領了一個殘破的舊式碉堡,從那碉堡上面用三架機關槍的火力沖洗田野的一角,掩護馬隊的進襲。他們用粗獷的聲音發出呼叫,勝利地目擊那田野上的敵對者在三架機關槍的火力的沖洗下堅持最後的一瞬。新四軍,他們的手榴彈也快完了,大概都是僅有的一個,他們卻還得堅持,直到那僅存的手榴彈都從他們的手中拋出,而且直到他們的槍刺和那雪亮的長刀交接之後,……

  天又下着微雨,夜空裏一團漆黑。周俊爲了動員夫子而走遍所有的田徑。他深深地感覺到,戰爭一開始,一切的工作就遠遠的落在戰爭的後頭,在戰爭迫切地要求着羣衆工作拿出成果來的緊張的情況下,還是讓他一條田徑又一條田徑的永無邊際、永無着落的走着!……漆黑的夜空給予人們一種空洞的、無所憑藉的戰慄的預感,溼漉漉的泥濘的田徑像蛇的背脊似的捉弄着腳底,叫人痾癢的四肢痙攣,渾身癱軟。他屢次跌倒,屢次的爬了起來,把衣服都弄溼了。漆黑的夜把整個宇宙作一個總的否定。茅山、九里廟、廣闊的田野,沿着香草河的岸邊錯落地散擲着的數不盡的村落,都服從於一個總的無光的色調而幻滅了自己的身影。周俊低低地嘆息着,被一種灰色的傷感所煩擾。有時候他突然地緊張起來,心裏想着他的工作將如何因了九里戰鬥的勝利而順利的展開,……工作的勝利會鼓勇他的。當他被痛苦圍攻下來的時候,他特別地需要鼓勇,痛苦會使他像一條小茅草似的嫩弱地垂下頭來。這好像一陣可怕的風暴的來襲,當他被擊倒下來的時候,他是這樣的庸碌、卑怯,竟至於全身發抖。他會想起郭元龍,想起他工作上生活上所有一切的失敗,至於慌亂地無靈魂地舉起了抗拒的手。沒有一件事不使他傷感,沒有一件事不成爲他痛苦的根源,並且他是孤立的,他對於一切人都抱着懷疑和敵視,這懷疑和敵視每每叫他陷於慘淡的被圍攻的地位。他的勇氣像一重紗似的單薄地卷蓋着自己的慘敗與破滅,而生命力的貧乏使他乞憐於別人辭色之間的善待和尊敬。

  “堅強起來吧!”他科持地對自己說,“積極地……而且快步地趕上戰爭!”

  九里的羣衆基礎太薄弱了。日本人的更大的掃蕩就要到來,而又處在寶堰的敵人直接的威脅下,……由於日本人的燒殺政策所造成的恐怖,一時在羣衆中緊緊地壓服着,一切工作都很難展開。九里的自衛隊爲了鬥爭的需要而合併到延陵方面去,九里鎮的鎮長在夜間祕密地派人到處去放槍,在農民中製造恐怖,另一邊用維持治安的名義強迫農民出錢去買槍,或成立自己的和延陵方面相對抗的自衛隊,殺害新四軍在往來穿插間脫離部隊的戰士,誘動青抗會的負責人,叫他們到寶堰去向日本人自首,……

