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涒灘之歲,天下大亂,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倉皇歸省。平明,辭高等學堂,諸生鹹返鄉間,堂中唯餘工役輩集廚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禍。街上不通行旅,唯見亂兵攢刃蹀躞。生盡棄書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門。童謠雲:“職方賤如狗,將軍滿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鹹掬萬愁於面,蓋自他方避難而來,默不一語,輒相窺望。時有卜者,爲人言休咎,生靜立人叢中,心儀卜者俊邁有風;卜者亦數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內炮聲不斷,舟中人始大譁,或有掩淚無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啓舷。舟行可數裏,生回注城樓之上,黑煙突突四起。是日天氣陰晦,沿途風柳飄蕭,生但默禱梵天帝釋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亂本屬司空見慣也。
亡何,生既寧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飛鸞餅子。母見生,大喜曰:“謝上蒼佑吾兒無恙,果歸矣!”即傳言侍女陳晚膳,生視之,紅豆飯也。
母言:“今日爲重九佳節,家中食羅睺羅飯,年年如此。”
飯後,女弟問生亂事甚煩。生垂涕曰:“嗟夫!四維不張,生民塗炭,寧有不亡國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顏色可耳。”
一日,母命遊聖恩寺。聖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陽樓,觀濤三日。復徑西北,涉二小水,不復知遠近矣。忽至一處,湖水周環新柳,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更前則爲山谷。生心謂人間無此清逸,徘徊流盼,微聞異音如鳴環珮。母雲:“大有景處,昔人稱‘彈箏谷’,殆指此歟?”生解騎,扶將母氏,賃漁莊居焉。時爲暮春,猶帶微寒,斜月窺簾,花香積水。生乍聽疏籬之外,有人低詠曰:
石龜尚懷海,我寧亡故鄉!
生審此聲悽麗,必出自女子,心生怪異。
翌日,天朗無雲,湖水澄碧。生辭母氏出廬,縱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脈,起伏曲折,知遊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數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窺之,見飛泉之下,有石樑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覺穿榕林而出。水天彌望,生不知其爲湖、爲海。讀吾書者思之:夫人遭逢世變,豈無江湖山藪之思?況復深於患憂如生者!
生凝佇,覺盈眸寂樂,沾戀不去。忽隱約中,見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漁,神采英毅,唯老態若驪龍矣。因迤邐就老人之側,微叩之曰:“叟之漁,漁者之漁,抑隱者之漁?可得聞乎?”
老人聞言,始舉首矚生,自顱及踵。少須,答曰:“善哉!客之問也。無思無慮,縱意所如,漁者之漁,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嚴子陵,名垂青史,後世賢之,此隱者之漁;夫隱者固非釣魚而釣名耳,老夫何與焉?”
老人言至此,收拾釣竿,以手指南岸樹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間,歷十餘年,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談話不過農夫田父。老夫觀客玄默有儀,無誘慕於世僞者,客其一塵遊屐乎?”
生恭謹答曰:“小子既入仙鄉,此生難得。今叟見招,敢不如命?”
生隨老人行,山角凡四轉,泉水激石,泠泠作響。既見柳岸,復行半里,得板橋。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訖,又導生行。板橋渡已,乃過竹圍,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當來見客。客了無凡骨,可爲吾友。”生重複致謝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見竹壁懸爛劍一柄,几上奇石如斗大,外無他物。忽而,老人攜其女入,修臂下垂,與生爲禮。生正視之,密發虛鬟,非同凡豔。生問老人姓氏,並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搖其首。久之,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歡。少選,老人之女捧果以進,置石几上;果丹色,大於雞子,生所未見。詢之老人。老人曰:“碩果,此土終歲產之。客食十枚,可盡日無飢渴;老夫數枚足矣。”
生剝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實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爲藥,用治外傷。”
食果畢,老人爲生談者,均劍術家言,蟬聯不覺日暮,生請告辭,歸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當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鄰岸姨家。子明日請再臨存,或客吾許,可乎?”
生以母氏同來,因約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謁。老人佇立岸上,女領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見老人顏色。時日落崦嵫,微風送棹。生自念如是風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復感老人情極真樸,以爲天壤間安得如是境域?實令生無從着思。猛憶老人垂綸之際,面帶深憂極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俠之流歟?生此時心事乃如潮涌。於是正襟危坐,徑問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見教也。”
女赧然良久,嚶然而呻曰:“吾稟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隱懷,先生善人,異日或有以奉述於先生之前耳。昨日馬上郎君,投止姨氏鄰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誠不慧也。不慧奉母遊名剎,不圖失道至此,然母氏正樂是間風物。敢問名姝,昨日黃昏,何人誦陸機詩句者?名姝其或識斯人否?”
女聞生言,低首無語。生視女雙渦已泛淡紅,複視女兩手瑩潔如雪,襯以蔚藍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視前岸,漁燈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啓女曰:“餘母望餘久,敬謝名姝棹我歸來。不然,吾步行,母氏遲餘矣。”女無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與絕代名姝晉接之言,即亦吾書發凡也。
第二章
明日,晨曦在樹,生復至老人許。老人遇生備極友愛,但仍絮絮向生言劍法。生生平未嘗學劍,顧聆老人言,心動,跪求受業。老人思少間,慨然曰:“諾。”於是出劍授生,循循誘掖,生奉老人唯謹。不覺木葉戰風,清秋亦垂盡矣。
一日,女肅然謂生曰:“吾聞人生哀樂,察其眉可知,然則先生亦有憂患乎?”
鶯吭一發,生已淚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纖手扶生腰圍,令坐於樹根之上,低聲曰:“先生千萬珍重!晨來見先生鬱郁,是以不能無問,幸恕唐突耳!”
生聞言,不禁感動於懷;心念此女肝膽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儀佳也。然吾今生雖抱百憂,又奚可申訴於嬰嬰宛宛者之前?唯蒼蒼者知吾心事耳。嘗聞老人言,此女劍術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俠骨。斯人真曠劫難逢者矣。生尋思至此,立墜於情網之中,不自覺也。
忽而,老人偕一新客至生側,謂曰:“此吾弟,剛自外歸。”
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棖觸,揖而問之曰:“長者似曾相識?”
其人亦長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憶念之乎?”
生始灑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時絕行跡,說時無說蹤。行說若到,則垛生招箭;行說未明,則神鋒劃斷。就使說無滲漏,行不迷方,猶滯殼漏在。若是大鵬金翅,奮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駒,馳驟四方八極。不取次啖啄,不隨處埋身,且總不依倚。還有履踐分也無,剎剎塵塵是要津。”
生恍然大悅曰:“得聆謦欬,實屬前緣。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驟執生手,喟然嘆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輝久矣!顧爲羅網所隔。不憶江上吾屢欲與良友晤談而未果耶?然吾既斷彼傖右臂,今對良友,可告無愧。彼傖者,耀武揚威,殘賊人民之某將軍也,姑隱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語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義幹雲,博學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臨別親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爲口述,妾雖飄瞥,依然無恙;併爲妾貢其誠款。或其上蒼見憐,異日猶有把晤之期,報恩於萬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淚如綆緋。鄙人故珍藏之。今茲女郎情愫已達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還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網之罥人也。此女以無玷之質,生逢喪亂,遇人不淑,致令流離失所。然而哀鴻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雲無恙,深感天心仁愛,復願長者爲言其詳。”
其人撫膺續曰:“昔黃帝有涿鹿之戰,以定火災;顓頊有共工之陣,以平水害;成湯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亂。至於任俠之流,爲人排難解紛,亦所受於天耳?”
(按:作者此稿未寫完)