  周俊,那少年工作者的努力始終一無成就。而當他最後宣告束手無策的時候,司令員就來信把他調回到部隊裏去。


  三月,當茅山的桃花凋謝了的時候,周俊一個人從瓦屋山方面越過溧武路,又回到他原先的工作地——延陵來了。

  香草河靜靜的流着,像一條金光燦爛的帶子,在鮮麗的太陽光下,炫耀地奢侈地泛起那細碎,耀眼的水波。微風從茅山山麓的松林、苦竹、山茶、野慄,從那長長的紅腳草與赭色的亂石堆之間,一陣陣徐徐地吹起,和太陽光互相滲透,盪漾着,在太陽光的浴抱中幻夢地吹出輕鬆、歡悅的調子來,使活潑的小鳥快樂得幾乎在顛倒繚亂的飛舞中把翅膀折斷;……葫蘆草也快樂了,默默地吻着那河水。微風帶來歡悅的調子則繚繞於河根的高處,久久不歇地吹送着,吹送到河的兩邊,吹送到綿亙萬頃的田野,吹送到整個的平原。於是麥子也快樂,青的豐盛的葉子從肥沃的土壤裏流泉似的噴射出來,這青的豐盛的流泉,氾濫起來了!青的……流泉的泛濫!青的大地!青的海!他懷着一種迅風疾雨般的險惡的驚喜,獨自個在那城郭一樣的碧綠而美麗的高高的河根上走着,望着九里季子廟高聳的屋脊,想起了過去在九里工作的慘敗。他的灰色的內心曾經在這裏遭遇到可悲的陷落,這陷落對於他無寧說是一種有意的逃匿,由於羞慚和懊惱所造成的痛苦當達到極點之後,就發生一種祕密的、醜惡而快樂的預感,這預感可能使他瘋狂地以歌唱代替哭泣。……他是慣於在痛苦中默默地傾聽自己的呻吟的一個人。歌唱,當這歌聲洋溢在整個空間卻並沒有被任何人所聽見的時候,他的快樂恰恰足以使自己保持靈魂的安寧與鎮靜。他要求與一切的人們實行隔絕,至於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隱藏,這是靈魂的轉化點,在當時,再沒有比隱藏更能適合於自己的生存的了。

  這一切都夢一樣的可恥地過去了。

  在眭巷裏南面夏家村的一間被羣衆所簇擁的茅蓬子裏,他和林紀勳見了面。這是一個晚上,眭巷裏的羣衆正在進行破壞鐵道的動員的一個晚上。

  林紀勳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的身體長得高大而壯健,眼睛稍微深陷了些,顴骨稍微高突了些,紅的面孔給燈光照得發亮,而他的漂亮、潔淨還是一個樣。他不再是小孩子而已經是一個堅強的工作者。周俊在心裏暗自發出羨慕,他不明白林紀勳憑什麼會在羣衆中建立這樣高的信仰,林紀勳顯然已經成爲了羣衆的了不起的頭目,眭巷裏的羣衆工作在整個延陵地區是首屈一指的。羣衆是這樣擁戴他,接受他的領導,而林紀勳也信任他們。對於羣衆的信任該是一種無比的快樂!……看來,林紀勳和他們每一個都混得很熟了,他在自己與羣衆中間已經奇蹟地獲得了神祕的精神的線索,憑着這線索他不但可以對羣衆發出派遣,並且能夠估計他們鬥爭的成果。而他卻還是這樣的用一種稚弱,坦然的樣子來掩藏自己,並沒有比郭元龍來得威武些。

  林紀勳對周俊這樣說:“在工作上犯錯誤對於我們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我覺得這痛苦也可以說是對於錯誤的一種仇恨,這是好的。我們因了這痛苦而仇恨錯誤,並且避免錯誤。一個人的進步是艱苦的鬥爭過程,這是誰都熟習,誰都不願意正視的真理。因爲誰也都在計劃着,等待着有這樣的一個適當的左右逢源的時候。過分的重視一種機緣,一種偶然地發生——對於工作(有時也)盡了挽回危局的作用的機緣。許多人並沒有在工作的正軌上努力,卻是爲了等候這種機緣,尋求這種機緣而把他的聰明,他的時間都花盡了,……”

  “同志,”周俊凜然地回答說,“我願意和你一道進步,可是我承認自己是在探索中,……在探索中,……不錯,我這樣說似乎是有意的模糊了鬥爭的方向和立場,可是對於我個人而言我是在探索中。不過,我已經比前單純得多了,堅強得多了,我驚異我爲什麼竟是這樣快和我的眼淚告別,眼淚對於我已經成爲可恥的多餘的東西而自告消滅了。我開始鄙棄那由於懦怯而發生的不必要的情感,工作是不管情緒好和壞都要堅持下去的。我追慕着一種時代的典型,我讚許那樣的鬥爭者:他是那樣的滿身創疤,他帶着隨勝利以俱來的嚴重的疲乏,他是杜斯退夫斯基式的長而踉蹌的黑影的出現。我願意學習這樣的戰鬥者,因爲他有駱駝的長途跋涉的精神。”

  他覺得林紀勳比他強健。林紀勳,那年輕而漂亮的“小孩子”由於走上了工作的正確的途徑而獲得自己的快樂。他是北方人,父親是一個趕馬的,由於偶一不慎而把洋火點着了馬的尾巴,驚慌得從父親那邊跑出來了,(他就是有這樣的令人愛慕的經歷)後來參加了紅軍,受過了教育,受過了長期間的民運工作的鍛鍊;他的面孔時刻的微笑着,他善於簡單地發出一種勸解,他的堅定而熱情的目光會給予周俊無限的鼓舞和安慰。

  “朋友,”周俊繼着說,“你知道,我是一個充滿着無限深遠而明哲的灼見的人。我曾經對你說過,聰明的人只有唯一的權利,就是他必須忍受比一切人都更多的痛苦。這灼見,他遠隔着真理,可是迫切地望着真理,在日常生活或工作的場合,他往往暴露出稚弱可憐的破綻,……我期待着,這深遠、明哲的灼見有一天要和真理髮生合抱,從而證明一個勇敢而有缺陷的青年怎樣在鬥爭中長成起來,並且如同把手掌放進火中燃燒一般的證實: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夜已經深了,上弦月像一把鐮刀似的掛着,泛着古舊的黃金的色調,鐵道近旁的電線緊張地發出淒厲的叫鳴。眭巷裏的冬防隊已經預早通知了運河岸邊的“愛路團”,叫他們把狗關好在屋裏,而且把梆子敲得更響些。已經到了時候了,今夜,在鐵道上,將和日本人發生劇烈的戰爭。在前面,有一個連擔任了那急切的任務:他們要在一個鐘頭之內毀滅敵人的一個據點。直接指揮這個戰鬥的是郭元龍。

  從奔牛方面來的一列火車匆匆地開過去了,鐵道上,由於火車的狂奔而起的騷動,成爲一種沉重的顫慄的低音,依附着電線的叫鳴,久久不歇地在耳朵裏震盪着。千人的羣衆,散佈在運河邊和鐵道上,膽怯地望着丹陽城的光輝四射的燈光,用最高的情緒和最高的速度在工作着。沉重的鐵軌非常不容易地、非常生手地被撬開來了。

  接着把它橫架在鐵軌上面,利用鐵軌的平滑而向東推移,鐵的平滑的聲音快樂而悅耳,……於是一,二,三,把它拋到河浜裏去。鐵的平滑的聲音……和千人的緊張的胸脯一同呼吸着,路基的碎石在互相碰觸,狂呼起來的聲音由於夜的寂靜而被嚴重地喝退了。鐵的平滑的聲音吸引着千人的羣衆,千人的羣衆爲了傾聽這聲音而靜默着……千人的羣衆爲鐵的平滑的聲音所吸引。

  機關槍清澈地,爽朗地在叫鳴,……

  陵口車站——敵人的據點着火了。

  十五分鐘後,丹陽城外突然出現了奔馳的火。火光鮮豔地照着鐵軌,劍一樣的閃亮的鐵軌在火光中微微地顫動起來了。郭元龍帶領着他勝利地歸來的一個連從陵口車站開到運河邊來,在掩護羣衆的撤退。他扼守在陵口的街上,讓羣衆像流水似的從陵口的橋上安然通過。就在這橋邊,周俊和郭元龍見了面。

  郭元龍從馬背上跳下來,但是覺得沒有停留的必要,又跳上馬背上去了。他咬着牙齒,憤怒地,沒命地鞭他的馬,卻好像並沒有要他的馬筆直地疾馳而去的意思,不過還是憤怒地沒命地鞭打它。郭元龍就是要用這樣的一種懲罰來娛樂他的馬,叫他的馬用高昂突出的胸去衝擊兩邊的街牆,叫他的馬強健地發出跳躍,像擲一個鐵球到堅硬的石板上叫它滾動一樣。

  當週俊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時候,郭元龍把他的客氣的點頭混藏在由於馬的暴跳而起的躍動中。他彎着上身,微笑地親摯地和周俊握手,急忙地跳下馬來。“周俊同志,你來得真好!我們將近半年不見面了。”郭元龍由於戰鬥的勝利而洋溢着愉快的情緒,又熱烈地和周俊握了握手。

  周俊不自然地大聲地笑着。

  “郭元龍同志你請客吧!”林紀勳插嘴說。

  “好的,明天我們在眭巷裏殺雞。”郭元龍豪壯地回答。他熱得渾身汗溼,解脫着軍衣,把一件汗淋淋的襯衣剝了下來。

  “明天眭巷裏靠不住吧?敵人會來尋報復的。”

  “管他報復不報,雞總是要吃的呀!”

  隊伍在水一樣的夜涼中舒暢地作着遊動,林紀勳和周俊一塊兒走着,在到達橫蕩橋的時候他挨着周俊的耳朵邊低聲地說:“郭元龍同志和你之間似乎並不很壞呢。”“是的,……”

  “我看他對於過去的事情會失悔的。這個人在政治上有他不能擊破的堅定性,而且他正在不斷的進步中。”“這……應該怎麼說呢?——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已經沒有了什麼特殊的興趣,而且我覺得過去我們之間似乎並沒有發生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林紀勳厲害地追問着:“這是不是表示你對於那些問題已經覺得厭倦了?”

  “不,我覺得一切都新鮮起來,……”

  “你是仇恨他,還是原諒他呢?”

  “我既不仇恨他,也不原諒他。”

  “這是……一個原則,你的內心的感覺又是怎樣呢?”“呸,這是原則,這又是內心的感覺,難道我這個人還有更多的東西麼?”

  於是兩個人都哈哈的笑了。

  眭巷裏的農民當夜回到家裏來就開始搬家了。他們要儲藏糧食,安放農具,把許多的籮、簍、木器、罈罈罐罐都沉到水塘裏去,準備日本人的到來。

  郭元龍和周俊他們疲乏地睡倒在冬防隊隊長的家裏,不到多少時候就讓那些亂嘈亂嚷的人們弄醒起來。“你是要到丈山武巷,還是要到延陵去的?”

  “你呢?”

  “……麥溪,……”

  “你不怕人家說你逃跑嗎?”

  “參謀長有命令!”

  “哦,原來,……你是執行參謀長的命令——你不要執行得太起勁了呀!”

  “二嫂子,你的毛頭呢?”

  “我管他幹嗎,我也不是他的分隊長。”

  這些人的喉嚨都快樂地叫得很響,簡直像敲鑼子一樣。郭元龍翻一翻身,發着脾氣,彷彿很願意用那些快樂而紛亂的叫聲來娛樂自己似的用一種滿足的碎雜的聲音唾罵着:

  “滾你的蛋吧!……”

  周俊睡的時間還要短,他很早就爬起來。天已經大亮了,他坐在門檻上寫日記,有時停下來,看看隊長太太——那漂亮而患着滿身的皮膚病的女人,一面弄早飯一面左收拾東西。

  “這個防毒面具是誰的呢?”

  “不曉得是誰的,這屋子什麼人都來過,程營長,××,×××,隨他去,誰放在這裏,誰會自己來拿的。”“你也做(慰勞)鞋子嗎?”

  “隊長家裏自己不做鞋子,叫別人去做,行嗎?”從九里的暈黃色的水塘裏爬了出來的周俊,偶爾聽到這樣的談話,都覺得非常新鮮。而當他在那竈壁上看到這樣一張條子的時候,他就幾乎要笑破了肚皮。那條子這樣寫着:

一、在這裏吃飯每頓一角八分。


二、睡到半夜向隊長太太大吵大鬧的要東西吃,是要不得的。


三、凡是放下來的東西都要自己弄好,否則隊長太太要麻煩死了,而且會泄漏祕密。


四、脫下來的髒衣服如果隨便擺在這裏,就是表示強迫隊長太太要和他洗衣服,是最可恥的,……


——×××。


  “這是什麼人寫的?”

  “隨他去,這是寫來罵人的,……”

  這時候,胡家橋那邊傳來了清晰的機關槍聲,——過了一會,就有人向郭元龍報告:丹陽的日本兵已經出動了,他們一路進攻蔣家,向着眭巷裏這邊來;一路已經到達了丈山武巷……

  郭元龍快活地對周俊望了望,一個小心而膽怯的微笑在他的臉上閃電似的一掠,立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他鼻子總是稍微向上翹起,眼睛依然是深陷,瞳仁依然收縮着。林紀勳爬起來了,三個人望着笑了笑。

  “……早飯還不曾用呢。”

  “早飯倒是容易的。不過今天要吃雞,怕有點困難了,……”

  三個人大聲的笑着。

  槍聲到處蔓延着,偶爾一陣微風從樹林裏吹過。在片刻的寧靜中恫嚇地把槍聲顯得特別的高揚,像簡直就在村子門口發射的一樣。在麥溪對面的河岸上,彭傑所率領的一個分隊已經和敵人幹起來了。在這裏,最初和彭傑分隊作戰的是日本的十一個騎兵斥候,他們以日本人所常有的淺薄的矜誇和驕縱,沿着那高高的河根,把他們的馬筆直地向着麥溪橋冷地里的方向馳驟。他們要像一根探針似的直入延陵地區,通過那爲新四軍的戰鬥勝利所組織起來的無數村落,以不發現新四軍的目標,不遇到新四軍的截擊爲唯一的光耀和快樂。如果他們偶爾與新四軍見面了,卻由於他們運動的迅速而脫離了新四軍的追襲,那麼他們的黃褐色的“高貴”的影子將如閃電似的在人們的眼前作着勝利的一掠,然後飄然地遠遠地消失在地平線上,至於無可追尋。日本人要在中國農村的碧綠的麥田與小樹叢之間,以勝利而快樂的一瞬,把他們的身影作着神聖勇武的躍動。這樣的美麗的景色往往達到詩的幻夢的境界。以日本法西斯的殘暴而厭戰的勇士們將在這裏得到最好的養育和鼓舞……彭傑所率領的破爛而單薄的分隊是不能和威武的日本人相比擬的。當這十一個漂亮的騎兵還沒有迫臨他們的陣地之前,他們首先已經接觸到一種令人顫慄的氣氛的侵襲,至於紛紛的垮到河根底下的水田與桑樹之間,在那裏表現着散亂,逃避和無所措手,然而分隊長彭傑也和郭元龍一樣,在最危急的時候掌握着他們,他能夠叫他的戰士首先鎮靜下來,並且沉靜地準確槍擊那馳驟而過的最後的一匹馬。這個日本人由於驕傲和疏忽,竟至和他們的同伴發生很遠的距離,掉了隊。彭傑分隊的三個戰士一齊地瞄準擊中了他。他丟了槍,上身在馬背上一俯一仰的搖擺着,他的高大莊嚴的褐色馬彷彿因着突然受了驚懼而沒命的奔馳起來,他的垂掛着的威武的長劍贅累地在馬的躍動之間沉重地互相拍擊,最後他使盡全身力氣,用兩手抓住馬的鬃毛,把整個上身完全俯伏在馬背上。

  像這樣的情景,對於在江南的阡陌間日以繼夜地和日本人作戰的新四軍的兄弟們,是常見的。但是對於眭巷裏的農民,那還是最初第一次的發現。眭巷裏的農民散佈在麥溪河的兩岸,他們歡呼,鼓掌,用一致地喝彩的瘋狂行爲來歌贊彭傑分隊在麥溪河畔的驚人壯舉。這是誰都知道,誰都有目共睹的事實:自衛隊所使用的火力有他的適當的不能輕侮的強度,一支壞槍所發射的子彈使“莊嚴而高貴”的日本勇士在馬背上死去了,這不管對於他自己,以及爲他的死而悲泣的、遠在故國的未亡人都是一種難忍的苦痛。

  “抓呵!……追上去,繳他的馬!”

  “這是什麼人乾的呀?這‘神槍手’……”

  羣衆的高昂的喊聲把日本人的驕傲沉重地壓服着。十一個騎兵斥候被擊倒了一個,走在前頭的十個,由於他們迅急的馳驟而在從夏家村至丈山武巷一帶的叢密的樹林間隱沒了。因此除了那十一個的最後一個被擊倒下來之外沒有發生任何其他的驚險,而眭巷裏的農民已經獲得了切齒的無比的快樂和尊榮。那俯伏在馬背上的日本人終於像一顆被砍伐的樹幹似的跌倒下來了,……

  從蔣家莊方面出現的日本人很快的進入了眭巷裏這個村莊,他們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在眭巷裏縱起火來,他們要用無比的壓力對付中國農民在麥田與小樹叢間所起的“叛亂”。他們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在幹着,火與殺戮的災難從他們的手裏降臨在這一村子和那一村子之間,這是無從逃避的運命的賜與,日本人爲了遂行“神聖”的任務而幹這殺人放火的勾當,象夜行病者在夢中起行。當回到丹陽城裏去之後,洗了手,又在馬路上閒逛起來了,恢復了他們的健康。然而丹陽城裏的中國人學會了察看他們的臉色:日本人當勝利歸來時會狂歌歡舞。而當他們吃了敗仗時卻就免不了黯然地垂下頭來。

  郭元龍的面孔沒有了笑,又恢復了他原來的殘暴和驕傲,他隱身在夏家村左近的麥稈堆的旁邊,用鏡子在察看眭巷裏方面的敵情,把眼睛都弄花了。

  “你們——一個分隊,從冷地里過橋,到麥溪方面去吧!你們要給敵人一種迷惑,像一條繩子一樣死絆着他,……只要有機會就學彭傑同志一樣繳他的戰馬!”郭元龍堅決地發着命令,他把所有的同志都打發走了,接着他吩咐着周俊說:“老周,你呢?你是一個飽經鍛鍊的同志了,我就不會小看你的。我決要給你一個分隊,這是另一個分隊,你把這個分隊帶到新河方面去吧!自然,我不是要你去和日本人作戰,但是你手下能夠控制一個分隊,是不錯的。……去吧,你必須在任何情況下堅持新河的地區!”

  郭元龍彷彿自覺對於周俊還是過於嚴厲了一點,於是失悔地笑了笑。“是的,我一定完成這個任務,”周俊凜然地回答,他的面孔爲了內心的激動而縮小,而且顯得青白,嘴脣發抖:“郭元龍同志,我對你完全是善意的,在工作上執行你的命令,我毫無成見。我誠懇的告訴你,過去爲了我們的關係弄不好,直接間接的使我們的工作遭受損害,這對於我是非常痛苦的事情,爲什麼一個共產黨員要過這樣的痛苦的日子呢?我早就發誓不願意過這日子了,把這日子結束了吧!郭元龍同志,我希望你更能瞭解我,在上下關係完全能夠互相瞭解的情況下執行一個任務,對於我將是最大的無比的幸運!”

  郭元龍把聲音扼低,眼睛下垂,他簡單地這樣說:“我瞭解你的,……而且我自己過去也犯過錯誤,……那麼,去吧!我們都一樣的爲了黨,爲了作戰,我們還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呢?我們也用不着吵嘴,老實說,我們面向着敵人,我們的日子緊張得很,我們連一點吵嘴的時間都沒有。”

  就這樣,周俊匆匆地帶走了一個通訊員,到村子後面去找他的那個分隊去了。

一九四一,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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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丘東平
Type:短篇
Total Words:2.93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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